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份,报纸上报道了卡代角的火灾。杜兰医生留着的那些报纸上面,有关于我和另一个年轻姑娘的情况报道,但是,他还不想把报纸拿给我看。
另外那个姑娘也出现在拿来的那些照片上。所有的人都在,大的、小的、高兴的、不高兴的,都是些陌生人。他们的笑容千篇一律,我都看腻了。
“今天我看得够多了。”
“您想让我读一些东西给您听吗?”
“读读我父亲写的那些信吧。”
他写来三封,其他不认识的亲戚朋友差不多有一百封。他的信都是些祝愿早日康复之类的。还说什么我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简直活不下去;我急切盼望着把你搂在怀里;亲爱的米;我的米琪;可爱的米;我的乖女儿;我可怜的孩子。
我父亲的信写得动人、揪心,既让人害羞,又叫人失望。有两个男的用意大利语给我写信。还有个署名弗朗瓦的男人,宣称我永远是属于他的,他会让我忘却这场灾难。
让娜米尔诺,她只给我写了一张条子,那是在我拆面具的前两天写来的。他们把字条和其他信件全都交给了我。随字条还有一盒蜜饯,或是丝绸内衣,或是我曾戴过的小手表之类的东西。字条上写着:“我的米,我的爱,我的小乖乖,你不是孤单一人,我可以向你发誓。不要担心,不要不开心。吻你。让娜。”
这个嘛,我不需要别人念给我听,我全都能背出来。
他们拆掉了让我手臂动弹不得的支架和绷带。他们给我的手套上了又软又轻的白棉手套,却不让我看上一眼。
“我要一直这么戴着手套?”
“主要是为了让您能够使用您的双手。骨头没变形,关节的疼痛过几天就会好的。您的手指可能干不了钟表匠的工作,但一般的动作您还是能做的。最坏的结果就是您从此放弃打网球。”
这番话不是狄纳医生说的,而是他派到我病房来的两个医生中的一个所讲的。他们为了让我满意,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也是为了避免我过多地为自己担心。
有那么好几分钟的时间,他们让我练习将手指弯曲、伸直,帮着我把双手握紧和张开。临走之前,他们给我开了一张两星期后的X光片复查单。
这就是那些医生们一早上的工作。他们走后,来了一位心脏科医生,接着,杜兰医生也来了。我穿着粗呢绒裙子和白色紧身衣,正在放满鲜花的病房里走来走去。心脏科医生揭开我的紧身衣,听我那颗“优质”心脏的跳动。我在想我的手,不久我就能独自看到不戴手套是什么样子了。我想到了我的高跟鞋,这对我来说似乎再自然不过了。可是,既然记忆都已经抹掉了,既然我已经变成五岁左右的小姑娘了,那么那些高跟鞋、连裤袜和口红都应该让我感到意外,不是吗?
“您在找我的麻烦。”杜兰医生这么说,“我已经告诉过您多少遍了,这一类的事不要去胡思乱想。要是我过会儿请您吃晚饭,您能准确地使用刀叉,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您的手比您的记忆还要好?再假使我让您来开我的车,因为您不习惯开标致403,一开始会有些磕磕绊绊,但开一会儿您就自然了,您以为我们就会了解到什么新东西吗?”
“我不知道。您应该向我解释。”
“我还应该多留您住几天,可惜我们必须让您出院。我没有任何定权利把您留在医院,如果不是您自己坚持要那么做的话。我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向您提出这个问题。”
“是谁想让我出院?”
“让娜米尔诺。她说她再也受不了了。”
“我会见到她吗?”
“您以为我们这么折腾是为了什么呢?”
他看也没看,用手指着病房。门是开着的,雷蒙德夫人在收拾我的衣物,另一个护士正在搬走那些香槟酒瓶子和一大堆没读过的书。
“您为什么想要我留下来?”
“为了您出去的时候有一张可爱的脸,一颗稳的心,一双可以正常使用的手,以及左脑第三额叶回,那个符咒一般的东西。同时,还希望您出院的时候,能把您的记忆也跟着带走。”
“第三什么?”
“第三额叶回。大脑。左边的那个。您的第一次出血就在那个部位。我刚开始观察到的失语症应该来自那个地方,其余的症状跟这个没有关联。”
“什么是其余的症状?”
