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可在我心里却十分感激她。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国家一直处于困难时期。虽然冯婉茹和马德胜的工资都不低，可那个时候的粮食供给是定额定量的，每个月很多家庭都有缺粮断顿的情况。在餐桌上，冯婉茹像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虽然食物的来源很匮乏，但这个魔术师总能变换出奇迹来，什么花卷、葱油饼、皮蛋粥……每一次吃饭我们总有惊喜。困难的岁月里，冯婉茹在驾驭家庭的开支上游刃有余。比如，过年的时候军常委每家都会发上十几斤猪肉，很多人的家里过年的时候都一次性解馋了，冯婉茹不这样，她把肉腌了，熏了，晒干后储存起来，于是在餐桌上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会有肉吃。再比如，别人吃大白菜的时候会把白菜根部扔掉，冯婉茹不这样，她会把白菜根子洗干净腌制起来，吃的时候切成片，做成很精致、很可口的小咸菜。于是，我们家的餐桌上总会十分丰富地变换着。每次饭后，父亲总会批评她，说她把每一顿饭搞得很复杂，很铺张，有资产阶级思想，缺乏对劳苦大众最起码的阶级感情，一日三餐要简单，要节省。遇到这样的情况，冯婉茹总是对他笑笑，不辩解、不争论，日子照样如此地过下去。有一年中秋节，马德胜请军里的几个常委到家里来吃饭，冯婉茹变戏法地准备出了八个菜一个汤，而这八菜一汤中的几个主菜都是过春节的时候部队发的。虽然大部分都是腌制品，但色香味俱全，加上配菜恰当，将军们吃得很满意，喝得也很尽兴。那年月，虽然这些人手里都有权利，但精神世界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任何以权谋私的事情他们都觉得是对忠诚事业的亵渎。饥饿遍地的岁月，他们相隔一段时间就打一次牙祭是如此的难得。政委姜洪涛也来了，这顿饭让他改变了对冯婉茹的看法。酒喝到兴头上，姜洪涛用喝得不太利索的口齿悄声对马德胜说：老马，你小子太精明了，小冯是女人中的极品，过日子的极品啊。我始终觉得，在过日子这一点上，冯婉茹确实比我的母亲尚玉婷要优秀得多。尚玉婷是个事业型的女人，专业技术精湛、工作踏实敬业，这一点她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可她是个刚烈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碰到马德胜这样的刚烈男人，婚姻注定会是个悲剧。女人应该是水，水能包容一切，融化一切，我的父亲马德胜很快被小女子冯婉茹给收拾了、融化了，两个人的关系水乳交融。
从那以后，来我们家蹭饭吃的领导越来越多。马德胜又是个豪爽好客的人，每次来客人他一上酒桌就会放开大嗓门吆喝冯婉茹，小冯你再给我们整几个硬菜。家里的开支也越来越大，原本丰富的餐桌也慢慢开始衰减。
每天早晨，我和冯思琪都有一杯牛奶喝。因为喝牛奶的事情，父亲马德胜曾经跟她翻过脸。马德胜说，全国很多地方的人都在挨饿。
林凤鸣的家乡豫南县每个村庄的人都饿死了一半多，你还给他们牛奶喝，有窝窝头吃已经很不错了。冯婉茹说，他们是孩子，都还在长身体。马德胜说，林凤鸣也有一个儿子，他可能现在连窝头都没得吃，从今天起，他们的牛奶免了。从那一天起，每天早晨我们的牛奶换成了小米稀饭。但是每天晚上，冯婉茹总会偷偷地把牛奶端到我的房间里，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冯思琪的牛奶被她给免掉了，我是这个家里唯一能够被牛奶滋养着的人。尽管晚上冯思琪趴在门口，看着我喝牛奶的样子馋得直流口水，但她从来没有张嘴要过，冯婉茹在调教孩子上很有一套，冯思琪从小就有着十分严格的家庭教养。
经常吃饭的时候，马德胜就会提起林凤鸣和林凤鸣的儿子。他会说林凤鸣的儿子会不会饿死，会不会染上他们家乡流行的疟疾，会不会很瘦弱，诸如此类，如何如何。在林凤鸣儿子的问题上，父亲马德胜像个絮叨的妇人，这很不符合他粗犷豪爽的性格。只有一种原因可以说明，在他心中，林凤鸣的儿子比我精贵，比我重要。自从林凤鸣的孩子出生那天起，他就是马德胜最上心的儿子。而事实上，在后来漫长的岁月当中，马德胜在林凤鸣儿子林中虎身上倾注的心血远远超过了我这个亲生儿子。童年里，我对林凤鸣和他的儿子十分嫉妒，因此，我十分讨厌听到林凤鸣这个名字，更十分讨厌林凤鸣那个像影子一样行走在马德胜生活中的儿子。每个月，父亲会让冯婉茹把节省下来的钱和粮票邮寄到那个遥远的豫南山村，马德胜对冯婉茹说这是命令，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这个命令都不会改变。哪怕有一天他死了，马家只要还剩下最后一个人，这样的命令就不能改变，他要对得起林凤鸣这个过命的兄弟。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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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是段漫长的饥饿岁月。饥饿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我的家乡豫南县尸横遍野，家家有死人，日日有哭声，很多家里的人都死光了。许多百姓家是家无寸铁，户无粒米。接着又是席卷全国乡村的“浮夸风”。狂热的人们拼命地制造着爆炸性的新闻，疯狂地追求着虚无的荣誉。声势浩大的运动过后，老百姓苦难无边。那日月，广袤的中原因此变得荒芜苍凉，生命像秋风中飘摇的叶子，一阵风吹过来，一瞬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有记忆开始，我的生活中到处都有死人的事情发生，因此我对死亡没有过分的恐惧。那一条条乡间的道路上，很多人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倒下去就再也没起来。河沟里，山坡上到处埋葬着瘦骨嶙峋的饿死鬼，死亡随时随地都有发生。
