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载我到叙谢大街后开走了。我面前是一幢较新式的大楼,有着宽大的落地窗。我在门口的姓名牌上找到了我要找的人。或许是对电梯有着莫名的害怕,我徒步登上四楼,不假思地摁响了门铃。是朋友,情人,爱人,还是个坏蛋?会是什么呢?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穿一身灰色衣服。我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
“您是弗朗瓦尚?”
“他不在这儿用餐。您是想见他吗?他没跟我说过约了什么人。”
“我没和他预约。”
他犹豫着让我进入到门厅,连门也忘了关。门厅里空空荡荡的,一件家具都没有。我没觉得以前曾见过这个人,可他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我问他是谁。
“怎么,我是谁?您又是谁呢?”
“我是米歇乐伊拉。我刚从诊所出来。我认识弗朗瓦,想和他谈谈。”
从这个男人茫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也认识米歇乐伊索拉。他慢慢地躲开到一边,满脸疑惑地摇了两次头。接着,他对我说:“请原谅。”说完急切地朝后面一间屋子走去。等他再返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更壮实,没那么帅,手里抓着一块餐巾,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
“米琪!”
他大约有五十岁,前额微秃,脸部松软。他把餐巾扔给那个给我开门的小伙子,大步冲我走来。
“过来,别待在那儿。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过来。”
他把我带进一个房间,然后关上房门。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把我拉到他跟前。我忍受了几秒钟这种方式的检验。
“要说意外的话,可真算是个意外!我显然差一点没把你认出来,你的气色可真不错,看上去很健康。坐吧。跟我说说。你的记忆恢复得怎样啦?”
“您知道这事?”
“当然知道!米尔诺前天还跟我打过电话。她没和你一起来吗?”
这间屋子应该是他的办公室。一张大型的桃木桌上堆满了文件,几把朴素的扶手椅,玻璃橱中全是书。
“你什么时候离开诊所的?今天早上?你没干什么傻事吧?”
“您是谁?”
他坐到了我的对面,抓住我戴着手套的手。这个问题让他有所难堪,脸上的表情是意外、有趣和遗憾。我看得出来他脑子里的这一连串想。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来见我吗?出了什么事?米尔诺在哪里?”
“她不知道我来这儿。”
我感觉到他越来越惊奇,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他松开了我的手。
“要是你记不得我,又怎么能知道我的地址?”
“从您的信上了解到的。”
“什么信?”
“我在诊所收到的那封。”
“我没给你写过信。”
这回轮到我睁大了眼睛。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动物。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他怀疑的不是我的记忆,而是我的理由。
“等一会儿,别动。”他突然说了一句。
我跟他同时站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我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门叫喊起来:
“别这么说!我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有您的地址。我来这儿想知道您是谁,也想知道我自己是谁!”
“静点。我一点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假使米尔诺不知道这个情况,我得给她打个电话。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从那家诊所里跑出来的,显然没有人同意你这么做。”
他又一次扳住我的肩膀,让我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去。他的额角变得苍白,脸颊却突然涨成了紫红色。
“求求您,您得跟我解释一下!我脑子里一堆怪念头,但是,我没疯,求求您了。”
他没办让我坐下来,只得作罢。当他想要去拿桌上的电话的时候,我扯住了他的胳膊。
“你放心,”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认识你已经有好多年了。”
“您是谁?”
“弗朗瓦!我是个律师。我照管着拉菲尔米太太的生意。‘花名册’上有我的名字。”
“‘花名册’?”
“就是账本。那些为她工作,领工资的人都在那个账本上。我算是个朋友吧,一下子很难解释清楚。她在国的那些合同由我来处理,你明白吗?坐吧。”
“出事以后您没给我写过信?”
“没有。米尔诺让我不要写。我对你了解有限,跟大家一样,可我没给你写过信。再说写信跟你说什么呢?”
