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芳没有开腔,拿上茶具出来,把两只杯子摆在两人面前,却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拿折扇那人的脚上。那人哎哟叫了一声,一下跳起来,指着严芳吼道,你瞎了眼啦!严芳脸一红,赶忙道歉。旁边人都把眼睛往这边看,那人把折扇往桌上一扔,低头一瞅,白色的裤腿上已经有了一团茶渍,忿忿地说,我这是新裤子呢!严芳早已手足无措。偏偏尹老三这时又去了湖边,没人来帮她解困,谢芹一定巴不得看老娘笑话呢,心里又怕又慌。
谢芹本不想过去帮她,又觉得到底是一起做事的,就找来一条干净毛巾,溅了水,走过来,一边给那人赔笑,一边擦裤腿上的茶渍,使眼色让严芳走。严芳走到一边,心里对谢芹有了一点歉意,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份了。等谢芹过来了,就故意找话和她说,谢芹却只是勉强答应她。但两人再不相互冲气,总算平静下来。
匆促间,早过了二月,渐渐浓厚的春气,把城里的花木都催发得浓郁了,正和了那句杜诗:花重锦官城。
这天早上,谢芹一如既往在卖糍粑那女人的叫卖声中醒来,叫起宇儿,就下楼来买早餐。走到院子里,却见满园细雨,飘飘洒洒,像扬起了一蓬烟。张大爷依旧在烟雨里舞那柄长剑,白绸衫早已湿了,贴在瘦巴巴的身子上,看得见里面的一根根肋骨。树梢上依旧挂着鸟笼,青儿却卷在里面,不再给人打招呼,只呆呆地瞅着这满园春雨。卖糍粑的女人兀自站在雨中,头发上早结了一层雨珠。
谢芹正要过去,却见从玉石街一端,突然闯来几个穿制服的城管,大声朝那女人吆喝,像抓汉奸的阵势。女人赶忙推上车要逃,却被两个赶上来的人一把拽了那推车,三两下夺了,把那推车掀翻在地;装在铁皮桶里的糍巴,尽数散在地上,像一堆刚拉出来的屎,还冒着热气;另一个城管赶上去,用脚狠狠踩在那堆糍粑上,却被粘住了脚,赶紧在地上蹭,边蹭边骂;另两人把女人那推车抬起来,往停在街边的一辆小货车上扔,那货车上已装了好些类似的家什,都是小贩们的东西。女人见要收了她的家伙,急忙跑上去,抱住一个人的腿。蹭脚的那人见状,飞步上去,一把搡开女人。女人伸手去抓那人衣领,那人扬手打了女人一巴掌,打出一声脆生生的响,像放了一个劣质鞭炮。女人叫了一声,早已软了,只捂了自己的脸哭。就听看门的郭大爷突然喊道,你们凭啥打人?那人狠狠盯了一眼郭大爷,冷冷地说,你吼啥吼?你那摊子也是非法的!郭大爷也不示弱,我又没占道,犯啥法了?那人指着门口的道路说,这不是道?你再横试试看!郭大爷竟就软了。那人也不多说,一转身上了车。郭大爷朝那车吐了一口,大声说,我呸!没想到身后的青儿也学着叫了一声,我呸!女人蹲在地上,只顾轻轻地哭。谢芹过来,掏出一片卫生纸递给她。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那纸,说了声谢谢。
这时,张大爷舞完了剑,也走过来,却呕出两句川戏:
何时重挥三尺剑,
斩尽人间事不平。
谢芹来到玉石街,在一家专做馒头、包子的小店里买了一笼灌汤包,走到大门口,见女人手里捧了一个茶缸,认得是郭大爷的。张大爷手里提着那把长剑正对女人说,你莫愁,我给你介绍个事做,比你卖糍粑强。女人见说,连声称谢。张大爷说,这玉石街上那家肥肠粉,就是我家女婿开的,我去说说,你到那里去干,反正他们也正缺人手。女人又道了一声谢。
春雨似乎更急了一些,谢芹快步上楼去了。
此后,再没有那叫卖糍粑的川南口音,把每一个人的梦准时敲醒,院子里却似乎少了一道风景。天天听那叫卖时,觉得有些烦,听不见了,又觉得少了啥,人就这么怪。
这天傍晚,谢芹接了宇儿回来,走到玉石街,立即就被一股肥腻的香辣味围困了。宇儿说,我想吃肥肠粉。谢芹正好不想做饭,加上想去看看那卖糍粑的女人是不是在这里干活,就把车子靠在人行道边一株玉兰树下,领着宇儿走进来。正是那女人接住了她,见了谢芹像见了亲人一般,笑眯眯地说,姐,您来啦,快坐。说着摸了摸宇儿的头说,好乖哟,姐,您真有福气,生了个好儿子呢。
女人特意在谢芹母子碗里多放了些肥肠。还没到上客的时候,女人就过来陪着说些闲话。谢芹见女人一个人在店堂里,张大爷的女婿,那个叫袁少辉的,在灶间忙活,却不见了张大爷的女儿。女人穿了一身干净的服务装,系了一条印着豪吉鸡精图案的围裙,竟使她多了几分清丽,比张大爷那女儿,叫张燕的胖女人要漂色多了。正说着话,听得袁少辉在里间喊,杨玉琼,你去把张燕喊回来,马上要上客了,一天就晓得打麻将!谢芹这才知道,这女人叫杨玉琼。杨玉琼对谢芹说,姐,您慢吃,我出去一下,就到对面茶铺来叫张燕。
