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从巴足塘爬上岸时,谭世林一点都不惊讶,也没责骂孩子们鲁莽。看着两个落水者浑身湿淋淋的瑟瑟发抖,脸上满是肿胀的红包包,他很欣慰蜜蜂替自己给孩子们上了深刻的一课。他试着鼓励失败者继续努力,说:“老辈人说了,‘如果你摔下来还没有死,就得再爬上去捍卫尊严挽回面子。’”但两受挫者不敢响应,因为恐惧已经彻底战胜了甜蜜的诱惑。时隔十年,谭代文在长征中带队翻越贵州从江县的一座山头时发现了一窝蜜蜂,当战士们一窝蜂似的冲过去采食蜂蜜时,他却远远地看着,仍心有余悸。
按老规矩,所有的蜂蜜都是全村人分享。谭世林用竹筒分装好,打发孩子们一一送上门去,唯有李子梅的那一筒被悄悄扣下。等到夜深人静,谭世林肩扛火铳手提竹筒出了门,他哪儿也没去,径直来到当面山脚下李子梅窗前。隔着小小的木窗,他闻到了她腋下挥发出的浓浓麝香味。他曾经在佛井边、在菜园的篱笆间、在老桂树的树干上都捕捉到这种撩人的气味,他追踪过多年却未曾想到在这扇窗子里找到它的主人。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和心跳声,想着压在她胸口的那块石头,终于忍不住轻轻敲了敲窗棂。几乎是同时,透过朦胧的月色,他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半身人影凑近窗来,活像传说中的产疫鬼。
“你来做什么?”她极力压低声音,生怕邻居听到响动起了疑心。
谭世林举起手中的竹筒晃了晃,轻轻说:“蜂糖,桂树上的。”
她没再说什么,摸黑披上外衣,走出睡房穿过厅屋来开门。他听见大门里面轻手轻脚拨动木闩的窸窣声,内心挣扎着,再一次重温了在虎坦猎虎时扣动扳机那一刹那的激动心情。尽管他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却也乐意像初出茅庐的牲口那般听凭本能的牵引,放任自流。就在她从半开的门缝里伸出手来接过竹筒时,谭世林的一只脚迅速跨过门槛,让膝盖顶撞住就要关上的大门。李子梅奋力抵抗,用身体死死牮住门板,两人默默无语像一对怄气的情侣暗自较劲,仿佛以此来代替情感的交流。
李子梅头发上的皂角味、腋下的麝香还有渐渐加重的呼吸都使他陶醉。他坚持不使劲破门而入并尽力挽留时间的脚步,让爱情在胶着的对峙中慢慢酝酿。
从切丁寨山顶断断续续传来了发情麂子嘶哑的鸣叫;昼夜不落的繁星伴着明晃晃的月亮在巴足塘底闪烁;深秋的夜风携带着老虎山中的雾霭拂过老桂树徐徐飘去,重峦和村庄都已沉睡,只有他们俩清醒而激动,既相互对抗又彼此依赖。李子梅越来越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是那么清晰,命运似乎毫无回旋的余地,而自己的身体也远远抗拒不了门外汉的力量。她实在无力继续把持,于是,轻轻叹口气,转身进了房。
李子梅来不及为自己脆弱的意志而后悔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所震撼。她真切体会了这个名闻遐迩能孤身猎虎的男人的霸道,但他壮实肌肉里蕴藏的力量和绵绵不绝的激情却令她心旌摇荡。她甚至认定这意外的遭遇原本就是不可更改的宿命中的重要内容。她感觉谭世林是自己人生中足以依靠的一棵大树,而那年少轻狂的丈夫不过是一根长满绒毛的山蕨。在这个失去了伦理的夜晚里,他俩彻夜未眠。谭世林第一次认识到爱情的花朵不仅仅能在自己家的卧室里盛开,原来还可以随处绽放!