“我不太清楚。也许是火灾发生时您所感到的害怕,或是强烈刺激。屋子烧着的时候,您从房子里跳出来,人们在台阶的下面发现了您,您头上裂开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不管怎么说,您所患的失忆症与脑部受伤没有关系。从一开始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另有别的原因。”
我坐在凌乱的床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我跟他说我想走,我也受不了了。只要见到让娜米尔诺,跟她说说话,所有的一切都会回来的。
他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她今天下午会来这里,她肯定是想立刻把您接走。假如您继续待在黎,我会在医院或是我的诊所里再次见到您。要是她带您去南部,那您必须打电话给沙韦尔医生。”
他有点别扭,我看出来他对我的不满。我对他说我会尽可能多地来看他,但是,在这间病房再多待一会儿,我一定会疯的。
“真要发疯的话,您也只会发一种疯,”他说,“那就是胡思乱想:‘我有的是时间去编造那些回忆。’您以后会后悔的。”
他提到的这一点,事实上我的确想过。自从我重新有了一张脸,被抹去的十五年就不再那么烦扰我了。我现在只剩后脑勺还有点尚可忍受的疼痛,头脑沉甸甸的,而这一切也会烟消云散的。当我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是我自己,有一双小尼姑的眼睛,外面等着我的是一种新生活,我很幸福,对自己也很满意。“另外那个人”则活该倒霉,既然那个人就是我。
“很简单,我照着这面镜子的时候,我很欣赏自己,为自己的形象而陶醉!”
我一边转着身子,一边这么对雷蒙德夫人说,身上的裙子随即飘动着,我的腿有点跟不上这节奏。我差一点失去平衡,猛地一下站住,愣愣地看着已经到来的让娜。
她站在病房门口,一手握着门把手,脸部奇怪得一丝表情也没有,头发的颜色比我想象的要浅,一身米色的套装上洒满了阳光。还有一个看照片的时候我没意识到的情况,她个子很高,几乎比我要高出一头。
她的脸,她的态度,我实际上并不陌生。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过去又将重演,并汇成一股大浪将我冲倒。刚才转圈子把我转晕了,要么就是她这么冷不防出现在我面前。这个女人我很熟悉,就像睡梦中碰到过的一个人。我倒在了床上,本能地举着戴手套的手,遮掩自己的脸和头发,似乎羞愧难当。
过了那么一小会儿,雷蒙德夫人悄悄地走出病房,我看到让娜的嘴唇张开了,我听见了她的嗓音,温柔而沉,跟她的目光一样熟悉。随后,她来到我身边,把我抱在怀里说:
“别哭。”
“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吻了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很遗憾只能隔着手套来抚摸她。我甚至辨认出她特有的香水味,也是来自于梦境。我的头靠在她胸前,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难为情。她用手轻轻地拨开我的头发,那些伤疤便露了出来。我告诉她我有多么的不幸,一直想跟她走,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如何等待她的。
“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并不情愿,但她还是扳起了我的头。她的眼睛离我是如此之近,使得我再一次浮现出那个念头: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她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很淡,眼底处有些迟疑在闪动。
她也在重新认识我。她用迷茫的眼光打量着我。我终于忍受不住这种审视,这么研究我的脸,一个失踪了的年轻姑娘的脸。我握着让娜的手腕,哭得更厉害了,一把将她推开。
“带我走吧,求求您了。别再这么看着我。是我,我是米!别看我。”
她继续吻着我的头发,一边还说着:我亲爱的,我的小乖乖,我的天使。这时,狄纳医生进来了,他被我的眼泪和让娜高大的身材弄得有点窘迫。让娜站起身,比房间里任何人都要高,比医生,比他的助手和雷蒙德夫人都要高大。
他们就我的情况做了一番长谈,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这些我都没听见,要么就是我不想听。我偎依着让娜站在那里。她用一只手搂着我,用女王一般的腔调告诉他们她准备把她的孩子,她的米带走。我感觉好多了,不再害怕什么了。
她帮我系好大衣的纽扣。那是一件麂皮大衣,我过去应该穿过,因为袖口已经磨光了。她帮我整好戴在头上的无檐帽,在我的脖子上系上一条绿色丝巾。她领着我穿过诊所内的那些走廊,朝一扇被阳光照得晃眼的玻璃门走去。
外面,有一辆白车身、黑车篷的汽车。她帮我坐到座位上,关上车门,自己坐到方向盘前。她镇定、平静地做着这一切,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冲我笑笑,在我的额头上迅速地吻一下。
我们出发了。车轮下是小石子路。诊所的大门打开了。宽敞的通道两旁绿树成荫。
“这是布洛涅树林。”让娜说。
我累了。我的眼帘垂落下来。我感觉自己在下滑,我的头靠在了她的绒布裙子上。我看到眼前有一段方向盘在转动。活着真是太好了。我睡着了。
我是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醒过来的,腿上盖了一条红色大方格毯子。这是一间巨大的屋子,几张桌子上都亮着灯,可还是赶不走每个角落的黑暗。
一个高大的壁炉里烧着火,离我有三十步,很远。我站起身,空空的脑袋从来没这么沉重过。我朝壁炉走去,拖了一把椅子放在前面。我倒在上面,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后来,我知道让娜正弯腰看着我。我听见她的声音,是几句悄悄话。接着,我突然想起了教母米多拉,她坐在别人推动的轮椅中,披着那条橙色披肩,丑陋,可怕……我猛地睁开眼睛,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就像隔着一块被雨水淋湿的玻璃。
一切又重新变得清晰。俯视着我的让娜,脸和头发变得明亮起来。我觉得她这么看着我已经许久了。
“你还好吧?”