按常理，饥饿风暴最先祸及到的应该是我们这个老弱病残的家庭。我的爷爷林大头患有很严重的哮喘疾病，常年咳嗽，一口痰喘不出气来就过去了。我的大姑林凤娇十四岁，二姑林凤月十二岁，三姑林凤萍九岁，还有一个五岁多的我。记忆中，我和皮包骨头、满眼眼屎、头发枯草般乱糟糟遮住脸庞的三姑林凤萍睁开眼睛就哭喊着要吃东西。饥饿是一匹凶恶的豺狼，每天都能把五脏六腑给叼出来。我的母亲段腊梅，是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庭唯一的支柱，她躬起柔弱的身躯把摇摇欲坠的家庭给硬扛起来。
若干年后，坐在美国西雅图豪华别墅里的三姑林凤萍在给我的伊妹儿里写道：“我由衷地佩服你的母亲段腊梅，她那宽广的胸怀和超出常人的意志成为我们这个家庭唯一的顶梁柱。她就像生长在干涸土地上的一棵树，我们全家都是这棵树上风吹即落的叶子。那一刻，哪怕她的生命或意志只那么轻轻一动摇，我们一家人的生命都得完结。”如今，已经是一家跨国公司董事长的林凤萍至今仍把我的母亲段腊梅叫嫂娘。想起那段岁月时林凤萍就流着眼泪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嫂娘，她一生都用这样的称谓呼唤着我的母亲。
在饥饿的岁月中，段腊梅依靠着自己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林凤鸣这个英雄的名字保住了一家老小的命。大食堂里始终有一份林凤鸣的饭食，无论饭食是多么的糟糕，英雄的饭总是第一份被打出来，送到家中。村长说，上面有政策，林凤鸣是英雄，英雄不能死。后来我才知道，确实是有一位大领导做过指示说，林凤鸣是特级战斗英雄，他的家人不能饿死。饭之所以说是给英雄吃，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认为英雄不应该吃。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英雄已经死了，但他的妻子和孩子不能死。大饥饿的岁月里，每一粒米都是生命的力量。食堂里规定，青壮年男人是一等饭的标准，老人、女人和孩子吃饭的标准分为五等。按照规定，我的母亲吃二等饭、爷爷吃三等饭、三个姑姑和我只有吃五等饭的权利。记忆中，所谓的五等饭，每次只能分到鸽子蛋大小一块菜团子，连一大口都不够。三个姑姑和我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于是，英雄父亲林凤鸣那份饭就变得弥足珍贵。每次母亲段腊梅提着瓦罐把饭打回来，把它均成七小份，家中所有人都有一份，而母亲只能在别人吃过饭之后悄悄喝一点洗瓦罐的泔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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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遥遥无期。那时间她倘若有一丝一毫自私，我的爷爷，三个年幼的姑姑肯定捱不过那段饥饿的岁月。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漆黑的夜晚，我饥饿难耐的爷爷林大头用裤腰带把自己干瘪的身体悬在了堂屋的门头上。幸亏母亲发现得早，她把爷爷从门头上取下来，哀求食堂之后，弄来半两小麦面冲水把他救活了。从死亡线上挣扎醒来的爷爷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了段腊梅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泣不成声地痛斥，“你为什么救我，在这个家里，只有我该先死，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你想把自己给拖死，把全家人给拖死吗？”而后，他流眼泪哀求：“梅啊，带着小虎走吧，能活着一个算一个，你要是能保住林家这棵独苗儿，我们全家都在九泉之下给你磕头。”母亲委屈地跪在爷爷床前，摇着头流着泪水说：“爹，你不能赶我走，在这个家里，你们哪一个人都不能死，否则，我没脸去见凤鸣，我没脸面对那份英雄饭，我更没脸面对门前那个烈士牌牌儿。”段腊梅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地告诉大家：“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你们都不能这样，我们是英雄的家属，都得好好活着，谁都没有自己寻死的权利。”