张燕正拿了一手烂牌,不住地抱怨自己手气霉,就对杨玉琼不耐烦地说,你没见我正忙呀,多大个生意呀,以前两个人不是弄得风车斗转的?未必添了个人手,反而更忙啦?说着,一挥胖手,让杨玉琼走。杨玉琼回到店里,说张姐走不了。袁少辉在里面抱怨说,给老子,分明是个挣个儿钱[14]的主儿,偏要摆老板娘的阵势!要打牌就死到茶铺莫回来!骂着,把手里捞粉丝的漏勺摔得乱响。杨玉琼朝谢芹吐了吐舌头,收了谢芹放在桌上的零钱,把谢芹送出了门。
这时,已陆陆续续进来了些客人,杨玉琼忙着招呼,直到九点左右才消停下来,早累得腰酸背痛。袁少辉端了一大碗红烧肥肠出来,外加几样小菜,准备与杨玉琼一起吃晚饭。杨玉琼先舀了一碗,送到对面茶铺里。张燕却说,你咋现在才送来嘛,想把人饿死呀!拿过饭碗吃起来,却要杨玉琼帮她打几盘。杨玉琼只好坐下来,抓了一把牌,几乎全是万字,另有三张九条,就要打不挨张的九万。张燕连忙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你咋这么黄?打九条嘛!杨玉琼就打出一张九条,却一直摸的是条子。张燕又抱怨,你咋比我还霉呀!说着,搁下饭碗,一把掀开了杨玉琼,自己接着打。
杨玉琼端着张燕剩下一半的饭回到店里,袁少辉守着两只空碗在等她。吃完饭,收拾完毕,袁少辉去对面茶铺等张燕,杨玉琼就关上店门,进了那间堆放苕粉和各种调料的小屋。小屋里充斥着苕粉的甜味和海椒、花椒的麻辣。靠窗的地方有一张钢丝床,对面有一张小木凳,上面放了一部从收荒匠[15]手里淘来的十四寸老电视,这几样东西都是杨玉琼自己搬来的。
杨玉琼打开电视,是她最爱看的城市新闻,都是些西家失窃、东家起火的屁事,要么就是某个老太婆找了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做老公,或者某个男人利用网络交友,不仅骗了色,而且骗了钱。总之,都是些花花绿绿、男男女女的事。但杨玉琼却从这些跟地上扫起来的花椒壳、辣椒籽一样的鸡零狗碎中,慢慢看懂了这座大得吓人的城市,它其实就是一碗下足了各种佐料的肥肠粉,酸甜麻辣、五味俱全,比起她住了三十年的那个川南小城来,最大的不同是,一个是大碗,一个是小碗。在那只小碗里,自己是放进去的一粒盐巴,在这只大碗里,自己还是一粒盐巴。厂子垮掉的当年,杨玉琼的男人,一个名叫林涛的车工,独自一人去了沿海,说是要挣了大钱回来。林涛总是认为,是这家厂子委屈了自己,做了一个不入流的车工,这下好了,厂子垮了,老子也该发了!他带上了一把自己亲手做的刀子,离开了川南小城。那把刀子,是林涛十多年车工生涯中最得意的作品,随时都带在身上,却只用它给杨玉琼削过一只苹果,那是他们刚恋爱的时候。没想到林涛和他的刀子竟一去杳然。杨玉琼总是梦见他掉进了一片汪势[16]的海里,那把刀子竟一直浮在水面。做过了几回这样的梦,杨玉琼就到了成都,把自己放进了这只巨大的汤碗里,立刻消弥于无形。
电视机不停变幻的光影罩着她,像是溺进了一团挣扎不出的雾水里。电视里,一帮人围着一个撞了人的司机吵闹不住。主持人对着话筒说,现在是晚上九点五十五分,内环线刚刚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广州本田撞上了一辆电动车,肇事司机被过路行人拦了下来。正说着,背后突然骚乱起来,两个人相互揪扯,一个抓住另一个的衣领,这个揪住那个的头发,场面一下乱得不可收拾,一旁围观的人也随即激动起来。
正在这时,听见有人开门,杨玉琼警觉地问了一声,哪个?赶忙出来看,却是袁少辉。袁少辉一脸阴云,像是上了一层霜的秋茄子,进门后,又哐的一声把门摔上,闷着头坐在店堂里抽烟。杨玉琼给他泡了一杯花茶,放在他面前,心里却挂着电视里那事,时不时朝小屋里瞅。袁少辉问她,看的啥子?杨玉琼说,新闻呢,刚刚有人撞了电动车,两个人正打架呢。袁少辉似乎一下来了兴趣,就随手拿了一把椅子,也进来看电视。
电视里,两个打架的男人已被警察拉开,司机正在给警察解释,我在这口子上等红灯,等绿灯亮了,我刚起步,他就呼地一下从那边横穿过来,撞到我的右前门,你说是哪个的错嘛。袁少辉突然说,这不是曾宪吗?杨玉琼问,你认得他?袁少辉说,咋不认识?跟张燕她爸住一个院子呢。杨玉琼仔细看了看那人,突然想起来了,就说,对呢,他还买过我的糍粑呢!这时,画面又切回到演播室,主持人说,明明是件小事,何必那么大火气呢。好了,现场的情况就暂时介绍到这里,我们的记者还在现场,广告之后请大家继续关注事情的发展。
