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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说寄东西的人是父亲所在部队一个很大的领导。母亲写信问他我该起个什么名字,那人回信说:凤鸣走了,凤鸣的儿子,别叫天上飞的,要叫地上跑的,地上跑的虎最大,就叫虎。
林凤鸣是林家唯一的男丁,我别无选择地追随了他的姓氏。我就叫林虎。这名字很大众也很粗俗。在农村男人叫虎、豹的人很多,为的就是将来威武雄壮,不受人欺负。于是整个村庄虎豹成群,动物凶猛。母亲段腊梅常常喊我的小名虎子。我很不喜欢,因为村长家的大狼狗就叫虎子。母亲就又写信给那个人说我的名字,那人回信说:叫虎很好,他是林凤鸣的儿子,凤在云上飞,虎在林中行,凤鸣的儿子将来要成大器,林中虎这个名字就很大气。于是我的名字叫林中虎。
我不喜欢那个被虚无成符号的父亲林凤鸣,甚至不喜欢这个姓氏。但我喜欢别人叫我虎。虎有王者风范,杀气十足。听人说虎是兽中之王,我从小就很狂妄霸气,所以我认为我就是虎。母亲段腊梅不停地嘱咐我,你是英雄的儿子,血脉里流淌着英雄的血,任何时候都不能当狗熊。英雄的儿子,理所当然地应成为英雄。
若干年后,在一场实兵对抗演习结束后,退休后的军区副司令马德胜给我画了一幅画,他画了一只脚下腾云的猛虎,题名曰:林中虎,风中行。很多人传说,马副司令的龙虎图在全国都很有名气,但画完总是挂在书房里自己看,不展览,不送人,更不拿去拍卖。我能得到这幅画,心中自然十分感激。
在饿殍遍地的饥饿年代,我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帮助;漫长军旅中,我的每一步成长节点几乎都跟这个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是我的恩人,我们林家的恩人。我把这幅画挂在我办公桌的对面,看到它,我的胸中热血沸腾。马德胜说得没错,军人就应该是虎,守好我们自己的领地是上苍赋予我们的一种雄性自然本能。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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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朝鲜作战回来,我的父亲马德胜被授予少将军衔,并担任了R军的参谋长。抚摸着肩膀上金光灿烂的将星,马德胜常常会想起林凤鸣,想起那些在枪林弹雨中逝去的亡者。冰雪覆盖的朝鲜半岛上发生的那场战争,父亲所在的师连一级指挥员生死比例为三比二,班排一级的骨干死亡率更高。朝鲜战争的后期,“三八线”漫长的拉锯作战,以连一级为作战单元的战斗天天都在发生,而在这些战斗中死伤的大部分是基层指挥员。
三里桥一场伏击战,红军团在零下30几度的风雪中潜伏,三分之一的班排长冻僵在了阵地上,临死都还保持着战斗状态。这些一线带兵人把身上能御寒的东西大部分都分给了新战士。整个朝鲜战争,父亲失去了22个连长,196个班排长。那些人都是他的心肝,军队骨骼,部队的筋脉,只要想起来他就感到心痛。林凤鸣的死更是让他肝肠欲断。他说,从那儿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找到过像林凤鸣这样霸气狡黠,不怕牺牲,能打恶仗的连长。
那时候,很多熟悉父亲的人都说马德胜很注重基层部队。按照他的话说,一个陆军指挥员,无论你是统帅、军长和师长,没有一大批过硬的好连长,好班长,要打胜仗,想都不要想。
连一级的战斗是战役的延伸,班一级是战斗的前沿末端,一切宏大的战略构想要通过若干个这样的作战单元来实现。一个军人没战争的打磨不能算作一个合格的军人,一名指挥员不经过基层带兵的反复锤炼肯定称不上优秀的指挥员。因此,在R军司令部,一大批年轻军事军官因没有连一级的任职履历而被赶往基层连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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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胜说军营是锻造铁血儿女的摇篮,生在这个家里,军队的粮食养育了你们,你们就得为这支军队做贡献。所以我的兄弟姐妹们别无选择地穿上了军装,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相继离开了家,走进了军营。他们嘴上说是响应父亲的号召,但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因为父母的“战争”成功逃离了家庭。
