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外乡人突然出现在晒谷坪里,叽里咕噜的吵闹声和猎犬撕心裂肺的吠叫打断了私塾里的课程。谭世林带领孩子们挤进拥挤的人群,他看见一些陌生人正在从马背上卸下行装,没有征询任何人的意见就着手搭建帐篷、挖灶架锅。另一些外乡人则在晒谷坪中央表演歌舞,他们奋力敲打着仿照女人生殖器制作出来的巨大木鼓,发出雄浑、丰满、极富生命力的声音。正在家里纺线的李秀放下手中的线头,匆匆赶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兴安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势,连行动不便的古稀老人也被家人抬出来看稀奇。孩子们尤其兴奋,外乡人的奇怪装束、巨大的铁皮镶边木箱、高大膘肥的骏马,还有说起话来舌头打转像结巴似的外地口音,都让他们好奇。只有谭世林有些失望,因为他焦急等待的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八股先生而不是眼前这个乱哄哄的马戏班子。
正式演出前,淳朴的村民回家搜出了他们平时深藏不露的钱财,以便让家人享受一次难得的消遣。但是,马戏团那位穿长褂蓄长发长须、长着一张马脸的中年男子却在开幕时声称他们不是娱乐文化的贩子,他们是知识的使者和百姓的知音。因此他们不收分文,免费为乡亲们奉献一台丰富的节目,目的就是给边远山区人民送来精神的犒劳,道义的慰藉。此时,连最冷静的李秀也感动得泪眼婆娑,认定他们是菩萨的化身。
接下来的演出既专业又精彩,直到深夜,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出场了。她不顾寒冷,穿着绛红色短褂,腰间束着飘带,圆圆的小脸蛋在火把的映照下红彤彤的惹人怜爱。只见她在晒谷坪中央连续翻了好几个前空翻跟斗,随后亮出一个半尺见方的黑色布袋,声称那是鲁班传下来的魔袋,能使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增加五倍,只要他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她绕着圈寻找自信并敢于尝试的热心人,可大伙都嘻笑着躲开了。到李秀面前时,她里里外外仔细翻看了小布袋,然后掏出一个铜板放了进去,小女孩收紧袋口,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比划着念完了一段鲁班传授的口诀后把布袋打开,居然倒出来五个铜板。她一一捡起来悉数交给李秀,并大声叫嚷:“这是菩萨对好人的奖赏。”
神奇的现实让所有人都看蒙了,当小姑娘刚要邀请下一位试验者时,谭世林从人群中蹿出来,他把二两黄金放进了布袋,那是他卖掉两张虎皮、六斤鹿胶的全部收益。他一眼不眨紧盯着小姑娘的一举一动,希望从中看破她制造财富的秘诀。然而,当小姑娘最后把布袋交给谭世林时,里面却什么也没有,金子竟不翼而飞了。就在众人纳闷之际,小姑娘也表示惊讶,她问道:“怎么会这样呢?”随后,她若有所悟地得出了结论:“先生,你肯定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亏心事,菩萨可是无所不知啊。”
于是,她微笑着宣布:“这是菩萨对不忠者的惩罚!”
村民们都鼓掌大笑,只有李秀面无表情,掉头回了家,她并不为退财伤心,而是深信菩萨的圣明。
谭世林本无心再看,但下一个节目还是吸引了他,马戏团的几位年轻男人把一匹威风凛凛的公马拉到晒谷坪当众宰杀了,现场出售鲜血淋淋的马肉,一个铜板两斤,价格便宜得像卖大白菜。兴安人吃过各种野味,唯独没人尝过马肉,大家一拥而上,争相抢购。当谭世林拎着两斤马肉到家时,李秀正等着他,她软硬兼施,哄骂逼供,但谭世林矢口否认所有指控,死不认账。李秀不依不饶,闹腾了一宿,他仍然坚称那是马戏班子骗人的把戏,说他们假传菩萨旨意完全是为了骗取钱财。正当谭世林在坦白的边缘徘徊不定时,他无力的辩解竟在第二天早晨得到了印证。李秀起床后到厨房烧水洗脸,发现挂在梁钩上的马肉竟然变成了一团破棉絮。谭世林赶到晒谷坪要找穿长褂的马脸理论,却只见到一堆堆新鲜的马粪和垃圾,晒谷坪旁边的灶坑里没熄火的木柴仍然在灰烬里冒着烟。马戏班子天亮前已经离去,陆续赶来的村民诉说了相同的遭遇,他们要求谭世林组织男人们去追回损失,谭世林却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那些江湖骗子尽管不是知识的化身和使者,却是聪明人的典范,他们让兴安人坐在家门口就经受到磨炼并增长了见识。
“至于买马肉的损失嘛,”谭世林说,“那是菩萨对贪小便宜者的惩罚。”
