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从午后开始刮起的。
那阵风从莱茵河沉寂的午后吹起,以缓慢的速度掠过汉娜·海德华娇嫩的面庞。这个故事就是那阵风吹来的一颗种子,它蛰伏在历史深处的某个角落,生根发芽开花,偶尔它也摇曳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多少年了,拨开历史的迷雾,我们得以窥见一个美丽女人的传奇一生。
所有的颠沛流离都从那阵风,迅速拉开了序幕。
德国。科隆。古老的莱茵河从岁月深处缓缓流淌,一直流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流到这个清冷的初冬午后。
一辆挂着铁十字旗的黑色军用轿车奔驰在科隆市郊外,像它的颜色一样,沉默而肃静。车窗外的风景若有若无,车窗外的风若有若无,仿佛车内人的心事若有若无。
车上坐着的是德国陆军部文职官员安德鲁·海华德将军和他美丽的女儿汉娜·海华德。他们沉默不语地穿过教堂、街市、城垣,沿着静静的莱茵河一路向东。他们脸上的神情沉重,仿佛此行穿越一辈子一般漫长。
等待着这父女俩的,是一场肝肠寸断的生死诀别。
汽车在科隆大公墓前停下来。将军示意司机在门外等候,自己挽着女儿走进了墓园。
在夫人的墓前,将军顾不上去看墓碑上的照片,取下金丝边眼镜吹了吹灰尘,强作微笑地对女儿道:“孩子,盖世太保的人,已经在来找我的路上。这一次,我可能真的会有一些麻烦,因为高层早已对我们这一帮元老派的人忍无可忍了。可是,我宁死也不会向他们低头……下一步,你就按我的安排,悄悄离开德国,到中国去找我的挚友迈可叔叔。我的宝贝,今后,你就留在遥远而宁静的东方,好好地过日子,轻易不要回德国来了……”
尽管将军强装镇静,然而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无可遮掩的寒意,令汉娜不寒而栗。“爸爸……妈妈……”她不禁失声痛哭。
将军在泪眼中将两样东西交到女儿的手上:一支瓦尔特牌手枪和一小盒子弹、一张绘制在羊皮纸上的中国长江流域的地图。
瓦尔特牌手枪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自动手枪,德国克虏伯兵工厂制造,弹容八发,因为还处在试用阶段,仅在德军部分高级军官当中配备。黑色烤漆的小巧枪身,看上去就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亲爱的孩子,”将军眼睛盯着枪说,“你母亲已经去了,我本来也想用这把枪结束自己的生命,追随你母亲而去的。可是我们海华德家祖祖辈辈没有自杀的习惯,只有在一切艰难困苦中坚强活下去的传统!再加上还有你,我亲爱的女儿,所以不管遇到多么大的困难,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
那张地图,不知道将军从哪里找来的,是一张因岁月太久已经泛黄的羊皮纸。纸上,是从上海附近的长江入海口的地形。逆长江而上,经南京、汉口,至长江中游,赫然可见“城陵矶”“岳阳”的字样。
午饭后,在将军官邸的起居室里,父女俩相拥着等待离别时刻的到来。
将军官邸坐落在莱茵河高高的河岸上,是一座岁月悠久的古堡。这样的古堡在莱茵河河岸随处可见,都是古代贵族遗留下来的不动产,是莱茵河特有的古老景观。站在古堡高高的窗前,莱茵河两岸童话般的景色尽收眼底——碧绿色的水面上,有无数色彩斑斓的小船在游弋,两岸大片的绿色树林和蓝色田野,交织着,掩映着,一直绵亘到地平线尽头——这是海华德一生中对故乡科隆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也是最后的记忆!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挂着盖世太保“卐”字旗的轿车从外面驶进铁门早已打开的院子,车上坐着来自柏林盖世太保总部的利恩哈德·施密特将军,驾车的是他的助手——面容冷峻的“独眼龙”斯坦利·豪夫上尉。
海华德将军深深地吸了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走出房间,朝车上下来的盖世太保打招呼:“嗨,亲爱的利恩哈德,在我跟你们走之前,我想向你——我的老同学——提一个要求……”
利恩哈德点点头,神情却像冻结的冰凌。
将军道:“我对我所做过的一切事情承担责任。死亡对我来说早已不是什么可怕的问题了,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信奉自由与生命价值同等的说法。可是,利恩哈德,我希望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我若有什么问题,她就是我们海华德家唯一活着的人了。”
利恩哈德想了想,再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将军接着说道:“利恩哈德,我亲爱的朋友,请你把我女儿秘密送出德国,把她送到遥远的东方去。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苛刻,但我相信你能够做到。同时,作为回报,我把我的这座古堡、连同古堡里的家具和文物赠送给你。房契和赠送文书我已经交给了律师……”
“好……吧。”虽然神情有些为难,可是利恩哈德还是吐出了这两个字。
“孩子,”将军转向小海华德,“你快过来谢谢你利恩哈德叔叔。”
“嗬……”天生丽质、丰腴白晰的小海华德从父亲的身后走出来时,两个盖世太保轻轻地惊叹一声,怔住了。人世间竟有这样漂亮的女人!这怎么可能?只有神话中的大美人海伦,才会拥有这样一张天仙般的面容……
海华德小姐跟两位来客打过招呼,道了谢。
好不容易才从惊诧中缓过神来的利恩哈德说:“不用客气了孩子,赶快收拾一下行李,马上上车吧,现在就跟我们一块去柏林,我们还得赶路……”
女仆罗丝手忙脚乱地为小海华德准备行李。相伴多年的罗丝不停地落泪,气氛悲凉到了极点。
上车之前,将军再一次把女儿拉到一旁,小声说:“海华德,我最亲爱的孩子,待会儿上了利恩哈德的车,我们就不能交谈了。请记住爸爸给你的最后一句话:人生是美丽的,也是最宝贵的,不管遇到多么大的困难,都要坚强而快乐地活下去……”
“爸爸,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小海华德大声哭了出来。
汽车在启动,将军大声道:“放心吧孩子,我会的,我一定会为了你而活得好好的……”将军这句话,既是说给女儿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更是说给汽车前排座位上两个盖世太保听的。
汽车迅速离开了古堡。父女俩共同走过最后的路程之后,将在柏林分开。一路上,汉娜默默垂泪。不久前母亲离世,如今又要和父亲别离。孤苦无依的她,从此将恍若茫茫大海中一叶飘蓬。此刻风狂雨骤,她完全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不知道命运将把她抛向何处……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在汽车的后视镜里,有一只独眼,一只有着白色睫毛的可怕眼睛,灼灼的目光像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
从西部的科隆到东部的柏林,迢遥数百公里,汉娜紧紧依偎在父亲的怀里,握着父亲的手,久久地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