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英雄之家私下违反规定煮东西吃，这是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个大雪封门的冬天，那些沾满泥土的田鼠肉和黄豆真的成为了我们全家的救命稻草。生命频临死亡的时刻我们家如龟裂旱地上遇到了春雨，几个枯萎的生命在一瞬间绽出了勃勃生机。在地狱边缘摇摆的爷爷和奄奄一息的三姑重新返回了人间。
我至今对田鼠胸怀敬意，没有田鼠一家，我们绝对熬不过最艰难的一关。
残雪消融的时候县里送来了一些救济粮，村里面推举监管这些粮食的人。段腊梅作为英雄妻子拿到了粮库的钥匙，当上了粮库的保管员。
腰里系着粮库钥匙的段腊梅一下子变成了六亲不认的“恶人”。
春天里青黄不接，这些粮食弥足珍贵。段腊梅说，她腰里系的不是几把钥匙，而是全村幸存者的生命。可是，段腊梅也因此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她的父亲和亲侄子在她面前活生生饿死了，她的亲弟弟段建梁从此跟她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4
清晰地记得，我姥爷段国槐死去的前一天晚上，我的舅舅段建梁跪在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她。只要她能借给他二斤荞麦面，姥爷、舅母和表弟就能挺过难关。母亲流着眼泪摇着头说：“没错，我是管着粮食，可我一粒粮食也不能借给你，这是我们全村人的命，借粮就是借命啊。”舅舅磕着头说：“姐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爹和你侄儿饿死在床上啊，我给你磕头了，姐。”舅舅趴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母亲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弟弟的头说：“弟啊，不是姐狠心，姐因为你姐夫才管粮食的，姐死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那不是戳姐的脊梁骨，那是戳英雄的脊梁骨啊，你姐夫在天之灵会骂我的。”舅舅失望地站起身来，用愤怒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姐姐摇着头说：“你真是个狠心肠的姐姐，你为了一个死人就让你亲爹，你的亲侄儿去死，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姐姐，你也不再是段家的人，段家没有你这样心如石头的人。”舅舅说完就一头扎进了黑暗里，气呼呼地走了。
从此他和母亲形同陌路，到死都没有和解。
那个寒风料峭的早春黄昏，段腊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和侄子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最让人遗憾的是，我的姥爷临死的时候想喝一口白面稀饭的愿望都未能实现，就瞪着眼睛死在了她的面前。
我姥爷死的时候我舅舅不在场，他从我们家出来就没有回段家庄，这个绝望的男人在段家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不负责任地逃命去了。他是无法面对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眼前死去的惨状，还是害怕被家里奄奄一息的几个人拖累死，我不得而知。提起他，段腊梅总说，这辈子没让段建梁当兵算是对了，他要是到了战场上不是投降就是叛徒。他先是逃荒去了浙江，后来又去了上海，为了混饱肚子最后在一家工厂里干上了翻砂工。有了吃食的段建梁高大英俊，后来娶了上海国棉厂的女工张细妹做老婆，成了上海人，再后来就又下海做了生意成了腰缠万贯的的大老板。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时候，段建梁回了一次段家庄，他在家乡办了整整100桌酒席，长长地宴席从街的这头排到了那头，但段家没有人去。段腊梅根本就没拿正眼瞧他。段建梁跪在自己父亲坟前放声悲哭，他说他晚年的时候经常做噩梦，他梦到他的父亲段国槐临死前半举的那只手和瞪得溜圆的眼睛；他梦到他四岁的儿子用锐利的牙齿撕咬着他的脖子哇哇啼哭着向他要肉吃；他梦到年轻的妻子皮包骨头，骷髅一样的眼眶里两只因愤怒要滚出来的血红眼睛。每次噩梦醒来，他就会诅咒他的姐姐，他把这一切罪过都归结到他狠心的姐姐身上，他说，他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丢下奄奄一息的父亲和妻儿独自去寻生路。我这个舅舅总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的良心开脱，可他的灵魂一天也没得到安息。