我回答说还行,并向她伸出手臂,想投入她的怀抱。她的头贴着我的脸,我看到她身后空旷的大房间、护墙板、那些灯、那些昏暗的角落,以及我睡过的那张沙发。我腿上依旧盖着那条毯子。
“这是什么地方?”
“别人借给我的一栋房子,我会跟你解释的。你感觉怎么样?刚才你在车里睡着了。”
“我冷。”
“我把你的大衣脱掉了。我本不该那么做的。等一下。”
她把我抱得更紧了,还起劲地摩擦着我的手臂和背部,让我热起来。我笑了。她绷着脸躲开了,我又一次见到了她眼睛处的那丝犹豫。接着,她也突然跟着笑了。她把放在地毯上的一杯茶递给我。
“喝吧,这是茶。”
“我睡了很久吗?”
“三个小时。喝吧。”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吗?”
“不,还有一个女厨和一个男佣,他们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喝吧。当我把你弄下车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该帮什么忙。你瘦了。是我一个人把你抱进屋的。我会想办让你胖起来。你小时候,我逼你吃东西,所以你讨厌我,对吧?”
“我讨厌过您?”
“喝茶。不,你不讨厌我。那时你十三岁,肋骨都看得出来。你不知道为了你的肋骨,我有多难堪。你喝茶。告诉我是不是?”
我喝了一口茶,已经是温的了。茶的味道并没出乎我的意料,也就是一般吧。
“你不喜欢这茶吗?”
“不太喜欢。”
“以前,你可是喜欢的。”
从今往后,将永远有这个“以前”。我告诉让娜,在诊所的最后几天里,他们给我喝过一点咖啡,喝完后我感觉不错。让娜朝我坐的椅子弯下身子,说我想喝什么她就给我什么,最主要的是我能活着来到这儿。
“刚才在诊所的时候,您没有认出我来,是不是?”
“不,我认出你了。请你不要再用‘您’来称呼我。”
“你认出我了?”
“你是我的小乖乖啊。”她这么对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罗马机场。你还很小,带着一个大箱子,也是这副迷茫的样子。你的教母对我说:‘米尔诺,如果她长不胖,我就找你算账。’我给你吃东西,给你洗澡,给你穿衣打扮,教你意大利语,打网球,玩扑克,跳舞,等等等等。你还欠我两顿屁股没打呢。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你从来没有一次离开过我三天以上。你已经成为我的女儿了。你教母对我说:‘这是你的工作。’眼下,我会从头开始。如果你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我就找我自己算账。”
她听着我的笑声,审视我的目光变得如此严峻,让我一下子打住了。
“怎么啦?”
“没什么。亲爱的,你站起来。”
她扶着我的胳膊,让我在屋子里走动。她往后退了退,仔细地观察我。我迟疑着迈了几步,后脑勺空空地疼痛,脚上像是灌了铅。
当她朝我走来时,我认为她在努力遮掩自己的失落,以免加重我的沮丧。她成功地向我挤出一副信任的笑容,好像我从来就是这个模样:脸颊削进去,短鼻子,头发只有一寸长。屋子里的钟敲了七下。
“我变化有那么大吗?”
“你的脸变了。另外,你也累了,所以,你走路的姿势跟以前不一样也完全正常。我也必须对此感到习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后再说吧,亲爱的。”
“我想回忆起来。你,我,米多拉姨妈,我父亲,还有其他那些人。我想回忆起来。”
“你会想起来的。”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立刻把我带到一个别人认识我,我也熟悉的地方去?”
她只能在三天以后回答我这个问题。目前,她紧紧地搂住站着的我,摇晃着哄我睡觉。她说我是她的小姑娘,没有人再来欺负我,因为她再不会不管我。
“你不管我?”