“说我永远属于您。”
重复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太傻了,怎么会想到这个下壮实,几乎可以做我父亲的人,能写这么一封信。
“什么?太可笑了!我决不会那么做!那封信在哪儿?”
“我没带来。”
“听我说,米琪,我不晓得你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依你目前的状态,你完全可能在胡思乱想。你还是让我给米尔诺打个电话吧。”
“说实话,让我来见您正是让娜的主意。我收到您的一封情书,让娜还告诉我说我没给您多少机会,难道您以为这些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吗?”
“米尔诺读过这封信?”
“我不知道。”
“那我就搞不懂了。”他说,“米尔诺之所以会对你说你没给我多少机会,首先是因为你习惯于玩这些个文字游戏,要么就是她另有所指。说实话,你确实给我造成了不少的麻烦。”
“什么麻烦?”
“先别谈这个。也就是欠了一点债,撞瘪了汽车侧翼之类的小事。坐下吧,放心地让我打个电话。你吃过饭了吧?”
我实在没办再次阻拦他。他绕过桌子去打电话。我朝门口慢慢退过去,一边听着电话那头的铃声。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我,可其实他并没有在看我。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在你家?”
他挂上电话,接着又重拨。我的家?让娜可没跟他或别人说过她把我关在什么地方,他不是还以为我今天早上才出诊所的吗?我明白了,去诊所接我之前,她应该在一个被称之为“我家”的地方住了几个星期,他是在往那儿打电话。
“没人接。”
“您往哪里打?”
“当然是往古尔勒路。难道她出去吃饭了?”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叫喊着“米琪!”,而我人已经来到了门厅,并打开了房门。我的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所幸的是楼梯还算宽敞,米多拉教母做的鞋又很结实,所以我下楼时才没摔倒。
我在欧特伊城门周围空荡的大街上行走了有一刻钟。我发现胳膊底下仍旧夹着杜兰医生那个剪报文件夹。我在一家玻璃橱窗前站住脚步,照了照自己,看看无檐帽是否戴歪了,看看自己到底像不像一个坏人。我看到的是一个神情严肃的年轻姑娘,她还算镇定,穿戴也还整齐。就在这时,在弗朗瓦尚家给我开门的那个人出现在我身后。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嘴。我猛地转过身去,从肩膀到头顶传来一阵疼痛。
“别害怕,米琪,我是你的朋友。来吧,我得跟你谈谈。”
“您是谁?”
“什么都别怕。请你跟我来,我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他拽住我的胳膊,动作并不粗暴,我也就听凭他这么做。我们离弗朗瓦尚家已相当远,他不可能用武力把我拖回去。
“您在跟踪我?”
“对。刚才你来的时候,我脑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没认出你来,你好像也没认出我。我坐在楼前的汽车里等你,可是你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我连喊你都没来得及。后来,你走上一条单行道,我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他紧紧地抓着我,把我带到他的汽车那儿,那是广场旁边一条黑暗的通道,我刚才就是从那里穿过来的。
“您要带我去哪里?”
“随你的便。你还没吃饭吧?还记得‘王后家’吗?”
“不记得了。”
“那是一家餐馆。你和我,我们过去经常去那里。米琪,我向你保证,没什么可害怕的。”
他抓紧了我的胳膊飞快地说:
“今天上午你要见的人是我。其实,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我忽略了这个……可你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
他的眼睛明亮而邃,说话没什么音色,但还动听,与他的不十分相称。他看上去比较强壮,有些烦躁。我不喜欢他,毫无理由,可我也不再害怕。
“您偷听别人说话?”
