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普通人无从把握命运的时代,无数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个港口或者码头。一旦上了岸,就是一生。
两个月以后,中国南方一个雨雪霏霏的傍晚,汉娜在经历过长时间的海上颠簸之后,终于躺在了迈可叔叔房间宽大的浴缸里。一艘来自英国的货轮,经德国开往重庆,按海华德将军那张地图的线路,把汉娜顺利送达岳阳城北部的城陵矶万国大码头。
时尚而帅气的英国绅士亚雷士·迈可,是大不列颠皇家岳阳城陵矶海关关长、汉娜父亲安德鲁·海华德将军的剑桥同窗,汉娜从城陵矶大码头下船以后,没有费太大的劲,就找到了父亲让她投奔的这位迈可叔叔。
建筑在离码头不远处青翠的小山顶上的海关,是一幢典型的罗马式建筑,带外走廊的两层大楼,全部是圆拱形门窗,十分漂亮。海关被当地人称为“洋关”,是一八四〇年中英鸦片战争之后五口通商的产物。这里被古老茂密的大树和七彩缤纷的花草掩映着,景色美不胜收。站在临湖一面的走廊上,可以清晰地望见洞庭湖与泾河注入长江,两条一白一黄色彩各异的河流,界线鲜明地汇聚到一块,汇成了另外一种色彩的长江,这就是著名的城陵矶三江口。
迈可叔叔房间里的苏格兰搪瓷澡盆,干净得没有一丝污垢。当海华德裸露着身体快速沉进热烘烘的水中,满身的疲劳和满心的惊慌在热水里慢慢消融的时候,她相信自己终于从一场噩梦中走了出来。氤氲的热雾中,她仍然能够感觉自己的眼泪在簌簌地滑落……
她闭上眼睛,在热水里躺了很久很久。这些日子自己所经历的一幕一幕,像电影蒙太奇一样在脑海闪现。许久,她才从浴缸中爬起来。
穿衣镜前,海华德用双手托起自己丰满的双乳,她发现这些日子自己憔悴了很多。脸上的皮肤明显粗糙了,眼皮下面还出现了黑色的阴影,她必须好好休息了。可是此刻,她更关心的,是迈可叔叔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安排。
洗完澡,迈可叔叔带她到丰盛的餐桌前,两个人边吃晚餐边说话。刚刚出浴的海华德,两颊布满了红晕,浑身洋溢着玫瑰花的馥郁芳香,作为长辈的迈可叔叔,都禁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许久。“可怜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你长得可真是漂亮呀。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孩子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美丽的女孩啊……”
海华德闻言不禁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监护人。人到中年的迈可,有着一副典型的英格兰人相貌,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衣着时尚,眼神里流淌着水一般轻柔的怜爱和温情,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一派绅士风度。
“吃吧吃吧,可怜的孩子,先吃东西。我们边吃边说。”迈可的脸上堆满了笑意,这样的笑意,只有父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才会有。
迈可的言行举止,让海华德一下子就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时刻把自己放在手心里呵护的父亲。她冰冷的心,开始感觉到了一丝丝温暖。
两个多月以来,海华德第一次有了一点饥饿感。她就着一大玻璃杯奶粉冲泡的牛奶,吃了一整块英式面包,又吃了一大块熏鹅肉,还吃了一些切成片的苹果,接着又开始喝咖啡。她边往巴西产的黑咖啡里加进很多的糖,边朝迈可叔叔道:“抱歉,亲爱的迈可叔叔……”
“可怜的孩子,你这是饿得太狠了哇,真是可怜!”从这一天起,迈可叔叔就总是这样称呼海华德,“可怜的孩子,跟我永远不要讲什么客气,到了我这里,就一定要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饭毕,迈可叔叔又叫人给两人各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然后聊起了海华德的安排问题。
“唉,可怜的孩子,你父亲跟我,曾经像同胞兄弟一样亲密。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本来,我是很想把你留在我身边的。可是,城陵矶是一个国际口岸,往来的人实在太多太杂了,又大都是欧美国家的人,这就难保你躲在这个地方的消息不被传出去。因此,我要把你安排到一个更隐秘更安全的地方。”
“哦,谢谢迈可叔叔。您的意思是……”
“岳阳城南郊的黄沙湾镇,我会送你去那里的一所教会学校任职。那是一座很偏僻的半岛,也非常适宜于工作和居住。哦,哦,亲爱的海华德,可怜的孩子,你会喜欢那里的!我向仁慈而伟大的上帝发誓,我会像你待在我身边一样时刻关注你的,我将百分之百地保证你的安全!”