这时,袁少辉给张燕打了个电话,你还打呀?张燕说,你烦不烦呀!袁少辉说,那我回去了。张燕说,你回去你的嘛,老娘又没跟你穿连裆裤[17]!说完,挂了电话。袁少辉骂了一句,妈卖!却并不走,继续看电视。
杨玉琼心里有些慌,就开了床头的那盏小灯。袁少辉却说,开啥灯嘛,晃眼睛呢。杨玉琼就把灯关了,拿眼偷偷瞅袁少辉,见他只盯着电视看,心里渐渐松了。电视里,一个农民工为了讨工钱,爬上了楼顶,坐在楼沿上,下面有上千人围观,十多个警察把围观者推开,腾出了一块空地,忙着在空地里撂气垫。那民工看了看楼下,又把身子向左侧挪了几米。楼下的警察见状,也连忙把气垫往左挪。民工等他们刚撂好气垫,又向右挪去。围观的人就笑起来,有人指着民工说,他在耍猴呢!这时,119、120也来了。有人开始往楼上爬。那民工高喊,你们再往上来,我就跳了!爬楼的人立即停下来。民工又喊,退回去!把老板叫来,他要不给钱,休想叫我下来!
杨玉琼一听,竟是熟悉的川南口音,就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这时,现场记者说,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熟悉,是因为这样的事,在这座城市里几乎天天都有;陌生,是因为这样的事,每天都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让我们看看现场的群众有什么看法。记者开始采访围观者,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说,这人烦不烦嘛,有事好好说嘛,何必要这样吓唬人呢,引来这么多人围观,堵塞交通不说,还让警察、消防都来救,这不是捣乱吗?记者又把话筒对准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那男人说,跳楼好啊,他要跳楼,惹得这么多人来看,这不是娱乐大众吗?多刺激的事啊!他要不跳楼,我今天晚上还不晓得咋混呢!照我说呀,我们都该感谢人家,感谢他把这么多人心里整得悬吊吊[18]的,这也是人家的贡献嘛!
现场的人越聚越多。
杨玉琼不禁瞅了一眼袁少辉,却见他正拿眼看自己,不禁脸一红,赶忙去看电视。电视里,又有一个人在接受采访,但那人说的啥,她一句也没听明白。
这时,袁少辉伸手去按电视,嘴里说,天天都是这些烂事,没啥看头。杨玉琼以为他要换频道,袁少辉却啪地一声关了电视,小屋里顿时黑成了一团,只听见玉石街上来来往往汽车的声音。杨玉琼心里一阵慌乱,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却摸到了一只伸过来的手,那手旋即把她的手一把捏了。杨玉琼觉得自己像被人轻轻捅了一刀,划开了那道闭合了很久的口子,有一样在身体里憋了很久的东西,水一样流出来了。她轻轻说了句,我要喊人。袁少辉似乎笑了一下,一把将她扯过来,搂在了自己怀里。从那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像一股热水,一浪一浪钻进她的脖子里,似乎要把她彻底化了。那双搂着她的手,从衣襟里伸进去,就听他惊叹道,我的妈呀,好大好挺的奶子!杨玉琼浑身一颤,立即就酥麻了,却觉得,这声音很陌生,一点也不像袁少辉的声音。
杨玉琼很怕,觉得自己是被一双魔掌牢牢抓住了,羞耻得要命,不知道自己是该挣扎,还是该顺从。是不是应该把这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把这个将自己一下逼到绝路上的男人骂上一句?对,就该骂他!等她一开口,却不是骂,是一声轻轻的哭。立即觉得,哭是最合适不过的,于是把那哭声尽量拖得绵软,拖得忧伤。渐渐,竟哭得不依不饶。袁少辉似乎有些着慌了,那手就停了下来,嘴里不住地说,我喜欢你呢,我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我会对你好,我会心痛你。说着,那手又动作起来。杨玉琼只是哭,哭着哭着,就觉得把自己哭成了一汪泼在地上的水了,再也不可收拾。袁少辉就在她的哭声中剥了她的衣服,把她放到了那张钢丝床上。
她始终都在哭,她觉得自己除了哭,任何行为都是不合适的。她用哭,掩饰着骨子里涌动不息的羞耻与冲动。袁少辉也很给她面子,任由她哭不说,还一直拿话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