“我在门厅里听见的。上车吧。那封信是我写的。我也叫弗朗瓦,弗朗瓦卢桑。你搞错了是因为地址的关系……”
当我上车坐到他身旁时,他让我跟以前那样跟他用“你”相称。我的脑子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我看着他掏出钥匙,发动汽车,意外地发现他的手在发抖。更意外的是我自己并不抖。我应该爱过这个男人,因为他曾是我的情人,找到我以后有所激动也很正常。我自己从头到脚感到麻木。假使我战栗,那是因为寒冷。没什么比寒冷更为真实。
我仍旧穿着大衣。我喝了太多的酒,感觉是酒让我暖和起来的。我的思路不是太清晰。
我是前年在弗朗瓦尚那儿遇上他的,他在那儿工作。那年秋天,我在黎待了十天。从他讲述我们是如何认识的方式上,可以料定他不是我的第一个相好。是我把他从工作岗位上带走,来到米伊拉福雷的一家旅馆里幽会的。回到佛罗伦萨后,我给他写过一些滚烫的情书,他把它们拿出来给我看。当然,我背弃了他,但那是由于冲突,或是厌恶荒诞的现实生活,还因为我与他天各一方。我没能在我姨妈那儿为他争取到假托到意大利来出差的机会。今年1月份我来黎的时候,我们又重逢了。伟大的爱情。
故事的结尾,毕竟每个故事都该有个结尾(一场事故),对我来说似乎是迷雾重重。这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可是,自从多米妮卡罗伊这个人物登场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越来越混乱。
曾经有过一次争吵,也耽误过一些约会;还有一次吵架时,我打了他耳光;另外一次吵架时,我愤怒之极,打了多一顿,使得她最后跪地向我求饶。我打过她的痕迹后来留了一个多星期。还发生过一件事,表面看来跟吵架没什么关系,是因为他、我或是多表现得太粗俗。后来的事情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嫉妒心;星形广场的一个夜总会;魔鬼附身的多所做的想把我和弗朗瓦分开的可疑行为;6月的一次贸然驾车出走;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凶神让娜的回归;凶神越来越荒诞不经的行径;从黎打到卡代角的长途电话中我那充满忧虑的嗓音,这个持续了二十五分钟的电话耗费了让娜一大笔钱。
由于不停地在说话,所以他没吃东西。他又叫了一瓶酒,还不停地动,抽了很多烟。他猜想我认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在最后加上“我向你保证”。我的胸口堵得慌。当突然想到让娜的时候,我真想把头埋在胳膊中,趴在桌上睡一会儿或哭一场。她会找到我,帮我戴正无檐帽,把我带得远远的,远离这个没有音色的怪嗓音,这些嘈杂的餐具碰撞声,这种刺痛我眼睛的烟雾。
“我们走吧。”
“再待一会儿,千万别走!我得给办公室打个电话。”
若没那么麻木,那么恶心的话,我早就走了。我忍不住点燃一支香烟,但马上又在餐盘中掐灭了。我在想,要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可能就不那么难听了,我或许能在其中找回我自己。从外表上看,没有一样是真的。可除了我自己,又有谁能知道这个小傻瓜心里在想些什么呢?等我恢复了记忆,事情可能还是原来的那些,但情况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来吧。”他说,“你都站不住了。我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他再一次搀着我的胳膊,推开一扇玻璃门。太阳照在码头上。我坐进他的汽车。我们行驶在一条斜坡道上。
“我们去哪儿?”
“去我家。听我说,米琪,我觉得我对你讲的这些全都太模糊,我要你把它们都忘了。等你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之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受了那么多刺激,情绪反复激动,我能理解你有点稀里糊涂。别那么快就对我下不好的结论。”
如同让娜做过的那样,他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再次找到你真是太好了!”他说。
我醒来时天刚黑下来。我的头痛得很厉害,就像刚进诊所的那几天一样。弗朗瓦摇了摇我的胳膊。
“我给你做了咖啡。我去给你端来。”
我在一间拉着窗帘的房间里,家具很不协调。我穿着裙子、毛衣,腿上盖着一条毯子,躺在一张折叠沙发床上。我仿佛重新看见了弗朗瓦是如何铺床的。我的眼睛旁边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放了一张我的照片,至少是“从前”的那个我,镜框是银色的。床对面的一把扶手椅的脚下,杜兰医生的剪报散落在地毯上。我睡着的时候弗朗瓦已经读过了。
他端来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喝了咖啡我感觉好多了。他手插在裤兜里,笑着看我喝。他穿着衬衣,样子很高兴。我看了一眼手表,表已经停了。
“我睡了很久吗?”