回到家里,谭世林虽然当着妻子的面咒骂江湖骗子的可恶,内心里却被外乡人的智慧深深折服。他甚至由此猜测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到了不同的物质间可以自由转换的高科技时代,可兴安村的子弟们却连字都不认识。那些夜晚,为了安抚疑心重重的妻子,谭世林安分地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整夜整夜地思考外乡人展现的惊人科技成果。他坚持认为他们既然能够把马肉变成破棉絮,那么理论上,也一定能把棉絮转化为马肉。如果这是可行的,那日后兴安人只需用旱地种植棉花就足以养活家小了。这种诱人的前景让谭世林看到了兴安人的出路,他踌躇满志又寝食难安,下决心要把那些他口头上的骗子、心目中的智者给找回来。
于是,谭世林打点行装,不顾妻子的强烈反对让孩子们停了课,他相信很快就能追上他们,所以只带了一点干粮和不多的盘缠就冒着严寒上路了。他跋山涉水,一路打探马戏团的行踪,沿途观察地上的痕迹和马粪,越走越远。错过了好几次相遇的机会后,终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迷了路。有一天,他偶然抬头,居然看见了一轮蓝色的太阳。世界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臆测,随着旅程的不断延伸,他感觉周边的风景越来越诡异奇特,路人的面孔也越来越陌生。路边有妇女像男人一样站立着尿尿,她们撩起肥大的裤脚,把一卷笋壳插进裤裆就痛快地发泄,毫不避嫌。这种女人只听说谭友福去广东挑盐时见过,谭世林据此推测自己快走到了天涯海角,再一意孤行,他害怕将永无反顾地迷失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谭世林无可奈何地承认失败,掉头沿自己来时的脚印往回走,走到脚印乱了,也并不慌张,因为他心中有个信念:只要自己不停地行走且方向正确,就一定能够到家。当盘缠用尽、干粮也吃光时,他便忍受艰难困苦,偶尔也接受好心人的施舍。在一个岔道口打听老虎山的方位时,路旁的农民告诉谭世林:他们从一位光头说唱艺人的口中听到过兴安村的故事,那里的人们以打虎为生,就住在老虎山脚下,过着富足而安逸的生活。但是说了老半天他们却并不知道老虎山在哪里,不过得知迷路者就是兴安人时,便立即迎进屋,奉为上宾。他们把谭世林看作是武松式的打虎英雄,这种荣誉是谭世林此次远足的唯一收获。一路上他没有丝毫悔意,正是这段饥寒交迫的旅程深化了他对棉花和马肉的认识。
第二年正月底,谭世林循着金财外公故事里的线索,终于翻过了自源岩。除了几只精明的猎犬还认识他,其他乡亲都以为他是迷路后误入兴安村的乞丐。他瘦骨嶙峋、胡子拉碴,无精打采的目光中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和油垢。李秀含泪迎接了失而复得的丈夫,她烧水打点他洗澡,给他泡虎坦茶,不仅原谅了他的冒失还小心地安慰他的失败,生怕他再受刺激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情来。这个时候最失望最难过的人要数谭代武了,因为他日夜想念的并不是眼前神情落寞的父亲,而是那位会魔法的圆脸姑娘。她是代武见过的第一个陌生女孩,三十年后,当他带着部队漂洋过海逃到台湾后,他偶尔还会想起她脑后那两束圆盘似的张开的发髻,尽管他永远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春分节那天,孩子们复课了。祠堂里又加了几条长凳,供村里其他的适龄孩童落座。私塾中没有一个女孩,天生早熟的谭青对此毫无怨言,她帮助母亲把糯米粉挼成一小颗一小颗汤圆戗在竹枝上插到各个菜园里,传说能粘住雀鸟的嘴巴,从此不再啄食瓜果蔬菜。谭青每天都在祠堂门口来来去去,却从未好奇地走进去瞧瞧。她的兄弟们像唱号歌似的背诵《弟子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子。谭世林把一米长的烟杆当教鞭,一边抽烟一边监视孩子们的学习进度。他不仅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还把金财外公的神话传说当成历史,把朱即师傅的巫术当成科学教授给懵懂的学生。于是,孪生兄弟很早就知道了: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的神话;炎帝神农氏断肠、黄帝轩辕氏造车的故事;两千多岁的老子仍然活着并常常到黄洞仙陪朱即师傅下棋的传说;一个赶考的书生在茅厕里捡食了脚下的一粒米饭后高中状元的逸事;朱元璋年少放牛时头顶总有一朵彩云为其遮阴,家人追寻云彩的方向给他送饭的稗史。许多年之后尽管明知道这些模糊的知识不太属实,但谭氏子弟仍然铭刻于心,终生不忘。