“是的。那是出事前的一星期,我在尼处理一些你教母的事情。等我回到别墅时,你已经躺在台阶下,已经半死不活了。我疯了似的叫来救护车、警察和医生。”
我们在另一间大屋子里,那是一间餐厅,里面的家具是色的,饭桌有十多米长。我们俩并排坐着,我肩上披着那条格子毯。
“我在卡代角待了很久吗?”
“三个星期。”她告诉我说,“我先去那里跟你们俩待了几天。”
“我们俩?”
“你和那个你喜欢跟她在一起的年轻姑娘。吃吧。如果你再不吃东西,我就不再劝了。”
我把一小段过去和一小口牛排一齐咽了下去。我们在讷伊的一所昏暗的大房子里并排坐着,在交换着某些东西。那个女厨在摸摸索索地为我们服务,她直接用姓来称呼让娜,既不称小姐,也不叫夫人。
“那个姑娘是你童年的伙伴。”让娜说,“在尼,你们是在同一幢大楼里长大的。她妈妈常来给你母亲洗衣服。后来的八九年里,你们失去了联系,而今年2月份,你又见到了她。她在黎工作。你跟她走得很近。她名叫多米妮卡罗伊。”
让娜观察着我的表情,想从我脸上看到某种认知的迹象,可是,结果令她失望。她跟我说的这些人的命运让我感到遗憾,但这些人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
“死的就是这个姑娘吗?”
“是的。人们在别墅烧毁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她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你曾想方设帮她逃出火海,为此你自己差点把命送掉。大火烧着了你的睡衣,你想跑到花园里的游泳池那儿。半个小时以后,我在台阶下方找到了你,那是凌晨两点。好多穿着睡衣的人跑了过来,但没有一个敢碰你。大家全都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莱莱克地区的消防队在我之后很快就赶来了,是他们把你送到拉西约塔造船厂的医务室的。当天夜里,我本想从马赛叫一辆救护车来,但最终来的是一架直升机,把你运送到尼斯,第二天就给你动了手术。”
“我到底怎么了?”
“你原想跑出屋子,却不料摔倒在最后几级台阶上。要么就是你想跳窗,结果从楼上摔了下来。我们对警方调查的结果一无所知。不管怎么说,有一点能确定,那就是你摔倒时头部先着地。你的头和手都被烧伤了,身上也有烧伤的痕迹,但不是很严重,是那件睡衣或多或少地保护了你。消防队员向我解释过,可我给忘了。你的衣服全烧光了,从头到脚全是黑乎乎的,手中和嘴里还有烧焦了的布料残片。你的头发烧了个精光。周围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头顶上还有那么一处掌大的裂口。头一天夜里,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伤口。后来,沙韦尔医生给你动了第一次手术,然后我签字给你捐献植皮,你自己的皮肤已经不管用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看我。进入我脑袋中的每一句话都像熊熊的森林大火。她坐着把自己推离桌子,再把裙子揭开。我看到她袜子上方的右大腿上有一块褐色的斑迹:捐皮留下的痕迹。
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抱头痛哭。让娜搂住我的肩膀,就这样待了几分钟,直到女厨拿来一盘水果放在桌上。
“我必须对你讲这些。”让娜说,“你必须要了解并恢复记忆。”
“我很明白。”
“你人在这里,不会再出什么事。再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她站起身,裙边滑落下来。她走到一个餐具柜旁,点燃一支香烟。她把燃烧的火柴捏在手里,示意给我看。
“那个姑娘的房间里煤气泄漏了。几个月前,我们在别墅里装了煤气,调查的结论是一条支线管没接好,浴室里热水器的点火器引起了爆炸。”
她吹灭了火柴。
“到我身边来。”我对她说。
她走过来,坐到我身旁。我伸手取过她的烟吸了一口,感觉好像还不错。
“我以前抽烟吗?”
“你站起来。”让娜说,“我们去转一圈。你拿一个苹果,把眼泪擦干。”
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卧室里,一张大床足以睡下四个病歪歪的米歇乐。让娜给我穿上一件大高领毛衣,我的麂皮大衣,还戴上我的绿色丝巾。
她牵住我戴手套的手,穿过那些空荡的房间,朝地上铺着大理石的门厅走去。那里回荡着我们的脚步声。屋外,花园里的树木黑黢黢的。她让我上了下午的那辆汽车。
“到十点钟,我让你上床睡觉。在这之前,我要给你看样东西。再过几天,我就让你开车。”
“我要你再说一遍那个姑娘的名字。”
“多米妮卡罗伊。人们叫她多。你们小时候,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可她很久之前就死了,好像死于类风湿关节炎之类的什么病。大伙都说你们是表姐妹,因为你们年龄差不多。那个死了的小姑娘叫洁拉。你们三人都原籍意大利,米、多和拉。你现在知道了,你姨妈的绰号是怎么来的了吧?”