他把那个悲惨的场面留给我的母亲独自去面对，他要惩罚她的无情。可是母亲说，男人就要有男人的脊梁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后退一步，遇事不含糊，这才是男人。
5
送走姥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沉浸在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段建梁说得没错，她确实受到了良心的惩罚。
那天，她无能为力地看着她父亲细瘦的脖子和骷髅一样的面孔悲痛欲绝。她觉得自己就是害死父亲和侄子的凶手，这样的愧疚让她的良心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原谅和安息。她的父亲死后，弟弟逃之夭夭，那时候她自身难保，根本无法给自己父亲体面地下葬。没有棺材，没有葬礼，她只好用家里最后一床用高粱秸秆做的床席埋了父亲和侄子。沉痛的打击，巨大的悲伤，难捱的饥饿时刻在摧残着母亲脆弱的生命。她也在生和死的边缘上左右摇摆。
埋葬完自己的父亲，段腊梅在坟头上昏迷了很久。直到黄昏的的时候，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踉跄着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四野空旷寂静，西天残阳如血。我和母亲的身影是那样的渺小，好像风一吹就能把我们吹得无影无踪。我看着牵着我手的母亲，有几次她虚弱得就要倒下去了。不过，她没有倒下，她拉着我的手走在埋满了死人的山岗上一直朝前走。夕阳的光晕落在山梁上，天地混沌一片，我们蹒跚在崎岖的山道上像寒风中飘摇不定的蒿草。母亲相信，岁月永远是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条路，无论道路多么坎坷，多么艰难，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总能找到希望之门。
龙
1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国家的困难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全国各地的乡村都在饿死人。全国都在大跃进，放卫星，在广袤乡村的土地上，亩产几千斤甚至上万斤，小麦、水稻的谷穗能长到三斤重，南瓜能长到几百斤。村庄的树木都被砍伐掉，农户家里的铁器和含铁的炊具全被收拢到打麦场上，男人们用大铁锤敲碎了填进泥巴糊成的小高炉里炼钢铁。树木烧光了，就烧农户家的门板、窗户和木床。马德胜说我奶奶那件明朝年间传下来的黄梨木雕龙大床也被劈碎填进了炉火。那段荒诞离奇的岁月，我至今也不是十分理解。举国上下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幻想和浮夸舆论的疯狂让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陷入了自欺欺人的灾难深渊。那些日子，马德胜脸上时常阴云密布，部队里很多战士的家里都死了人，官兵思想浮动很大。
在那个阴霾的冬日深夜，一声锐利的枪声刺破了沉寂的夜空。枪声把马德胜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习惯性地抓起墙头上的枪就冲出了卧室。刚打开门，神枪连连长武德元一路喘着粗气跑到我家的楼下向他报告神枪连的一名叫廖三强的班长在执勤的时候饮弹自杀了。
廖三强是有名的神枪手，朝鲜战场拉锯战的三八线上，他曾经卧在雪地里三天三夜，冻掉了三个脚趾头一动不动，硬是用狙击步枪敲掉了七个美国大兵。三八线上冻掉了三个脚趾头没死的廖三强，在和平的岁月里却自杀死了，马德胜极其震怒。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气的浑身发抖，他把神枪连的连长武德元一顿臭骂。接着，马德胜开始调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出的原因很简单，廖三强的家乡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旱灾，父母都饿死了，就连刚刚结婚半年的媳妇也怀着孩子饿死了。悲痛摧垮了一个战斗英雄的神经，他用他手中的枪结束了遥遥无期的痛苦。廖三强不愧是个出色的狙击手，他用枪从背后瞄准后脑，借助步枪子弹近距离强大的冲击力掀开了自己的天灵盖。一枪毙命，他没有忍受太大的痛苦，甚至没有流出多少血，瞬间就结束了生命。他没有面对自己开枪，战场上他是迎着敌人的子弹去的，面对自己开枪的是敌人。