那段日子里，段腊梅每天要做的事情是想尽一切办法找到食物。她每天不知疲倦地跑遍了村庄十几里外的山川河流。野菜、树叶、树皮，残留在地里的粮食颗粒，深埋在地下的红薯尾巴，都成了维持生命的食物。一个人要养育四个羸弱的生命，千钧重担紧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在这个家庭危在旦夕的时刻，她像一个不停冲锋的斗士，时刻坚守在那块阵地上，不允许死神向前半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段腊梅也是英雄，从那个年代带领着孩子们走出死亡岁月的母亲都是英雄。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种爱比母爱更博大，更无私。
那个飘雪的冬日。大食堂里一连三日停火，村子里已经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了。雪一直在下，阴霾的天空低沉，飘飞的雪花大如鹅毛，厚厚的积雪掩盖住了空旷的原野。爷爷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了，三姑林凤萍蜷缩在墙角，半闭着眼睛奄奄一息。村庄死一样寂静。死神的大手一挥，成群饥饿的灵魂就升上了天空。这个清晨，人们突然发现，连村长都饿死在了村口的大柿子树底下，死亡的气息很快弥漫了整个村庄。母亲带着大姑二姑沿着河床向上游走。聪明的母亲在挖野菜时发现了陡峭河岸上的田鼠洞，有田鼠的地方必定会有粮食。难捱的日子里，她没有发掘这个洞穴。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要在最艰苦，最困难的时候抓紧它。在这个冰天雪地的生命绝境，她不得不启用这个田鼠洞穴里的救命粮食。她让大姑林凤娇在田鼠洞口点燃了一堆火，让浓烈的烟火钻进鼠洞里。她自己扒开积雪，在一堆枯草里找到鼠洞的另一个出口。掏出一个小布袋罩住出口，一群田鼠在洞内呛得不能呼吸，顺着出口外逃，结果全部落入了母亲的布袋。在我们生命最危难的时刻，田鼠一家救了我们一命。母亲艰难地爬到河边，用石头敲开河里的冰，把装着田鼠的口袋浸入了水里。田鼠一家在经过一阵拼命的挣扎之后很快就不动了。母亲把口袋打开，里面溺死的田鼠共有四只。她把四只田鼠扒皮掏肚洗干净，放进了瓦罐，然后，她敞开那件破旧的军用棉大衣把粮食和瓦罐抱在怀里，带领我们几个冒着纷飞的大雪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天地苍茫，风雪不止。回家的路上我和两个姑姑踩着厚厚的积雪跟在母亲后面，空旷的原野上，人变得是如此地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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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大食堂那些年，家里是不准生火做饭的，大队部派有专门的巡逻稽查队，发现有人煮东西，棍子一抡就敲个粉碎，接着煮东西的人就会挨批斗、遭毒打。我们一家人一直等到了下半夜，母亲把屋子堵得严丝合缝不透一丝亮光。为了更加安全，母亲让大姑和二姑在大门下站岗担任警戒。然后，她把瓦罐架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开始煮肉和黄豆。全家人的目光聚焦在瓦罐下跳跃的火焰上一次次咽着口水等待开饭。渐渐地浓郁的肉香味从瓦罐里散发出来，一点一点地勾引着我的味蕾。黎明时分，肉终于煮熟了，母亲从瓦罐里舀出一些肉和汤水端给病榻上的爷爷和半闭着眼睛的三姑林凤萍。我已经按耐不住了，一只脏乎乎的小手伸向了烫热的瓦罐。我揪住了田鼠的一只腿，可瓦罐的温度太高了，烫疼了我的手。我的手慌忙往回缩，一下子带翻了瓦罐，就听到哗啦一声，瓦罐倒在地上碎裂了，一罐子的汤汤水水、田鼠肉和黄豆倒在了地上。端着碗喂完三姑的母亲段腊梅被一瞬间的惨状惊呆了，愤怒的她伸出手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耳光用的力气太大了，我瞬间觉得眼前金星四射，耳朵嗡嗡地响。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呆呆地望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打我，恼怒让她好看的脸庞也变得扭曲了。段腊梅打完我也愣住了，她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慢慢地蹲下来，张开双臂把我搂在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的大姑林凤娇、二姑林凤月收拾着地上煮熟的黄豆和田鼠肉，眼巴巴地望着我的母亲。母亲叹了口气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原本想留着，咱们一家多吃几天的，这下可好，你个臭小子全给弄泼了，凤娇、风月，你们也吃吧。”
我的大姑和二姑捡起地上的黄豆和田鼠肉，连泥土一起塞进了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