她车开得很快,在灯光通明的大街上飞驰。
“你姨妈的真名叫桑德拉拉菲尔米,是你母亲的姐姐。”
“妈妈是什么时候死的?”
“你八九岁的时候,我记不太清了。之后,你被送进寄宿学校。四年过后,你姨妈才把你要回到她身边。你迟早会知道,她年轻时干过一门很凄惨的职业。可到了那时,她已是一位有钱、体面的太太了。你我脚上穿的鞋,都是你姨妈的工厂生产的。”
她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说,要是我想要的话,这些鞋厂都归我了,因为拉菲尔米夫人已经去世了。
“你不喜欢我的姨妈?”
“我不知道。”让娜说,“我喜欢的是你。其他的嘛,我反正都无所谓。我十八岁就开始为拉菲尔米太太工作,在佛罗伦萨她拥有的一家制鞋作坊里做鞋跟。我孤身一人,自己挣钱养活自己,那是在1942年。有一天,她来到我们干活的地方。我得到她的第一件东西,便是一记耳光。我也回敬了她一记。后来她把我带走了。她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还是一记耳光,但我没有回敬她。那是在今年的5月份,她死前的一个星期。好几个月以来,她已经感觉到了死神的迫近。对她周围的人来说,日子也不好过。”
“我喜欢我的姨妈吗?”
“不喜欢。”
有那么一分钟,我一句话都不说,脑子里寻找着照片上看到过的那张脸,一个坐在轮椅中,戴着夹鼻眼镜的老太太,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喜欢过多米妮卡罗伊吗?”
“谁会不喜欢她?”让娜说。
“我喜欢过你吗?”
她别过头去,我看到她被急速闪过的路灯照亮的眼睛。她使劲地耸耸肩,用嘶哑的嗓音回答说我们马上就到了。我突然感到很疼,好像在撕扯着我自己,我抓住了她的胳膊。汽车晃了一下。我对她说了声对不起,她肯定以为我是为造成汽车的摇晃而向她道歉的。
她指给我看凯旋门,协和广场,杜伊勒里宫,纳河。过了莫贝尔广场,我们的车停在一条向下去河边的小路上,一家旅馆门前。旅馆的霓虹灯招牌写着:维多利亚旅馆。
我们留在车内。她让我好好看看这座旅馆,可我对这栋房子什么印象都没有。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她。
“你以前经常到这里来。多在这所旅馆里住过。”
“我们回去吧,求求你了。”
她叹了一声,说“好吧”,又吻了一下我的前额。回去的路上,我把头枕在她的裙子上,装作再次睡着了。
她帮我脱了衣服,让我洗了个澡,用一块大浴巾把我擦干,再递给我一副棉手套,把那副湿了的换下来。
我们坐在浴缸的边缘上。她穿好了衣服,给我穿上睡衣。最后,她帮我摘下手套。我看到自己的双手,连忙把眼睛移开了。
她让我睡在大床上,并把床边的灯给关了。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就像她许诺过的那样。自打看到我身上留下的烧伤疤痕之后,她的脸就变得很奇怪。她只是对我说,伤疤不是很多,背上有一块,腿上有两块,还说我瘦了。我感觉出她在尽量保持自然,但是,越来越认不出我来了。
“别撇下我一个人,我已经不习惯了,我害怕。”
她留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我的嘴对着她的手睡去了。她不说话。正是在睡着之前似醒非醒、迷迷糊糊,什么都会发生的这一刻,我脑子里头一回出现了这么个念头:我曾经什么都不是,除非是像让娜说的那样,但她要是胡编的话,我岂不成了谎言的一部分?
“我要你现在就向我做出解释。几个星期以来,你们都跟我说:‘以后再说!’昨天晚上,你好像说过我不喜欢我姨妈。告诉我那是为什么。”
“因为她不讨人喜欢。”
“尤其是对我而言吗?”
“对谁都一样。”
“如果我十三岁的时候她就带我走,她应该还是喜欢我的。”
“我没说过她不喜欢你,而且,她很开心能带你走。你理解不了这个。喜欢或是不喜欢,你用这个来评判一切!”
“为什么多米妮卡罗伊2月份以来一直跟我在一起?”
