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傍晚时,我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便走到城郊边沿地带,在一座被废弃的房舍前站了下来。那座房舍已是柱倒墙塌,只留下一堆废墟,说明早被遗弃,也证明被毁坏得令人痛心。我看见一条狗卧在灰烬中,骨瘦如柴,遍身伤口,病入膏肓。那狗望着夕阳,目光中充满屈辱的阴影,满目失望神情,仿佛知道太阳已开始从那块远离迫害弱小动物的被遗弃的地方收起自己的温暖气息,因此,用惜别的悲凉目光注视着落日。我缓慢地走近它,想知道它说些什么,以便安慰它遭遇的不幸,对它的悲惨处境表示安慰。我刚一接近它,它害怕了,很想凭借它那行将衰竭的生命和它那完全瘫痪了的四肢动上一动。但是,它已经站不起来,无奈只有望了望我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乞求怜悯的苦涩和乞求同情的甘甜,其中有希望,也有责难。那目光替代了语言;那目光比人的口舌伶俐,比女人的眼泪更加雄辩。当我的目光与它那凄凉的目光相遇时,不禁情感激动,心潮起伏,于是将它的神色具体化为人间共通的语言,似乎在说:
“喂,人哪,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人们的压迫和病痛的折磨。你走开吧,让我独自安静一会儿吧!让我借太阳的温暖,再把我的寿命延长几分钟吧!我逃离了人的残暴和虐待,躲到了比人心柔软的灰烬里,藏到了并不比人的灵魂更凄清的废墟之中。你快离开我吧!因为你不过是缺少仁义、没有公正的土地上的一个居民……我是卑贱畜生,但我为人效过力,曾忠实地守卫在人的住宅中;我跟随人外出,机警伏候,未曾松懈须臾;我曾与人同欢共悲。主人外出的日子,我不忘主人;主人回来时,我热情迎接。我满足于吃主人的残羹剩饭,啃主人啃过的骨头。但是,当我年迈乏力、疾病缠身时,主人抛弃了我,将我驱逐出家门,让我沦为街巷中酷心少年手下的玩具,让我变成病箭的靶子,人们将垃圾朝我的身上倾倒,致使我周身肮脏不堪。人呀,我是个弱小畜生,但我发现我与你的许多人类兄弟殊途同归。因为你们的情况立刻也像我一样,一旦年老体弱,糊口之资顿时减少,情况立刻恶化。我像士兵:年轻之时保卫国家,壮年之时耕种土地;生命的冬天到来之时,失去往日活力,便被他人赶走、忘掉。我像女人:年少时梳妆打扮,以取悦于小伙子的心;做了妻子熬夜,生儿育女,辛辛苦苦将孩子养大成人。人啊,是多么不义,又是多么残酷!”
那畜生眼神说的话,我的心全明白,而我的神魂却游荡在对那条狗的同情与对我的同胞想像之间。当狗闭上双眼,我不想再打搅它时,便抬脚离去了……
和平
将树枝吹弯,把庄稼刮倒的暴风平息下来了,繁星出现,像是电闪留在天幕上的剩余碎片。田野也平静下来了,仿佛那里不曾发生过两军激战。
这时,一位娘子走进自己的卧室,跪在床上,痛哭起来。旋即,她长吁短叹,声音阵高,呼出的热气凝成了这些话语:
“主啊,把他还给我吧!我的泪已哭干,我的肝胆俱裂。圣灵啊,你让他回来吧!因为你的英明裁决远比人的禁令有力。我的忍耐力已枯竭,我已完全被悲伤压倒。求你让他摆脱残酷的战争魔爪吧!求你把他从死神的手中拯救出来吧!主啊,求你怜悯他这么一个赢弱青年,正是强者的暴力从我的手中将他夺去的。爱神啊,你战胜你的劲敌——战神吧!求你将我的爱人拯救出来,因为他也是你的儿女。死神呀,你离他远一点!让他看看我,或者把我带到他的身边去吧!”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走进房间,但见他头裹白色绷带,上有战神书写的腥红色字样。青年走近娘子,用泪和笑向她问安,然后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那火热的嘴唇上,继之用饱含炽热情感和久别重逢欢乐的声音说:
“你莫惊惶!你为之泣哭落泪的人回来了!你高兴吧!和平将战争夺去的人送回到了你的身旁,也把野心家抢去的善良青年还给了你。亲爱的,擦干眼泪,尽情地欢笑吧!因为暴君压迫人民之时,就是英明领袖引导人民抗暴之时。我能活着回来,你不要觉得奇怪!因为爱神身有印记,死神见之,必迅速逃离;敌人一经识别出来,也会踏步后退。我就是爱神。你不要以为我是来自沙场的鬼魂,只是为了欣赏你的俊美和这方的安静。你不要害怕,我是真理,安然摆脱了刀山火海,以便告诉人们:爱情必定压倒战争。我是语词,由和平之人讲出,以便为你的幸福故事作序言。”
讲到这里,青年语塞,泪水簌簌下落,取代了话语。欢乐天使在简陋茅屋四周盘旋,两颗心开始重温离别时失去的幸福。
晨光初照,二人站在田间静赏大自然秀美。充满甜言蜜语的一阵寂静之后,战士望着极远的东方,对他的爱人说:“你看哪,太阳已从黑暗中升起。”