“现在六点。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似乎还能睡上几年。我头疼。”
“要做些什么?”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
“要我去叫个医生来吗?”
他靠着我坐在床上,拿走了我手中的空杯子,把它放在地毯上。
“最好还是给让娜打个电话。”
“我有个医生,可没他的电话。老实跟你说,我根本不想在我家里见到让娜。”
“你不喜欢她?”
他笑着把我搂进怀里。
“我又找到你了。”他说,“你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总有些人让人喜欢,有些不讨人喜欢。不,别动。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我还是有权利抱你一会儿的。”
他让我低下头,用手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吻着我的后脑。
“不,我不喜欢她。可跟你在一起,必须喜欢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那个可怜的姑娘,尽管她,天晓得……”
他不停地吻着我,一边用手指了指地毯上的那些剪报。
“我看过了。别人也跟我说过,那些细节真的太可怕了。我很高兴你想救她出来。让我看看你的头发。”
我迅速地把手盖在头上。
“不,你别这样。”
“你一定得戴这手套吗?”他问我。
“求求你。”
他亲了一下我的手套,把它轻轻地举了起来,然后亲吻我的头发。
“你身上变化最大的就是头发。刚才吃饭的时候,我有几次感觉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他捧住我的脸,就这样近距离地凝视了我许久。
“可这就是你,就是米琪。你睡着的时候我来看过。知道吗,我经常看你睡觉。刚才你的脸跟现在一样。”
他吻了我的嘴。首先是一个干巴巴的亲吻,看看我有什么反应,接着是一个长长的吻。我浑身又一阵麻木,这种麻木跟刚才吃饭时的不一样,好像四肢上有一丝轻微的撕裂。感觉回到了进诊所之前,那道白光之前,总之是“之前”。我没动。我专心致志,并且以为有希望能从一个亲吻中找回所有的一切。我躲开他,因为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现在你信我了吧?”他问我。
他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一缕褐色的头发垂落在前额上。正是这句话使一切变得虚假。我躲得更厉害了。
“我经常来这间屋子吗?”
“不,不经常来。是我去你家。”
“哪里?”
“拜伦勋爵大街和古尔勒路上的公寓。对了,这就是个证据!”
他忽地站起身,走过去开那些抽屉。回到我身边之后,他把一小串钥匙递给我。
“你住到古尔勒路的时候给了我这串钥匙。以前,晚上你要是不跟我一起吃晚饭的话,我们就在那里见面。”
“是一套公寓吗?”
“不是。是一幢特殊的楼房,很漂亮。米尔诺会带你去看的。要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去。那个时候真好。”
“跟我说说。”
他又笑了,顺手抱住了我。我躺倒在床上,手里抓着硬硬的钥匙。
“说什么呢?”他问。
“我们。让娜。多。”
“我们嘛,很有意思。米尔诺和那一个就不怎么样了。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我不再来了。”
“为什么?”
“她和你翻了脸。自从你把她带到那儿去了之后,一切都变了。你疯了,你的那些想很荒诞。”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忘了。直到你们俩离开去南部。”
“她长得怎么样?”
“听我说,她已经死了。我不愿说死人的坏话。而且,她长得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对她可是另眼相看:她和蔼、可爱,和你几乎成了生死之交。她非常聪明,的确聪明过人。她太会操纵你和米尔诺了。要是有机会的话,她还能操纵拉菲尔米老太太。”
“她认识我姨妈?”
“幸亏不认识。可假如你姨妈晚死一个月的话,那她肯定会与她结识,还会控制她,并拿到一份好处。你已经准备带她去那里,她也急切地想见识见识意大利。”
“你为什么说她和我翻脸是为了你?”