“你是2月份见到她的。好像是在她跟踪你以后。为什么?那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你以前每过三天就会有一次心血来潮:一辆汽车啦,一条狗啦,一会儿一个美国诗人,一会儿又是什么多米妮卡罗伊,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你十八岁那年,我在日内瓦的一家旅馆里找到了你,你跟一个办公室的小职员在一起。二十岁那年,我在另一家旅馆里发现你和多米妮卡罗伊在一起。”
“她当时跟我是什么关系?”
“一个奴隶,和其他人一样。”
“你也是吗?”
“我也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想会是什么事。你朝我扔箱子,还扔了一个贵重的花瓶,然后带着你的奴隶走了。”
“那发生在什么地方?”
“拜伦勋爵大街,华盛顿公寓,四楼14号套房。”
“后来我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也没去多管。你姨妈就等着咽气前见你最后一面。回到她那里,她赏了我十八年来的第二个耳光。一个星期之后,她就去世了。”
“我没回去?”
“没有。我也不是没听到说你的闲话。你干的蠢事太多了,别人自然会跟我提起。后来,你一个月没露面,过了差不多这段时间,你就该缺钱花了。你欠了那么多的债,连你那些吃软饭的男朋友都不再相信你了。我在佛罗伦萨收到一封电报:‘对不起。不开心。钱。吻你全身一千遍,额头,眼睛,鼻子,嘴,双手,脚。发发善心。我哭。你的米。’我发誓这封电报的内容我说得一字不差,我会拿给你看的。”
我穿好衣服后,她给我看了那封电报。我站在那里,一只脚踏在椅子上读电报。她给我穿袜子,因为戴着手套,我自己不能穿。
“这份电报的内容真蠢。”
“但这完全是你的风格。还有其他的电报,你是知道的。有时候就简单的两个字:‘钱,米。’有时候一天接连发十五份内容相同的电报。电报中你历数了我的优点,要么就是用一连串形容词来赞美我身上的某一处,这要根据你的心情而定。一个没钱的傻瓜不断地这么浪费,的确非常令人恼火。可最终你总能想尽办达到目的。”
“你说我时的样子好像非常恨我。”
“我还没告诉你电报中你用的那些词呢,你知道如何去伤害别人。抬起另一条腿。你姨妈死后,我没再给你寄过钱。我亲自来了。把另一只脚搁在椅子上。我到达卡代角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你自打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喝得个烂醉。我帮你洗了个淋浴,清空了烟灰缸,再把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赶走了。是多帮的我。你三天没张口,就是这么个情况。”
我穿好了。她帮我系好了灰色哔叽大衣的纽扣,从旁边的屋子里拿来自己的大衣,穿好后,我们出了门。刚才我似乎做了一场噩梦,让娜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汽车中,我意识到手里仍然攥着她给我看的那份电报。这毕竟是一个证据,说明她没撒谎。我们默不作声地在车中待了很久,然后朝着前方很远的凯旋门开去,天空阴沉沉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杜兰医生那儿。他黎明时打来电话,弄得我很不。”
她转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她叫我小乖乖,说我一脸伤心的样子。
“我不愿做你描述的那个米。我弄不明白。我也不清楚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不是那样的。难道我变化得有那么厉害吗?”
她回答说我变了许多。
我用了三天时间来读那些旧信件,整理让娜从卡代角拿来的那几个行李箱。
我想自己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搞清楚,而与我寸步不离的让娜对我找到的东西有时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中有一件男衬衣,她也说不清怎么会在箱子里。有一把珠漆枪柄,装着子弹的小手枪,她说从没见过。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写来的信。
尽管有这些漏洞,我还是一点点搞清楚了自己的形象,它与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太吻合。我原来不是那么愚蠢,那么爱慕虚荣,那么暴力。我根本不爱喝酒,也不会对做错事的下人动手;不会在汽车顶上跳舞,也不会爱上一个典田径运动员,或随便哪个英俊的小伙子。出了事以后,所有的这一切在我看来实在是难以理解。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听到教母米多拉死讯的当天晚上,我还没心没肺地外出寻开心,甚至连她的葬礼都不去参加。
“你本来就这样。”让娜重复道,“再说,你也不是故意的,我太了解你了。当时你肯定很伤心,反映到外表的便是莫名其妙的怒火,更为常见的表现就是两年来随便跟人上床。你内心深处认定有人在骗你。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这种心态有些好听的说,什么对温情的渴望啦,孤儿的悲伤啦,失去母爱的遗憾啦。若是针对一个十八岁的成人,所使用的便是那些难听的医学术语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是可怕,是非常幼稚。”
“你从来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你让我胡思乱想,我当然会去想一些可怕的事情,你成心这么做!”