诗人
他是连接今日世界与未来世界的一环。他是供干渴心灵饱饮的甘泉。他是植于美河之畔的树,结出的成熟果子供饥饿的心餐食。他是夜莺,跳动在话语的枝条上,唱出的歌使人们周身充满文雅、温柔。他是白云,生于曙光线上,继而扩展上升,充满整个天空,然后降下甘露,供生命田野之花饱饮。他是神差的天使,教人们理会神性。他是灿烂灯光,黑暗压不倒,升斗难掩藏,爱神阿施塔特为之添油,乐神阿波罗将之点燃。
他单身一人,穿朴拙,食斯文,坐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一心学习创造;夜深人静之时不眠,等待灵感降临。他是一位农夫,将心的种子播撒在情感的园地,丰收的庄稼供人类收割、食用。
这就是诗人!诗人在世时不为人知;而在他辞别这个世界、返回天国之时,人们才晓得他的价值。这诗人只要求人类报之微微一笑;这诗人气息升腾,使整个天空充满活生生的美丽幻影,而人们却不肯给他一片面包,更不肯给他一个栖身之地。
众人啊众人,世界啊世界,何日何月,你们才能用荣誉为那些以鲜血灌溉大地的人建起住宅呢?众人啊众人,世界啊世界,何月何年,你们才能放弃对那些牺牲自己的华年为你们带来平安、舒适的人以冷眼相看呢?你们崇尚杀戮,敬重那些为人们戴上奴役枷锁的人,却佯装忘记了那些人:他们用光明驱逐黑暗,以便教你们如何观赏白日的光华;他们毕生挣扎在不幸魔爪中,以便让你们享受幸福甘甜。你们这样不识真伪还会继续到何日何月何年?诗人啊,生命的生命啊,你们不顾岁月严酷,征服了岁月;你们不畏虚假芒刺,赢得了桂冠;你们占据了人们的心田,这占据无始无终。
啊,诗人们!
我的生日
1908年12月6日写于巴黎[50]
在这样的一天,母亲生下了我。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天,寂静将我生在这个充满喧嚣、纠纷和格斗的世间。
啊,我绕着太阳已经转了二十五周,不知道月亮围着我走了多少圈。但是,我仍未能弄清光明的秘密,也不知道黑暗的内涵。
我和地球、月亮、太阳及众星斗一起绕着至高无上天主转了二十五圈。但是,我的心灵现在还在低声呼唤着天主的美名,就像山洞传出大海波涛的回声:山洞与大海同在,却不知大海的实质;山洞唱着大海的潮汐之歌,自己却不明白意义为何。
二十五年前,时光之手把我写成这个奇异巨大世界书上的一个字。看哪,我就是这个含义模糊不清的字,时而表示没有什么,时而又表示许多东西。
每年的这一天,我的脑海里总是思潮翻滚、悬念云集、追忆联翩,它使往日闪过的队列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让我仔细观看已过去的夜下的种种幻影,然后又像风扫天边云彩那样将之驱散,就像遥远空谷之中溪水的歌声那样,渐渐消失在我房间的各个角落。
每年的这一天,为我画魂的灵魂从世界各地向我这里集结,围着我唱着令人痛苦的回忆歌曲,然后慢慢退去,消隐在可见物之后,活像一群鸟儿落在一个被遗弃的打谷场上,连一颗谷粒都没啄食到,于是扇动翅膀片刻,随后向另一个地方飞去。
在这一天,往日的生活画面展现在我的面前,活像一面小镜子,我照了许久,而看到的只有像死人脸一样的岁月那憔悴惨白的来年,希冀、梦想和愿望的容貌也像老年人一样,已是皱纹满面。我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再照镜子,看到的只有我的面容。我仔细观察自己的脸面,看到的只有忧伤。我想与忧伤说话,却发现它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假若忧伤会说话,那定比欢乐还要甜美。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已爱过很多。我常爱人们所憎,而憎恶人们认为好的东西。我少年时代所爱的,至今仍然爱。我现在爱的东西,将一直爱到我生命的终结之时。爱是我能够得到的一切,谁也不能让我舍弃它。
我曾多次爱过死神,并用许多甜美的名字呼唤它,而且暗暗和公开地歌颂它。即使我未忘记死神,也不曾背弃与它的约言,我却变得也爱生。在我看来,死与生同样具有美,有着同样滋味,都会引发我的思念与眷恋,均能激起我的爱和怜。
