2
这样一个冬日的上午,马德胜拿着冬季大演习的方案走进党委会议室,他要在党委会上部署这次规模宏大的军事演习。党委会委员们都到齐了,唯独不见政委姜洪涛的影子。党办秘书悄悄地走进来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话,马德胜铁青着脸走出了会议室。在政委姜洪涛的办公室里,父亲看到了来自总部调查组的两名干部。一个是总政治部的冯干事,一个是总参谋部的余参谋,他们负责原军长张子栋同志的案件调查。
马德胜把姜洪涛拉出了办公室压低了声音说:“姜政委,演习部署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大战在即,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扯淡。”
“老张出事了,这两位来者不善。”
那时候,马德胜不知道,军长张子栋已经被定为“右倾反革命集团”人员。
姜洪涛向他传达了军区通知,上级要求部队停下演习,组织人员对张子栋进行批判。
上午的党委会推迟一个小时举行,这一个小时里代理军长马德胜和政委姜洪涛在办公楼的走廊里不停地在争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马德胜的演习胎死腹中。一个小时以后,党委会议室里,虽然党委成员们个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但会议的内容变了,演习前的战前部署变成了批判会。
马德胜看了看坐在会议桌中央位置的这两个年轻得连胡子还不茂盛的参谋、干事,他的心里就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直到现在马德胜还一直在认为,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把国家和军队捣鼓得倒退了很多年,在这里面最能坏事儿的就是这些嘴上无毛的年轻人。多少个战功卓著的元帅、将军惨死在这些人手里。这就是运动,运动就是要打碎一个世界。这里面包括许多人的梦想。马德胜说,事实上,中国军队,尤其是中国陆军的建设从朝鲜战场上下来就根本没有太大的发展,这里面包括军事理论、武器装备、军事人才、战略战术,这一切几乎是停滞不前的,这样的局面导致了后来面对一场边境武装冲突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军队不发展不行,发展慢了也不行。
常委们面面相觑,会议室里一瞬间变得格外寂静。
马德胜语气十分沉重地说:“我服从上级组织决定,但让我批判军长张子栋,我保留个人意见,我只想说同志们,我们是军队,军队不能乱,军队是要打仗的,如果一个一心只想着打胜仗的人成了反革命,那么我们这些人是什么?”
余参谋呷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这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看来你们这个军,不仅仅是军长有问题啊。”
马德胜很恼火:“军长有问题,我们军又有什么问题?”
冯干事说:“他是反革命军事集团成员!”
马德胜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两个娃娃,你们连球毛都没有长全,就敢说张军长是反革命?我们两个从长征开始就睡一个被窝,他身上有几块弹片几个窟窿我都清清楚楚,你们说他是反革命,那么我请问两个娃娃,谁最革命,是你们吗?”
冯干事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马德胜,你放尊重点。”
余参谋说:“你这个态度很恶劣,你要考虑后果!”
马德胜又哈哈大笑起来:“要我考虑后果,我从来就没有考虑什么后果,白狗子大刀片子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没有考虑过后果,日本鬼子拿刺刀对着我胸口的时候我没考虑过后果,美国大兵的坦克就要从我身上碾过去的时候我也没考虑过后果,你们现在让我考虑什么样的后果?”
冯干事说:“倚老卖老,同情反革命。”
徐参谋说:“我们要好好挖一挖,说不定又是一个反革命。”
马德胜忍耐到了最大限度,他勃然大怒,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狠狠地掷在地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马德胜高声咆哮着:“说我是反革命,那你们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真正的革命者吗?一个军队不能居安思危,一门心思地研究打仗,而是挖空心思地研究整人,我不知道你们这样干,是何居心,你们这样干是要误党误国,落下千秋骂名的!”
