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远方来说,船就是一只巨大的鞋子,风的脚穿上它,在水面上健步如飞。船的路是世界上最明亮最平坦的路,但是处处充满着深不可测的旋涡。也许,船就是一条浓缩的路,是路上一个平移的标点,是一个可以携带可以藏身其中的驿站。船的形状宛如一只打开的翅膀——对于翅膀而言,风是磨砺它意志的一个老朋友。或许船的发明就是为了满足人类想飞的梦想,为了遥远的彼岸——无论地理上还是心灵上的。船划行在江南八百里水乡,与马车、轿子、汽车、火车……共同构成了大地上移动的风景。船是一个奔跑在水面上的动词,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奔跑足以构成它简单的一生。船有时候静静停靠在码头上,带着远方归来的满足,带着刚刚卸下的不安分。难得宁静的船,喜欢在河港温柔的怀抱里讲述它离奇的故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喜欢听船的故事——辛巴达航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明朝张岱讲述的夜航船里那个伸脚的小和尚……它们都和船有关。这样的一只船,是探险,是悲欢离合,是民间智慧。在一个慢腾腾的时代,一只船就是一个孤寂的小宇宙,就是一次餐风饮露的水上旅行——其间充满了新鲜的发现。其实船的实体简单到可以仅仅是一根挖空的木头——而这,才是人类最初发明的原始的船——独木船。人类最后的一刻也和船有关,也是一根木头(如绍兴印山越王大墓),或者是用几片木头拼凑起来的——一只普通的棺材(船)。船带着我们,使得我们在水上的行走成为可能,使得在我们开辟了荒野荆棘之路后,又开辟了一条情意绵绵的水上航路,一条梦幻般的道路。在水面上,船的嘴唇和浪花的牙齿唇齿相依——船载着一种诗意的生活,以便让我们从容打量流经船舷边的旧时光,打量我们的灵魂是否像曾经的水面一样纤尘不染——而其间最优雅的那个姿势无疑属于我的隔壁邻居丰子恺——挑选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带着黄酒,艺术和闲散的时光,雇一条简陋的小木船,从古镇石门湾的接待寺上船,一推一拉,吱嘎吱嘎,一路吟唱……船摇过崇福、长安、塘栖……进入杭州——啊,一条船可以和一个艺术家的生活结合得如此亲密,以至让新世纪里频繁坐中巴上高速进出杭州城的一个诗人生出嫉妒。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加速度。船的速度对应着袅袅沉香,沙漏计时的幽暗沉静岁月,船构成了一个缓慢但是从容的时代,就像今日汽车构成了一个奔驰的时代一样。船是千百年里飘行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常见意象。船与水互相印证彼此的活力,它们的步调曾经那么一致,共同书写着江南的梦幻篇章。最近二十年,当船退出一条条河流,当它们作为一个修饰河流的形容词,摆在博物馆里,作为过去水乡生活的见证而被搁在岸上,一遍又一遍被陌生人用他们的惊讶油漆一新,一只巨大的活生生的翅膀就这样成为了一个标本——甚至连养育它的河流也毫无例外地被高挂了起来。
青草的绿,是庞大、具体的绿,最是赏心悦目,那是一种卑微事物扯破了喉咙喊出声来的绿,是直见性命的绿,是绿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