“我碍了她的手脚。”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认为你会嫁给我。你不该跟她说我们的计划。我们现在也不该谈论这个,打住吧。”
他吻着我的脖子,我的嘴,可我任何感觉都没有。我想理顺自己的思路,可毫无效果。
“刚才你为什么说,你很高兴火灾中我试图把她从房间里救出来?”
“因为若是换了我,我就让她死在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不说了,米琪。”
“什么事情?我想知道。”
“出事的时候我在黎,我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脑子里很乱。我并不认为那是场事故,至少不是一场偶然的事故。”
我说不出话来。他疯了。他一边说着可怕的话,一边一只手慢慢地撩起我的裙子,另一只解我毛衣领子上的纽扣。我试着爬起来。
“放开我。”
“你瞧,别再去想这些。”
他把我猛地推倒在床上。我极力推开那只顺着我的腿往上摸的手,但是他拨开了我的手,他把我弄疼了。
“放开我!”
“听我说,米琪!……”
“为什么你认为这不是一场事故?”
“荒唐!了解米尔诺的人都知道,除非疯了才会相信那是场事故!除非疯了才会相信她能容忍在她逗留的三个星期内煤气管接头出问题!你可以像相信圣经那样去相信,管子接头绝对没有问题!”
我拼命地挣扎,他一点都不松手。挣扎反倒使他更来劲。他撕破了我毛衣的上端,就是这个让他住了手。他见我哭了,便松开了手。
我寻找着大衣和鞋,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我捡起那些剪报,放进文件夹。我发现手里依旧攥着他给我的那串钥匙,便顺手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他站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脸部松弛了下来,出乎意料地显出屈从的样子。我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告诉他若是想再见到我的话,最好让我走。
“这很傻,米琪。这的确很傻。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想着你。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下楼。悲伤、丑陋、贪婪,这个骗子。这个坏蛋。
我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越是思考,我脑子里就越乱。后脑的疼痛沿着脊梁骨散发到后背上。也许是因为疲倦,才会这样。
我行走着,先是想叫辆出租车,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是因为不想回到讷伊去见让娜。我想过给她打电话,可又想我会忍不住跟她提管道接头的事。我害怕自己会不相信她要做出的解释。
我感觉到冷。我进入一家咖啡馆,想喝点东西暖和一下。付账的时候我才发现,让娜给了我许多钱,几天的生活开销没问题。在这一刻,生活只意味着一件事:能够躺下来睡上一觉。我也想好好地把自己洗一洗,换身衣服,换换手套。
我又走了一会儿,走进蒙纳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有人问我带没带行李,是不是想要一间带澡盆的房间,还让我填了一张表。我提前付了房钱。
我随着一个女服务员上楼梯的时候,旅馆经理在柜台那儿提醒我说:
“罗伊小姐,明天早晨是否应该叫醒您?”
我回答说不用了,不必麻烦了。说完我回转过身,浑身冰凉,思维被恐惧震慑住了。因为我预先已经知道;我已经知道很久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您称呼我什么?”
他看了一眼我填的那张表。
“罗伊小姐,不是这么写的吗?”