马德胜说完摔门而出,总部来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政委姜洪涛安抚着他们说:“你们别生气,他就是一头犟驴子,我去做他的工作。”
政委姜洪涛追出门,一路小跑追上了马德胜。
姜洪涛说:“军长已经被审查了,他已经被定性了,现行反革命。”
马德胜说:“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有没有组织原则,老张怎么可能是反革命。”
姜洪涛说:“我也不相信,可通报已经下来了,有个消息还没有向你通报,老张他已经死了,说是畏罪自杀。”
3
马德胜的心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五脏六腑一阵剧疼。当年红军连一排剩下来的人就他和张子栋两个了。过雪山草地的时候,马德胜当班长,张子栋当副班长,两个人吃一碗饭,睡一个被窝,彼此依靠对方的体温熬过了飞雪飘零的大雪山和草地上冰冷潮湿的冬季。抗日战争年代,马德胜当连长,张子栋当副连长,后来,张子栋去了苏联学习军事,部队入朝作战,马德胜当师长,张子栋从苏联学成归来做了他的副师长。张子栋是个人才,排兵布阵,组织进攻,策划防御,攻守兼备,打仗是把好手。朝鲜战场上,他对马德胜的作战意图理会透彻,作战方案制定详细,落实指示严谨,所以,马德胜的步兵师在朝鲜战场上战绩辉煌。
马德胜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张子栋最了解他,为了控制马德胜嗜酒,上级让张子栋天天跟在他的后面监督他。张子栋有一个制作精美的德国造的军用酒壶,酒壶里天天有酒。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子栋总会掏出他的小酒壶对他说:“来,老伙计,喝一口。”日久天长,两个人形成了默契,见面就有了口头禅。见了面,张子栋打招呼:“老伙计,喝一口?”马德胜回应:“喝上一小口,胜利天天有。”两个人见面打招呼,像是地下工作者在对暗号。
从朝鲜战场上下来,张子栋调动去了总参作战部,临分手的时候他把德国造的军用酒壶送给了父亲。后来,张子栋成了马德胜的军长。下级变成了上级,他怕马德胜有思想包袱,所以事事都找他商量。要论打仗,马德胜没有把张子栋看在眼里,但要论和平时期的部队正规化训练,张子栋很有一套。他的目光是敏锐的,他能看到部队在战斗力生成和战术战法上和外军的差距。他对部队建设中不思进取,军队训练停滞不前,武器装备相对落后,诸兵种合成搭配不够合理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十分不满。针对这些问题,张子栋写出了许多让马德胜从心底折服的学术文章。张子栋的建军思想和学术文章激发了马德胜无穷的动力,他认为只有这样的建军思想部队才能健康发展,战斗力才能不断提高。关于军兵种合成作战,马德胜和张子栋太清楚这里面的力量了。
朝鲜战争初期,美军的合成作战模式就很成功,机械化步兵冲击、远程炮兵突袭、近程火力支援、航空兵打击、综合保障……一系列的合成严丝合缝,这样的合成是一种长期训练模式形成的一种默契。所以与朝鲜人民军一遭遇,美军所向披靡,很快占领了平壤周围的大片土地。志愿军入朝作战后,最初也吃了不少这方面的苦头。军兵种配合的僵化和火力支援、后勤保障的不力导致了志愿军大量的伤亡。
五次战役之后,每一个山头的攻取和坚守都要付出无数生命的代价。张子栋当军长后坚持合成作战训练,部队先后举行了几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很好地检验了部队在作战上存在的问题。然而,在以阶级斗争为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里,人们狂热地追崇“精神原子弹”的力量,更多的人相信战斗意志战胜一切。但时代在发展,科技在发展,战争模式也在发展,合成训练不能只是高声喊的口号,而应该是踏踏实实坚持不懈的探索。军事专家张子栋很快成了出头的椽子。随着总参一位首长的被批判,被打倒,一纸命令,张子栋被押解进京。很快,他死了。
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4
马德胜觉得有一股东西在胸口堵着,是愤怒,是悲憾,是无奈,也是哀痛。
合成训练又将是一纸空文。马德胜捂住了胸口艰难地对政委姜洪涛说:“张子栋他不是反革命,老张他不该死,他不能死,他们这帮凶手,这帮豺狼,这帮共和国的千古罪人……”
一口鲜血从马德胜的嘴里喷出来,他晕倒了。
那个苍茫的冬日,马德胜的代理军长被撤,参谋长也被撤了。马德胜成了“右倾反革命嫌疑人”被隔离审查。黄昏的时候,他被隔离到野战医院。
那个苍茫的冬日,马德胜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哀。
我的母亲尚玉婷亲自带领专家小组为马德胜进行了心脏外科手术。马德胜因急火攻心引发了大面积的心肌梗塞。望着上身脱得干干净净,赤裸着身体躺在手术台上的马德胜,尚玉婷的眼泪浸湿了口罩。眼前这个浑身伤疤咸鱼一样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是她一生的爱恨情仇。抗战时期他们两个在延安的窑洞前相识,在辽沈战役中相爱,在攻入天津城的当天结婚。他们一路烽火相随,生死相伴。她曾经为他生下了三儿一女,一起共同生活了21年。