我爱过自由。对人们受压迫和奴役的境况了解得越深,我就越是热爱自由;对人们屈从可怕偶像的情景知道得越多,我对自由的爱就越强烈。那些偶像都是黑暗世代雕成的,由持续不断的愚昧树立起来的,奴隶们的嘴唇将之磨得溜光。不过,我像热爱自由那样爱这些奴隶。我同情这些奴隶,因为他们是盲人:他们明明在与饿狼的血盆大口接吻,而他们却看不见;他们明明在吮吸毒蛇的毒液,而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明明在用自己的指甲挖自己的坟墓,而他们却全然不知。我爱自由胜过爱一切。因为我发现自由是位姑娘,孤独已使她精疲力竭,幽居已使她憔悴不堪,简直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幻影,穿行在住宅之间,站在街口,大声向过路人求救,但谁也不听她的喊声,更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像爱所有人一样爱过幸福。我每天醒来,像人们一样寻求幸福,但在他们的路上从未找到幸福;非但如此,既没有看到幸福在他们公馆周围的沙土上留下脚印,也没有听见从他们寺院窗里传出的幸福声音的回声。当我独自寻觅幸福之时,我听到我的心灵对我悄悄耳语:“幸福是位少女,生和活在心的深处;那心宽广无比,你难以走到那里。”我打开心想看一看幸福,发现那里只有她的镜子、床铺和衣服,却未见到少女幸福。
我爱过人们,我很爱他们。在我看来,人分几类:其一诅咒人生,其二为人生祝福,其三深刻思考人生。我爱其一,怜其不幸;我爱其二,谅其宽容;我爱其三,慕其博学。
就这样,二十五年过去了,我的日日夜夜从我的生命中相继匆匆跌落去了,就像树叶面临着秋风,纷纷飘落在地。
今天,我停下脚步,就像走过一半路程的疲惫行人,暂时停下脚步歇息。我朝四下望去,却不见在我走过的人生路上有什么痕迹,足以让我在太阳面前指着它说:“这是我的。”我也没有发现我的人生四季有什么收获,只有一些被黑墨水滴染过的稿纸,还有一些充满和谐线条和色彩的零散奇异绘画。那零散绘画包裹和掩埋着我的情感、思想和幻梦,宛如农夫将种子播撒在地里。但是,下地将种子播入土里的农夫,满怀希望戴月而归,期待着收获季节的来临;而我呢,只是撒下了心里的种子,没有希望,没有寄托,更没有什么可等待的。
现在,我已经到了年龄的这个阶段:透过叹息与悲伤的雾霭,过去的一切展现在我的眼前;透过往昔的薄纱,我的目光看到了未来。我站在玻璃窗前,眺望万物,看到人们的脸面,听到人们的声音,都在扶摇直上云天;我觉察到了他们在住宅之间走动的脚步声,感触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嗜好和他们心脏的搏动。我极目望去,儿童们玩耍、奔跑,相互往脸上扬撒沙土,笑声不断,喜气洋洋;我看见青年们昂首阔步走向前,仿佛在读写在用阳光衬里的云端上的青春长诗:我看见姑娘们步履轻盈,一步三摇似杨柳枝条,微微笑容似鲜花开放,望着小伙子们,眼帘里跳动着爱慕的目光;我看到老年人缓步走着,个个背驼似弓,人人拄着拐杖,两眼盯着地,好像在寻觅丢在细土里的珍宝。我凭窗而站,仔细观看这所有画面以及城市街头巷尾那或动或静的幻影。旋即,我把目光转向城外,看到了原野上的一切:惊人的美,有声的寂静,高高的山冈,低低的谷地,茂盛的绿树,摇曳的青草,喷香的鲜花,吟唱的河溪,鸣啭的百鸟。我再往原野后面看,望见了无数大海:大海深处有无穷无尽的奇珍异宝,隐藏着无数秘密;海面上波涛翻滚,时急时缓,时而化为蒸气升腾,时而凝成雨滴落下。
之后,我向大海后面望去,但见无边太空,那里有无数遨游着的世界,那里有无数颗闪亮的星斗,还有无数个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它们相互吸引,既相互争斗,又相安无事;不论是生于大自然,还是转化而成,却均按照一条无端无尾的法则相互交织在一起,都服从于一条无始无终的规律。我透过窗玻璃看到了这一切,既忘掉了二十五年,也忘掉了这之前的时光以及未来的若干世纪。在我看来,我的自身及周围的一起,不论可见或不可见的,都不过像在永恒空间里一个周身颤抖的孩子叹息时喷出的一颗微粒,而空间又是那样高深没有边际。不过,我感觉到了这微粒的存在,就是这个灵魂,其本身被我称为“自己”。我能感觉出他的动态,我能听到他的呼声。
他现在拍翅飞上高空,把自己的双手伸向四面八方,不住地摇摆颤抖,在这样的一天里显示自己的存在,用发自最圣洁心灵里的声音高喊道:“你好哇,生命!你好哇,苏醒!你好哇,幻梦!你好,用自己的光盖过大地黑暗的白昼!你好,用自己的黑暗显示天光的黑夜!你好,一年四季!你好,使大地重现青春的春天!你好,传播太阳光荣的盛夏!你好,以硕果、五谷报答辛苦劳动的金秋!你好,用暴动重现大自然决心的严冬!你好,把时光遮掩的一切重新展示的岁月!你好,把岁月破坏的一切重新修复的世代!你好,带着我们走向完美的时光!你好,掌握生命命脉、用太阳面纱遮脸的灵魂!心啊,你好,因为你沉浸在泪水里,所以不能讥笑这问候。嘴唇啊,你好!因为你发出问候之时,正在尝着苦涩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