我下楼朝他走去。我还试图压制着内心一种陈旧的恐惧。这不可能是真的,只不过是一次“错置”,就因为两小时前谈论过她,要么就是疲倦……
我在那张黄色纸上写了:“罗伊多米妮卡莱拉玛丽,1939年7月4日出生于尼斯(阿尔卑斯滨海省),法国籍,银行职员。”
签名是多罗伊,连在一起写得清清楚楚,还被一个仓促、歪歪扭扭的椭圆圈了起来。
我脱了衣服,放了洗澡水。在进澡盆之前,我把手套脱掉。可是,我必须用手来触摸自己身体的这个念头又让我把它们重新给戴上了。
我缓慢地做着这些,几乎很平静。虚弱到了某种程度,平静和晕过去差不多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思考,于是什么都不想。我身体疼痛,可同时又感觉蛮舒服,因为水是温的。就这样我泡了也许有一个小时。从澡盆里出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表,但我忘了给表上弦,表上仍显示着下午三点。
我用旅馆的毛巾把身子擦干,用戴着湿手套却发烫的手给自己穿上内衣。穿衣镜里映出的我就像一个髋部狭窄的机器人,赤着脚在房间里走动。一张面孔一点都不像人的脸。凑近一看,我发现洗完澡,我眉毛下面、鼻翼两侧、下以及耳朵旁的那些可怕的线痕颜色加了,头发里的伤疤拱胀起来,红得跟砖似的。
我倒在床上,头埋在胳膊中躺了好久,脑子里只浮现出一个年轻姑娘故意把头和手伸进火焰里的画面。
这不可能。谁能有这种勇气?突然,我瞥见离我眼睛几厘米的地方,正放着杜兰医生交给我的文件夹。
今天早晨我头一次读这些文章时,发现跟让娜的叙述完全吻合。当时阅读过程中,我发现的一些我认为并不重要的细节,现在看来让我非常困惑。
多米妮卡罗伊的出生日期和她另外几个名字,文件上根本没提到过,只是说她今年二十一岁。火灾发生于7月4日,文章报道说她不幸死于生日的当天夜里。我思了几秒钟,想到我之所以能知道多的其他名字和她的生日,还能签署“罗伊”而不是“伊拉”,全都归因于疲倦,归因于对多的关心,这下什么都能说得通了。可是,这解释不了那么完美的冒名顶替,以及那么完整填写的表格和那个小学生般的荒唐签名。
其他的一些不同的想一股脑儿涌现在我脑海中。让娜不会搞错。头一天晚上,是她帮我洗澡的。那些年来她跟养母似的,应该十分了解我。如果我的脸变了的话,我的躯体,我走路的姿势,还有我的嗓音应该不会变。多的个子可能跟我差不多,也许眼睛和头发也是同一种颜色,但是,怎么能瞒得过让娜的眼睛,只要背部或肩膀的一条曲线,要么腿部的形状就足以暴露我的真实身份。
我想着这个词:暴露。真奇怪,尽管不愿意那么做,我脑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寻找着答案。不承认也没用,重新念一遍那张旅馆登记表上我所填写的东西,几天来所发现的事情就显得越发清晰。
我不是我自己!我无力找回我的过去就是个证明。我又怎么能找回一个人的过去,而这个人还不是我呢?
另外,让娜一度没有认出我来。我的笑声出乎她的意料。她也许把我走路的姿势以及其他一些细节归咎于康复阶段的正常表现,可就是这些让她担忧,使她离我越来越远。
如今我躲开她,并试图弄明白的就是这一点。什么“我睡不好觉”啦,“你怎么会像她?”啦。我像多,活见鬼了!和我一样,让娜也不愿接受这一点,但是我的一举一动都搅得她心烦,每天夜里的疑惑加了她的黑眼圈。
除了这一切,我的想中仍有个漏洞:火灾发生的那天夜里,让娜当时在现场,是她在台阶下把我救起来的,肯定是她陪我去的拉西约塔和尼。也有人让她在死者父母赶来之前先去辨认尸体。就算被烧伤了,我还是能被认出来,吃不准的可能性只是针对陌生人而言,而绝不是让娜。
然而,事实正相反。更可怕,却也更简单。
“谁能告诉我你不是在演戏?”让娜有过害怕,那是怕我。不是因为我越来越像多,而是她知道我就是多!