回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林凤鸣的死,父母的战争像板门店的谈判那样打打停停,冷枪冷炮间歇发生。一个叫冯婉茹的女人突然加入,使得父母的婚姻关系很快处于了白热化的肉搏状态。
这个女人后来成为了我的继母。身为野战中心医院副院长的尚玉婷变得相当敏感和脆弱,她可以容忍马德胜的野蛮粗鲁和不讲卫生,却一点也不能容忍他对爱情的不忠。
父亲爱上了一个比他小十二岁的文工团女舞蹈演员,一个瘦的得一阵风就能刮得找不到影子的骨感美人——她是一个名叫张毅的副团长的遗孀,参军前曾经是天津一家纺织商人家的千金。她身材修长,秀丽妩媚,说起话来柔柔的。她从来不会像尚玉婷那样对丈夫提出这样或那样的批评。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她总会轻声细语地说,德胜啊,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看那样好不好。
铁塔一样高大威武的父亲越来越喜欢她这样纤弱娇媚的阴柔,铁一样的意志遇到水一样的阴柔,随着温度的上升,水热了,铁化了,两人很快如胶似漆。至刚遇到至柔,小女子冯婉茹以柔克刚,一举拿下了马德胜。
父母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狼烟四起。马德胜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尚玉婷也变得喜怒无常。城门着火殃及池鱼,父母的战火很快蔓延到子女们身上。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是狡猾的人,他们一个个逃离了这个时刻都充满火药味的家庭,逃出了马德胜的火力打击范围。不能改变,只有选择逃离,对他们来说,这个办法最为适用。哥哥们和姐姐十分不够意思,他们逃跑后,偌大的院落变得空荡凝重,我成了被密集炮火打击的对象。我这个被马德胜称为“催命鬼”的家伙常常会是他的出气筒。
男人因成熟威猛而胜利,女人因年轻美貌而无敌。父母的战争因母亲的退出而偃旗息鼓。母亲撤出了战场,搬进了野战中心医院的家属楼。那年我十岁,尽管坚强的母亲泪流满面地要带我离开,我还是十分强硬地选择了留下。母亲尚玉婷哭泣着离开了她守了将近二十年的家庭,望着母亲悲伤憔悴的面容,我坚强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水,把嘴紧贴在她的耳边说所有的人都逃离了,我要坚守我的战场!
我的敌人就是我的父亲马德胜。我知道他很强大,我很弱小。可我只要在战争中不断学习,我就会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人民军队的发展历程就这样的,最终还是由胜利走向胜利,由辉煌走向了辉煌。我坚信胜利最终属于我马天龙。
马德胜打仗绝对是好手,战四平,破锦州,克天津,饮马长江,剿匪桂林,一路上摧枯拉朽,战无不胜,入朝作战五战五捷,十年间,从营长一路飙升到军参谋长,许多经典战例写进了军史,彪炳史册。可是,父亲的家庭生活一塌糊涂,他的婚姻生活曾一度遭受同事和首长的批评并且影响到了他的事业。在离婚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娶了冯婉茹。结婚后的第三天原本属于他的R军军长的位置换成了别人。当年,他入朝作战时的副师长张子栋从总参谋部下来当了军长。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切好事儿都是有代价的。
我应该说说马德胜的熊掌冯婉茹。在我和他的战争中,她是我的重点打击对象,也是个无辜者。其实这个女人很善良,可善良女人做“第三者”更有杀伤力。冯婉茹嫁给父亲这一年才二十八岁,还带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冯思琪。冯思琪是后来父亲马德胜给取的名字,至于以前她叫什么名字,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是马德胜老部下——红军团副团长张毅的遗孀。她和张毅结婚的时候,马德胜曾经是他们的证婚人。也就是说,马德胜认识冯婉茹更早一些。那一年冯婉茹才十七岁,十几个文艺青年揣着军管会的介绍信从刚解放后的天津城一路追到湖南去投军,当时马德胜刚到红军师任副师长,正好负责兵员补充工作。解放大军一路追击,仗打得顺风顺水。大军追杀到湖南,与白崇禧的军队在衡阳对垒,衡宝战役即将打响。