痛苦是人最致命的武器，哪怕他是冷酷无情的杀手。廖三强不想看到自己被枪击的弹孔，所以采取在脑后开枪。看着廖三强的尸体被抬走后，马德胜的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神枪连的兵个个都是他的宝贝，廖三强是他宝贝中的宝贝。马德胜仰天长叹，饥饿逼死英雄汉，连钢铁战士廖三强都自杀死了。部队里很多人的家里都有这样的情况，一时间，官兵们的情绪很低落。
廖三强是武德元的兵。作为直接领导的他必须对这件事情负责。他被降职为排长，降为排长后的他很快申请了转业，报告打到马德胜那里，当场被否决了。报告再次打上来，他火了，他拍着桌子大骂直工处长说，你这个鸟处长再打这样的报告老子让你转业。R军的人都知道侦察营是几万人中的精锐，神枪连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每一个人的去留都得马德胜说了算。
父亲说，谁都能走，就他武德元不能走。“小武子给我三个步兵连我都不换。”
2
我的印象里，神枪连连长武德元是个标准的军人，高大威猛，紫红脸膛，眉宇间始终透着一股子英豪之气。他常常来我们家，一进屋就钻进了父亲二楼上的作战室，两个人喜欢讨论战术，并且一讨论就是一整天，有时甚至忘记了吃饭。很长一段时间，武德元是在我们家蹭饭最多的人。两个人在马德胜的沙盘上插红旗、拔红旗，研究什么穿插、分割、斩首战术。武德元的嗓门很大，嗓音放出来在整个楼层都嗡嗡响。他眼里从来不惧怕脾气暴躁的将军马德胜，两个人常常讨论得面红耳赤。那时候我已经爱读《三国演义》的连环画，马德胜像运筹帷幄的曹操，而武德元酷似手持大刀，纵横疆场，侠肝义胆的英雄关羽。
那是个快要落日的黄昏，武德元来到了我们家里。他向马德胜说出了他要转业的理由，没想到马德胜竟然答应了。他让冯婉茹做了一桌子好菜，还请武德元吃了一顿饭。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提起武德元，马德胜总会竖起拇指对我说，小子，你武子叔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重情义，他是你一辈子学习的榜样。
在马德胜的心中，武德元和林凤鸣占据着同等重要的位置。他说，一个树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一个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人，这两句话都是不对的，武德元和林凤鸣就是两个完全相同的兵。这两个兵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纯粹得找不出任何瑕疵。
武德元和林凤鸣同样是个传奇，同样救过马德胜的命。
四平战役过后，林凤鸣被马德胜派到侦察营做排长，武德元接替林凤鸣做了父亲的通信兵。武德元是林凤鸣带出来的，枪打得好，一百五十米外不管是飞着的、跑着的，他开枪就能命中。马德胜说他出枪极快，枪出枪响击中目标都在一瞬之间。这一点两个人很像，再就是脑袋瓜出奇地好使。马德胜曾经把林凤鸣的脑袋叫做智慧的脑袋，武德元的脑袋也是充满智慧的脑袋。
朝鲜战场那次“钓鱼”计划实现后，马德胜很想寻找战机再干几下子，聪明的美军很少有孤军突出阵地，他们集中优势兵力固守一线，这样就无机可乘。板门店谈判之前，部队打打停停，很少有规模像样的战斗。战场上开始寂静，有时几天都听不到枪声。战场上听不到枪声是十分痛苦的事情，没仗打的日子变得很漫长，人变得很寂寞。马德胜开始喝酒骂人。他的通信兵武德元，那段时间几乎天天挨骂。挨骂后，武德元聪明的脑袋就开始了飞速转动。武德元向父亲建议：把全师的神枪手组织起来，成立若干个“狙击小组”，大规模的战斗没有，咱小规模的袭扰不断。对面阵地上的美军肯定要生活，要活动，只要他们不像老鼠一样整天藏在洞里，我们就会寻找到战机，只要抓住战机，一枪毙命，干掉一个算一个。“狙击小组”通常采用三人一组，机动灵活。十几个“狙击小组”依次散开，成点成片地潜伏在雪地里，敌人一露头就开枪，打完就撤，遇到强敌，每个小组之间相互支援，依次掩护撤退。武德元的建议很快被父亲采纳，于是，长达半年之久的“冷枪战”战果辉煌。十几个狙击小组击毙的美军数量超过了一次大规模山地进攻的杀伤战果。武德元一人毙敌十一人，廖三强毙敌七人，两个人的照片作为志愿军的英模出现在了报纸最显眼的地方。武德元成为了志愿军的“狙击王”，他的战法很快在全军范围内推广。父亲组织成立了“狙击排”，武德元提干被任命为排长。
“冷枪战”带来的结果是大规模“狙击战”的开展。美军和南韩军队的狙击手不时出没，他们装备精良，高倍的瞄准镜和远距离的狙击步枪常常让相当多的志愿军官兵在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脑袋上就多了个血窟窿。狙击手之间的战斗更是你死我活，这个时候比的就是潜伏的耐力，比的就是出枪的速度和瞬间的判断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