火灾的那天夜里她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她保持沉默?为什么她要撒谎?一想到这些我就恶心。想到她故意把死人当活人,顶住所有的压力,让遗产继承人活到公布遗嘱的那一天,这真叫人恶心。
她虽然闭口不言,可对她说过的谎言还是有一个证人:那个活着的人。正是为了这个她睡不踏实。她把这个证人与世隔绝,不管这证人是否在演戏,她都得把谎言继续编织下去。她已经不太确定她的判断和她的记忆,什么都确定不了了。分别了三个月之后,如何来辨认一个笑声和一颗痣的所在位置?又如何在三天之后,辨认出一种新的习惯?她会惧怕所有的一切。首先是那些熟悉死者的人,他们会看出破绽的。特别是我,所以她要把我跟其他人分开。她不知道恢复记忆之后我会是什么反应。另外还有个漏洞:火灾的那天晚上,让娜救起了一个没脸、没手的年轻姑娘,她只会认为这是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纯洁的女孩子。那样一来,她可能会冒极大的风险,除非……
除非这个证人跟她一样有理由缄口。为什么不呢?因为我做的都是些无聊、荒诞的猜测,让娜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认为她也能压住我。这时,弗朗瓦对管道接头的怀疑横插了进来。对他和我来说都一样,像这种把管子接错,结果引起一场火灾的过失怎么能瞒过让娜的眼睛。因此,管子没什么问题,一定是后来有人做了手脚。
如果调查人员和保险公司都认同是一场意外事故,那么,人为的破坏只能是一次性的,即把管子割破。我在几篇报道中找到了一些详情:几个星期以来,管子的接头生锈了,潮湿腐蚀了垫圈。只有做了长期的准备工作,才会出现这些现象。这么做有一个名称,那就是:谋杀。
这场火灾之前,那个活着的人已经在打算要取代那个死人了!若说替代别人,米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活着的必定是多。我是那个活着的,我就是多。从旅馆的登记表到热水器的一根管子,全都说得通,正如那个环绕着签名的椭圆圈。
不知道如何,也不知从何时起,我跪在旅馆房间里的洗脸池下面,戴着沾有灰尘的手套,摸着那些管道,我找回了自己。那些不是煤气管,所以跟卡代角的管子大相径庭,可我还是朦胧地期望着它们能证实我那些荒谬的猜测。我在想:这不对,你的猜想可能过头了。就算管子连接得严丝合缝,也有可能自己松开。又一想:设备装了仅仅三个月,不可能出这种事。而且,没人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因为结论是装时出的错。
我只穿着内衣,又重新感觉到了寒冷。我穿上那条裙子和那件撕破了的毛衣。我没有穿袜子,而是把它们揉成一团,准备放进大衣口袋里。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之下,我所做的动作也成了一个证据:米不会那么做。一双袜子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她会随便扔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在大衣的口袋中,我触摸到了弗朗瓦给我的钥匙。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生活赋予我的第三个好处。第二个便是那个吻,吻完之后,一个小伙子问我:“现在你相信我了吧?”第一个是让娜的目光,当时我让她开张支票,而她刚从车上下来。那是一道无奈的目光,有点不快,可我从中看得出她是全身心爱我的。在这间旅馆的房间里,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会认为我所想象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电话号码簿里,古尔勒路上的那栋房子在拉菲尔米的名下。我那戴着湿手套的食指,顺着那一行号码移动,数到第五十四个的时候停住了。
我在55号门前下了出租车。高高的铁栅栏大门漆成黑色。离开蒙纳旅馆的时候,我拨准了手表时间。快到午夜了。
有几棵栗子树的花园处,矗立着那栋细长、静的白房子。没有一丝亮光,百叶窗似乎都关着。
我推开大门,没发出声响,走上一条两旁都是草坪的小径。我的那些钥匙打不开屋门。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发现有一道边门没关,便推开门进去了。