这个时候,各个部队都在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师政治部主任是马德胜在红军团的老搭档,就请求他在接收新兵的时候务必给物色几个文艺人才。所以,冯婉茹他们几个一出现在兵站里就进入了马德胜的视线。这里还有一段故事。冯婉茹他们原本投的并不是红军师,而是新三师。三师的佟副师长来晚了,冯婉茹他们就被父亲接走了。佟副师长在兵站里拿着花名册见不到人,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让天津军管会负责招收的文工团员被红军师拉走了。佟副师长跑到马德胜的办公室要人。他耍赖说,老佟啊,你来得太晚了,红军师每一名士兵都在一线打仗,新兵都随部队去杀白崇禧,哪有人见到你的那些文工团员。佟副师长气呼呼地骂着就走了。红军师是整个南下部队的老大哥,好兵、好枪、好炮、好装备,这一点儿没人敢跟他们抢。
马德胜说,最初见到冯婉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穿着粗布旗袍,能跳会唱,小模样长得好看,嘴巴也甜,首长首长地叫得父亲心里开了花。
衡宝战役一仗下来,红军师干掉了白崇禧的一个军。师主力红军团直插敌人军部,杀得敌人四散逃窜。这一仗,第一营长张毅抢得了头功,受到了野战军总部的表彰。庆功宴上,冯婉茹给他戴大红花,张毅一眼就看上了她。这张毅也是个有文化的人,读过高小,曾经跟马德胜干过团部的文书。人生得白白净净的,打仗却是把狠手。会后,张毅告别马德胜回部队。马德胜问他师部有没有事情要他帮着办。张毅扭捏地告诉马德胜说,他喜欢上了给他戴红花的那个女子,马德胜笑了几声骂道:“你他娘的可真识货,她是红军师的人尖子,想娶她的上到军首长,下到几个团长,人多了去了,这个我帮不了你,阵地是抢下来的,有本事自己去攻,拿下来我给你们当证婚人。”
没想到,这位先锋营营长果真就攻下了冯婉茹。部队打下昆明,已经是红军师师长的父亲亲自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婚礼是在庆功大会上举行的,他们两个一个英俊潇洒,一个貌美如花,郎才女貌的一对新人,曾经让野战军很多人羡慕了好一阵子。
朝鲜战场上金城反击战一役,彻底改变了一切。
时任副团长的张毅在战斗中负了伤锯了一条腿,并且丢了男人不该丢的部位。回国以后,成了残废的副团长张毅心理极度扭曲,情感极度敏感脆弱,面对纤柔娇美的妻子冯婉茹疑虑重重,成天浸泡在酒精之中自残。于是家庭暴力时常发生,瘦弱的冯婉茹和幼小的女儿时刻都是他攻击的对象。冯婉茹和女儿常常是遍体鳞伤,身心不堪重负。在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喝了酒的张毅把冯婉茹绑在了椅子上,用皮带和烟头在她身上描绘“蓝图”。三岁的冯思琪一路高喊着救命跑进了父亲马德胜的作战室。当父亲来到他们家中的时候,冯婉茹已经被副团长张毅折磨得奄奄一息了。那天夜里,窗外电闪雷鸣,室内马德胜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骂人。他痛骂着张毅,痛骂着可恶的美国佬。
张毅被骂得痛哭流涕,羞愧不已。
马德胜走后,在那个暴雨如注的漆黑夜晚,张毅一夜未眠。第二天黎明时分,他把自己吊在了文工团宿舍的家里。
马德胜谈起这位副团长的死十分痛惜。他说,那也是一个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弯腰的硬汉子,解放战争期间,跟着他从东北一路杀到海南岛,从班长一直升到了副团长,一次次血洒疆场,战功赫赫。可这次他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
张毅的死缘于一场惨烈的阻击战。为了配合整个师的作战,他带着一个加强营在冰天雪地里同装备精良的美军鏖战了整整五天五夜。在那场阻击战斗中,一个加强营四五百人最后剩下不足五十人,而且这些人全部身负重伤。部队回国后,张毅常常在夜里梦到铺天盖地的飞机和冰雹一样的炸弹向他飞来。阵地上掀起的黄土和尸骨,血淋淋的头颅和手臂散落在堑壕里,惨不忍睹。美国人凭借着空中优势和钢铁力量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一辆辆美式坦克朝着阵地开过来,很多人来不及反应就被冰冷的履带碾成了肉饼。天寒地冻的异国战场,战争的惨烈超乎想象,子弹很快打光了,身上仅有的几把炒面也吃干净了,伤员没有止血的药物,中弹的士兵很快淌干了全身的热血,身体变得僵硬冰凉。饥寒交迫的官兵大片大片地冻死。一群美军士兵躲在坦克后面冲上来,剩下来的只有杀红了眼的仇恨。刺刀挑弯了,枪托砸烂了,冲进敌群的战友拉响了成捆的手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