“喝你的咖啡。”让娜说。
她也很难接受头一天下午和晚上我对她的看。她把自己再次关闭起来,离我越来越远。我说的话和做的事当中,有某些让她始终不开心的东西,我看得很清楚,这东西在困扰着她。她一句话不说,观察了我许久,突然,她快速地唠叨起那没完没了的火灾,还有一个月前的那一天,她在卡代角找到了烂醉如泥的我。
“我最好还是去那儿一趟!”
“过几天我们就去。”
“我要见我父亲。为什么我不能见我认识的那些人?”
“你父亲在尼,他老了。看到你这副样子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至于其他人嘛,我想还是再等等。”
“我不愿意等。”
“我愿意。听话,我的小乖乖。也许只要再等几天,你就能一下子什么都想起来了。你还以为能那么容易让我阻止你父亲来看你?他认为你仍在诊所。你还以为那么容易就能赶走那些讨厌的坏蛋?我想让你痊愈之后再去见这些人。”
痊愈。对于自己,我已经了解到了许多一点都想不起来的事情,我再也不信这些了。到了杜兰医生那儿,不是打针,就是玩穿铁丝游戏,要么就是那些刺眼的亮光,或者下意识的书写。他们刺痛我的右手,还用屏障隔开,不让我看到自己写些什么。我感觉不到他们到我手里的铅笔,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动。在我不知不觉书写那三大张纸的时候,杜兰医生和他的助手跟我谈论着南部地区的阳光和可爱的大海。这种经历已经有过两次,除了字迹因为戴着手套而变得十分可怕之外,任何结果都没有。就像不信让娜一样,现在,我也不再相信杜兰医生。他说通过这几个疗程,把一个“无意识的病人”的某种回忆起来的担忧释放了出来。我读了我“写下”的那几张纸,都是些毫无关联、不太完整的字词,绝大部分前言不搭后语,跟在诊所时悲惨的境遇差不多。最为频繁出现的字眼是“鼻子”“眼睛”“嘴”“手”“头发”,我感觉是在读一份发给让娜的电报。
真不可思议。
“重大的一幕”发生在第四天。当时,厨娘在房子的另一头,男佣出门去了,让娜和我坐在客厅壁炉前的扶手椅上,因为我总感觉冷。时间到了下午五点。我一手拿着眼镜和几张照片,另一只手拿了一个空杯子。
让娜抽着烟,眼睛周围是黑眼圈。她再一次拒绝了我想见我认识的那些人的请求。
“我不想让你那么做,就那么简单。你以为你认识谁?天上下来的天使吗?他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么个猎物。”
“我,一个猎物?怎么解释?”
“一个带有许多零的数字就是个解释。今年11月你将年满二十一岁,到那时候,就要公布拉菲尔米夫人的遗嘱。其实,根本不需要宣读遗嘱就能知道到底有几十亿里拉会转到你的名下。”
“这一切,你也必须跟我解释清楚。”
“我以为你全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她犯了第一个错误:
“我已经搞不清你知道些什么,或你不知道什么!我弄糊涂了。我连觉都睡不踏实。而你又那么会演戏!”
她把香烟扔进火炉里。就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的那一刻,门厅的钟敲了五下。
“演戏?演什么戏?”
“失忆症!”她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太妙了!脑子没受伤,外表也看不出来,可是,除了本人,谁能够证明一个失忆症患者是不是真的失忆了呢?”
她也站了起来,变得十分陌生。一瞬间,她又变回到原来那个让娜:浅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平静的脸庞,瘦长的身子,穿了一条不起眼的裙子,个子高出我一头。
“亲爱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话音刚落,我的右手已经挥了出去,打在了让娜的嘴角上。一阵疼痛传到了我的后脑勺,我扑着倒向她。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转过去,抱在了她的胸前,使我动弹不得。我的手臂沉甸甸的挣脱不开。
“你静一静。”她对我说。
“放开我!为什么我要演戏?有什么目的?你不能跟我好好地说清楚吗?”
“你静一静,求求你了。”
“我是愚蠢,你重复了不知有多少遍!但是,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分上!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你倒是说呀!放开我!”
“你能不能静一点!别喊!”
她抱着我向后退,坐回到椅子上,并让我坐在她身上。她的脸贴在我脑后,一只手搂住我的肩,另一只捂住我的嘴。
“我可什么都没说,要么就是胡说的。别再喊了,会让人听见的。这三天来我快疯了,你懂不懂!”
她犯了第二个错误,把嘴贴近我的耳朵,极力克制自己愤怒的嗓音,比叫喊更使我不寒而栗:
“不是故意的话,你不可能在三天之内有如此大的进步!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能做到像她那样走路,那样笑,那样说话?”