屋内还残留着让娜的香水味。我边走边打开那些房间的灯。房间全都很小,大部分刷成白色,布置的家具让我感到温馨舒适。来到二楼,我看到了那些卧室,卧室的门外是一个衣帽间,白色刷到一半,也许是墙还没有全部刷完。
我走进的头一个房间是米琪的卧室。我也不去多想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一切都表明是她住过的:墙上乱七八糟的雕刻画,五颜六色的布料,一张挂着纤细帷幔的大床,跟衣帽间差不多。随着我进门,风把帷幔吹得像船帆似的鼓了起来。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网球拍;台灯罩上挂了一张一个小伙子的照片;一只大的长毛绒象,坐放在一把扶手椅中;一尊戴着一顶德国军官帽的石雕半身像,应该是米多拉教母的雕像。
我拨开帷幔,在床上躺了几秒钟,然后打开那些家具的抽屉,想意外地发现某个证据,能证明这间卧室本来是属于我的。从抽屉里我翻出了内衣,一些毫无印象的东西,还有一些纸张,我迅速地扫了几眼,便扔在了地毯上。
我走出那间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可谁在乎这个呢?我想着给让娜打电话。我要把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全部交到她的手上,我要去睡上一觉。由她来负责整理房间,并承担一桩谋杀案。
第二间卧室不知是谁的。第三间应该是我住院期间让娜睡过的,因为旁边浴室里漂浮的香水味和挂在衣橱里的服装的尺寸已经向我表明了。
我最后打开了那间我要找的房间。除了一些家具以外,什么都没有。一个柜子里有一些内衣;一条蓝绿色的苏格兰睡袍上部口袋绣着“多”字;床边并排放着三个行李箱。
箱子里装得满满的。看着这些东西我明白了,是让娜把它们从卡代角带过来的。其中两个箱子里是米的东西,让娜没给我看过。这两个箱子放在这间屋里,可能是因为让娜没有勇气进入死者的房间,要么什么都不是。
第三个行李箱稍微小一点,里面的衣物很少,却有多的一些信件和纸张。东西太少,使人不相信东西全都在这儿。我想其他幸免于火灾的物品大概都交还给了罗伊夫妇,多的父母。
我解开那根捆扎着几封信的绳子。信是米多拉教母写的(签名就是这样),起初我以为是写给米的,因为信的开头总是“我亲爱的”,或是“美人儿”,要么是“我的小姑娘”。读了信的内容我才知道,里面大量谈到了米。也就是说,信是写给多的。眼下,我或许对拼写稍加注意了,可信中的拼写错误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怎么说,信还是写得柔情万种,我边读边感到浑身又一阵冰凉。
继续翻下去之前,我想打个电话。米的房间里有个电话机。我拨了讷伊的号码,时间将近凌晨一点。让娜大概是守候在电话机旁,因为她立刻抓起话筒来接听。没等我说出一个字,她就在电话里叫嚷着她的担心,还一边骂一边央求我。我也嚷了起来:
“你住嘴!”
“你在哪儿?”
“古尔勒路。”
突然一阵持久的静默,这可以意味着一切:震惊,承认。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来吧,我等着你。”
“你怎么样了?”
“不好。给我带些手套过来。”
我挂了电话,回到多的房间,继续翻寻我的那些纸。随后,我拿了属于我的一条上衣,一条连衣裤,那件苏格兰睡袍,把衣服给换了。我把鞋也给脱了,赤着脚来到一楼。“那个人”留在我身上的只有那副手套,可手套是属于我的。
我打开了起居室所有的灯,就着酒瓶喝了一口干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怎么放那架唱机。我放了一张吵闹的唱片。干邑让我感觉不错,可我不敢再喝了。我还是抱着酒瓶,来到了旁边一间暖和一点的房间里。我把酒瓶抱在胸前,躺在黑暗中。
打完电话约二十分钟之后,我听见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旁边屋子里的音乐停止了。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朝我这间屋子走来。让娜没开灯。我看见她瘦高的身影伫立在门口,一只手握在门把手上,如同我在诊所时出现过的那个女人的翻版。她默默地待了几秒钟,随即用她那甜美、沉和平静的嗓音说道:
“晚上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