朝鲜战场归来后他们一次次争吵,吵得最凶的时候她会大声控诉着说,马德胜,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钢铁做的。可此刻,恨他恨得牙齿痒痒的尚玉婷,满目柔情。这个让她无法割舍的男人生命垂危。她不止一次抚摸过他的身体,漫长的战争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个凸凹不平,坚硬硌手的伤疤,夜以继日操劳但壮志难酬的境遇也让他的一颗心不堪重负。
手术很成功,麻醉中的马德胜睡得很熟,胡子拉碴的嘴角仍然倔强地向上翘着。尚玉婷看到了他的心,同样是柔软的,可偏偏这柔软的心生就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强。
那一刻,他就静静地躺在那儿,躺在她的面前。尚玉婷掀开白布单,紧握手术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刚认识他的时候,马德胜是何等的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尚玉婷只要回忆起他们最初相识在延河边上的情景,内心依旧充满了甜蜜。
那个正午,她正在和一群医护人员在医院门前晾晒绷带,远远地看见一匹白马从远处踏尘而来,马匹风一样掠过山丘,一道白光闪耀在日光里。马背上的人在医院门口勒住战马,然后笔直笔直地站在了她的面前,腰间挎着驳壳枪,高大的身材,浓眉大眼,口鼻方正,一身的正义与豪气。尚玉婷的少女之心怦然而动,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约定,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梦境中的白马王子就是马德胜这样的形象。
当时还是八路军115师特务团侦察连连长的马德胜是慕名前来为营长请医生的。他的营长在同日军的激战中被炸破了脑袋,而那时,年轻貌美的尚玉婷已经是八路军队伍里小有名气的脑外科医生了。马德胜问清了谁是尚玉婷,一把就把她拽上了马背。那是一匹十分健硕的马,毛发油亮雪白,阳光里奔跑起来像一道闪电。她就坐在他的怀里,在九月的陕北乡村路上驰骋。尚玉婷和马德胜离婚后,就一直孤单单一个人生活。暮年的她曾经独自一个人去了延河边那个窑洞一趟,黄昏十分,她坐在窑洞口盯着那条黄土路看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说,从延安回来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那匹白马和马背上那个英俊的八路军青年军官。少女的浪漫在时光中蔓延,尚玉婷是靠那段美好的生活来滋养记忆的。
5
当冯婉茹带着我和冯思琪出现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尚玉婷已经在马德胜的床前守了一夜。她看了一眼泪水涟涟的冯婉茹:“他的心脏很脆弱,以后不能让他太激动,再出现这样的情况,神仙也救不了他。”说完,尚玉婷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我追了出去,在楼梯口拐角处那个无人的角落里,我看到她把头顶在墙上无声地哭泣,白大褂裹着的身体不停地抽搐、颤抖。
那天,我第一次看到坚强的母亲哭得是那么的悲痛欲绝。
那天,我第一次觉得英俊潇洒的马德胜老了。四十几岁的马德胜一夜之间白了两鬓。性格决定命运,马德胜刚烈的性格注定了他要在那场斗争惨烈的大运动中落下马来。
马德胜的案子很快有了结果。他被归为张子栋一党,也被扣上了“右倾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他的病是急火攻心,来得快好得也快。刚刚恢复健康的马德胜就立即接到了上级命令——下放到驻地附近的七里营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飘飘扬扬的一场大雪很快笼罩了茫茫无际的平原。冯婉茹带着女儿冯思琪跟着马德胜去了农场生活。随着他的落马,冯婉茹所在的文工团也对她进行了“历史清算”,团里有人把她的再婚同前夫的自杀死亡联系到一起,整好了材料寄给了上级的工作组,冯婉茹也被下放了。考虑到马德胜的身体情况需要人照顾,冯婉茹选择去了农场。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地向马德胜请求带上我,但马德胜还是果断地命令我留在家里:“你不是喜欢这个战场吗?现在这个战场就是你的了。”
冯婉茹边哭边求情:“老马,带上小龙吧,他还小,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他都已经十二岁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到湘西参加红军的少年军了。”马德胜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又说:“小子,这是你的阵地,有本事就把它给我守好了。”
我站在家门口为他们送行,马德胜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到屋子里去,然后和冯婉茹拎着笨重的行李在雪地上艰难地向远方走去。冯思琪跟在他们后面,怀里抱着一个大熊猫玩具,在雪地上像个滚动的绒球儿。军里原本派了辆吉普车送他们,让马德胜打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