虽然嘴被捂着,我还是拼命地叫喊。一刹那,我眼前一黑。等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倒在了地毯上。让娜朝我弯下腰,用湿手绢抹着我的前额。
“亲爱的,别动。”
我看到刚才打在她脸上的印迹,她的嘴角还淌着血。看来,这不是一场噩梦。我看着她解开我裙子的腰带,扶我起来。她也很害怕。
“喝吧,亲爱的。”
我喝下了几口厉害的东西,稍稍缓了过来。我平静地看着她。我思忖着,眼下我的确能演戏了。她跪坐在我身旁的地毯上,把我拉向她的怀抱同我讲和。我机械般的抱住她的脖子。我的脸几乎转过去的时候,突然意外地感到,她的泪珠正掉落在我的嘴唇上。
我睡觉的时候夜已经很了。之前,我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连续好几个小时在想着让娜说过的话,试图找出她所认为我假装失忆的理由。我找不到任何解释。我也猜不透是什么让她那么忐忑不。可有一点能肯定,她把我隔离在一所厨娘和男佣全都不认识我的房子里,必定有她的道理。什么道理,我第二天就会知道。她不愿我去见那些我认识的人,只要我去见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不就真相大白了。这个想不坏。
我必须找到一个在黎生活的朋友。我选的那个人的地址写在一个信封上。这个小伙子写信说我永远都属于他。
他叫弗朗瓦尚[2],住在叙谢大街。让娜告诉过我他是个律师,还说以前他在米,也就是过去的我那儿碰了壁,没得到什么机会。
睡意蒙眬之中,我在脑子里又过了二十遍那个方案,即明天怎么逃脱让娜的监视。这种精神状态似乎让我回想起生活中的某一时刻,但只是一晃而过。当我脑海中第二十遍出现我在黎某条街上,从一辆白色的菲亚特1500汽车里下来的情景时,睡梦把我带走了。
我砰地关上车门。
“你疯了!等等!”
她也从车上下来,在人行道上追上了我。我推开她的手臂。
“我一个人蛮好,我就想独自走走,看看橱窗,一个人待会儿!你难道不明白我需要一个人静静吗?”
我向她示意我手中拿着的文件,几张剪报滑落出来,掉在了人行道上。她帮我捡起来,都是些那场火灾的新闻报道,是杜兰医生在对我做了一次徒劳的试验之后给我的。本应该用这浪费了的一个小时来向他说说我真实的担忧,可是,让娜坚持参加了整个试验过程。
她搂住我的肩。中午的阳光下,金发的她显得高大、优。
“亲爱的,你太任性了。”她这么对我说,“午饭的时间快到了。今天下午,我带你去林子里转转。”
“不。求求你了,让娜。我需要一个人待会儿。”
“好吧,那么我跟在你后头。”
她反身上了车。她不开心,但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会发火。我在人行道上走了有一百米左右,遇上了一群从办公室或是工场间出来的年轻姑娘。我穿过一条马路,在一家内衣店前站住脚步。我转过眼去,看到那辆白色的菲亚特正停在身后的马路上。我朝让娜走去。她越过身旁的空座位,俯身摇下了车窗。
“给我点钱。”我对她说。
“干什么用?”
“我想买点东西。”
“在这家店里吗?我会带你去好一点的商店。”
“就去这家店。给我钱,多给些,我要买好多东西。”
她无奈地扬起眉毛。我等着她骂我是个任性的小女孩,可她什么都没说。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些钞票递给我。
“你不要我帮你参谋参谋?只有我知道你穿什么才合适。”
“我自己就可以了。”
我走进店里的时候,听她在身后说:“亲爱的,是42码哦!”我向迎着我的女店员指着木制模特儿身上的那件连衣裙,还要了橱窗里放着的几套内衣、内裤和一件毛衣。
我说没时间试穿了,要她分开包好。然后,我开了门叫让娜。她一脸不耐烦地从车上下来。
“太贵了。你能给我开张支票吗?”
她从我前面走进店里。在她开支票的同时,我拿过那些已经包好的衣物,说是拿到车上去,随后走了出去。
我把大衣口袋里的那张字条放在车内的表盘上,上面写着:
“让娜,别担心,别再来找我,我会去家里找你的,或者给你打电话。我没什么能让你害怕的。我不知道是谁让你这么害怕。我会亲亲打疼你的地方,因为我爱你。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为了迎合你的谎言,我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难过。”
我正要离开,一个警察走过来说车不能停在那儿。我说车不是我的,不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