于是,一九三五年的圣诞节,便成了海华德一生当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圣诞节!多少年以后,当海华德由青年步入老年,经过如此漫长的时光,仍然清晰地记得她到达岳阳黄沙湾,并见到她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那个寒冷的黄昏!
平安夜降临的时候,全世界无以数计的教徒们都进入狂欢之际。顶着中国湘北东洞庭湖上这个季节特有的刀片子一样锋利的凛冽寒风,一周前才在旅途中孤独地过完十九岁生日的海华德小姐,从城陵矶进岳阳城的机帆船上走下来,在一个离故乡万里之遥的小渔村上岸。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她从此在这个名叫“黄沙湾”的地方,开始了长达数十年、大半辈子的异国生涯。
在机帆船将要靠岸的那一刻,海华德伫立船头,远眺黄沙湾,只见袖珍型的寂静小码头上,挺拔地站着两个身材伟岸的人。迈可叔叔说:“那就是我所讲的慕尼黑人克劳斯·冯·李斯特,另一个是他的中国助理豆豆……”
天色太暗,看不清两个人的面庞,只看得见轮廓,像剪影一般。
这两个人,为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早早地就放下手头工作,离开学校。绕着村子走了一小圈之后,来到小码头上等候这位漂亮的德国少女。这是两个能够代表东西方人审美的美男子,当他们在黄沙湾的小街上晃荡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
全世界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黄沙湾,虽然只是一个典型的袖珍乡镇,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有山有水有地有田,有地主有农民有渔民,还有很多的僧侣。圣安古寺的土和尚日日虔诚地早课、晚课,晨钟暮鼓;福音堂的洋和尚礼拜、唱诗,圣餐、圣饼,不亦乐乎。这里既有土学堂,也有洋学校,还有一座袖珍型的小码头和一条袖珍型的小街。小街上有宾馆有酒店有当铺,还有妓院和赌场。总之,这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一个土洋结合的地方,跟那个时代的中国大多数乡镇不大一样。
克劳斯·冯·李斯特博士,黄沙湾岳阳天主教会学校的校长,亚雷士·迈可关长特意为海华德小姐选定的监护人,是一位因从事远东研究而颇有名声、踌躇满志的德国青年神学家。
迈可的意思,是让海华德小姐在偏僻的学校教书,这样比待在每天人来人往的海关更隐秘一些;而出生于德国慕尼黑的年轻校长、美男子冯·李斯特,无疑将给离乡背井的海华德小姐减少很多异域的陌生感。
在城陵矶开往岳阳的船上,迈可大致地对海华德讲述了冯·李斯特:“你马上就要见到这个冯·李斯特,虽然是教会派过来的人,但他跟普通的传教士完全不同。他是年轻人当中的佼佼者,在传教士里面更是凤毛麟角。他到中国来工作,完全是对神学的一种奉献,也可以说是一种历练和体验!不像有的外国人那样,相当一部分是想来发财的!孩子,你一定不知道,在这片上帝的处女地上,那些所谓的传教士,他们当中的有些人,为发财而不讲道德,甚至无恶不作,谋财害命,咳……”
迈可的语气充满了钦佩:“这个年轻人来中国,真的只是一种对未来灿烂人生的奠基,这是一个有点伟大的年轻人。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迈可的话,让刚刚步入东方世界的海华德一头雾水。展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世界,陌生,神秘,博大,深邃……
这天傍晚时分,迈可叔叔的机帆船,沿着大湖的近岸,从岳阳城的北头开往南头,像旅游观光一样,掠过整个城市的湖岸线。半轮血红的太阳,悬浮在城市西面遥远的湖水里,把满满的一湖碧水染成了金黄色,北风下涌动翻滚的波涛,宛若一座座金色的小山,金光灿灿。透过船舱的玻璃窗户远眺,可以看见大湖东方的岳阳城高高矗立于湖坡之上,绵亘五六里。海华德感觉到自己像是在科隆城外的莱茵河上泛舟,心中顿生一种亲切感。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自己能够有一个美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