经历二万五千里长征抵达延安后,在杨家岭的窑洞里,谭代文常常利用公务之余给尚未启蒙的儿子谭永秀授课。那时,他会变得严肃而敬业,不仅把课本上的内容加上自己的临场想象讲述给孩子听,甚至还把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人类知识也传授给无知的孩子。当厌学的谭永秀背书打结巴时,他就用自己五寸长的水晶烟斗轻轻敲击儿子的脑壳,像敲西瓜似的呱呱作响。让谭代文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教学的神态、内容、方式与当年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父亲的烟杆要长得多,敲起脑壳来也响亮得多。在谭代文漫长的一生中,无论在戎马倥偬的战争岁月,还是心灰意冷的孤独晚年,他都会常常怀想起父亲挥舞着长长烟杆给孩子们讲述文字的神奇魅力的情景。谭世林声称是长有四只眼睛的仓颉创造了文字并开启了人类的智慧,人们逢年过节用意味深长的文字拼凑的对联不仅可以祈福,还能辟邪消灾,特别是那些连鬼怪也不认识的文字更是成了威力无比的符咒。
在众多的孩子中,谭代超最具学习天赋。谭世林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因为识字而兴奋不已的学生,他修长的身架上有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仿佛是专门用来装盛知识的容器。开课没几个月,他就被密密麻麻有着不同面孔和形状的方块吸引住了,常常沉浸在千变万化的文字排列组合中自娱自乐,对世俗生活的琐事漠不关心。成年后,代超更加相信了父亲多年前对文字魅力的描述绝非信口雌黄。事实上,诡谲多变的文字不仅能把人类的快乐和痛苦放大一千倍,甚至还可轻易创造奇迹、改写历史。
因为全心投入教育,谭世林暂时摆脱了婚外情的诱惑,他在短时间内让最厌学的谭代群也有了可喜的改观。这幺子平素娇生惯养,深得李秀的溺爱,谭世林没指望他会有什么出息。但正是这位挂着鼻涕听课的学生居然向父亲提问:“为什么天上的太阳不会掉下来?”这立刻激发了谭世林好为人师的品性,他绘声绘色地详细讲解了“天上地下之盖天说”,为了让孩子们听得明白,他又进一步解释了四方四兽: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总而言之,”谭世林胸有成竹地说,“天就像一个倒扣过来罩着大地的大饭锅。”作为加深印象的补充,他最后又讲述了后羿射日的前因后果。末了,他大声说道:“造化让你们的童年如此漫长的唯一原因就是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了。”
话是如此说,可谭世林已是江郎才尽,文化课程难以为继。
在谭吉老先生千里迢迢来兴安村接任私塾教职前一个月,谭世林的教育事业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维护长辈和师道之尊严,代课先生承受着巨大压力。最终,谭世林只得改变教育方向,领导孩子们上了老虎山。他告诫孩子们:兴安男人别无选择,从娘胎里成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野兽为伍的命运。狩猎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若打不到猎物,全家人就得饿死。
有些孩子还很小,才第一次见识丛林的神秘和山路的崎岖,谭世林不停地叮嘱他们互相牵着衣襟,以免走丢了被豺狗叼走。他一路上教他们唱《薅草歌》、《打猎歌》,要他们背诵锁蛇和抵御蜂蜇的咒语。小家伙们兴奋异常,紧跟在肩扛火铳腰佩柴刀的先生身后,听他讲授荒野深山中的生存之道:学习辨识各种可食植物的花、果、茎叶和深埋地底的块根;练习把竹膜牵挂在黄蜂的脚上,放飞后跟踪它去寻找蜂巢以及如何分辨穿山甲洞与蛇洞的区别。相较于私塾中的教书先生,山林里的谭世林显然更为称职而专业。他爬上高耸入云的老虎山,走进神秘莫测的虎坦,就如同从厅屋到灶房那般熟悉,说起飞禽走兽更是如数家珍。
时日无多,孩子们便学会了如何察看野兽留下的蛛丝马迹;如何根据山川地貌的走势预判猎物的逃遁方向并进行准确的围追堵截。后来在常年的战斗中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谭代文对此深有感触,他相信自己在游击战术中迸发出的灵感和力量正是缘于父亲的启蒙教育,因此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导师并不是马克思而是谭世林。正是那些日子的野外学习激发了孩子们的求知欲望,为了探索时间的奥秘,有个孩子用两条高凳叠加起来垫脚,把神龛旁的壁钟取下来拆卸了。谁也没有看到他仅凭一把剪刀和一根钉子是如何让精美的紫檀木壁钟变成了一摊零件。大小不一的齿轮、螺丝弹簧还有杂七杂八的配饰以及打开后足有一个鼎罐大再也无法收拢的钢丝发条,全都散落在厅屋的夯土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