天亮前起身离去时,谭世林顺手把李子梅枕边的那块已经被她玩弄得光滑如玉的大石头带出来丢进了巴足塘。李子梅不便多说,虽然那枕边石犹如自己贴身的衣物和男人,用久了难免生情、不舍。
谭世林开始昼伏夜出、勤勉有加,虽然没能打回来什么野味,但李秀还是打心底里为丈夫的改变而高兴。每天清晨,当谭世林扛着火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李秀总会用翻滚的稀饭烫一个鸡蛋给他暖身。与此同时,李子梅则夜夜为他留枕,她家的大门永远虚掩着,不等到谭世林进房就不会闩上。她误把这段婚外情当成了可持续发展的幸福生活,即使在不该放纵的日子里,两人也会窝藏在床上互诉衷肠、缠绵缱绻,并想方设法用一些骇人听闻的方式纾解汹涌的情欲。
某个夜晚,他俩什么也不能做却依然亲热无比,她转而关心起他的处境来,问他:“你这样夜夜不归,李秀就不怀疑你的行踪吗?”谭世林笑了,说:“她啊,巴不得我永远这样呢,因为我每晚扛起火铳出门时都说是去打夜铳。”
谭世林着实没料到这不经意的一句大实话竟泄露了兴安男人的一个公共秘密。那一刻,李子梅恍然大悟,她总算找到了自己多年不孕的症结。问题简单明了:丈夫把种子播在了别人的土地里。因为他常年夜不归宿的借口和谭世林一模一样。她甚至想:敢情兴安村就没有打夜铳的传统,这只是一个古老的谎言以便男人们入夜后可以安心地睡在野老婆床上。
李子梅躺在谭世林怀里仔细回忆了丈夫这些年的过往。发现丈夫除了每年去广东挑一次盐,其他时间几乎每晚都要出猎,不是去钟鼓山和南冲村打麂子或兔子,就是到屋背垅守护庄稼以免野猪糟蹋了收成。可到了收割季节,屋背垅中的田地总是一片狼藉、颗粒无收,像被犁耙耕过。
李子梅逐渐理清了头绪,原来大白天里一个个像蜂巢似的壁垒分明的门户,一入夜就悄然瓦解,整个兴安村变成了乐融融的大家庭。于是,天生美丽、聪敏、乐观而粗野的少妇彻底抛开了心中惦念的石块,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了许多开心的理由。她暗自思忖:既然男子们都慷慨让巢,那我等女人何不开怀接客呢?
比起李秀的矜持与固执,李子梅的秉性更让谭世林着迷。
李子梅对生育十二个孩子的婚外计划充满了信心,她放纵自己的情感让它们自由流淌只为活得更真实一些,免得自己在生命的下一个轮回中后悔。正当她陶醉在幸福的海洋里迷失了方向的时候,谭友福和几个同伴风尘仆仆回来了。他放下盐担就直奔谭世林家,送上李秀托他购买的紫檀木壁钟。谭世林给小堂叔倒了一碗滚烫的虎坦茶,并询问了食盐的行情和沿途的风貌。才二十多天不见,谭世林竟觉得这位大大咧咧的年轻人并不是自己的堂叔,更像是误入兴安村的外乡人。他把壁钟挂到厅墙的神龛旁时心里在嘀咕:“今晚该找个什么借口不再外出打猎呢?”
那是兴安村的第一座时钟,它每隔一个钟头就奏出一段优美动听的钢琴曲以提醒世人别忘了生命正在流失。李秀被孩子们的好奇心感染,也常常停下手中的活计,到壁钟前听上一段音乐。她很庆幸兴安人终于摆脱了太阳的支配,不必再看天色行事。从今往后,那根金光闪闪的钟摆就指挥了一切。李秀注意到,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亮生殖墙时,八点钟的乐曲便准时响起。她按时按刻催促孩子们起床,定时生火做饭,还算计好时间浆洗衣物、喂饲禽兽、莳菜薅草。在时针的指引下,李秀精神焕发,生活陡然变得轻松愉快、清晰有序了。
谭世林却恰恰相反。自从有了壁钟,他感觉时间的脚步突然放慢了,漆黑的夜晚变得那么漫长而枯燥。他连续数小时盯住那永恒的钟摆,试图探究出时间变缓的真实原理。甚至好几次起意要拆开壁钟,调快钟摆以矫正时速,终因缺乏自信而作罢。如果不是对西洋人的奇技淫巧充满由衷的敬佩和神往,他早就砸烂了这多事的东西。
谭友福回村时,身后跟了一位又矮又胖的瞎子,这是挑盐的队伍途经永兴县时得到的意外收获。瞎子是来自耒阳县的算命先生,于是大家就称他耒阳牯。谭友福抢先越过视觉的障碍与耒阳牯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一路上靠耒阳牯讲述的笑话来减轻盐担的重量。为了使乡亲们都能享受到偷窥未来、预知命运的乐趣,谭友福把耒阳牯牵到了兴安村。
耒阳牯有眼无珠、双目深陷,滚圆的光脑壳和两只招风大耳格外引人注目。他拄着一根用双扇蕨制作的打狗棍,敲击地面时发出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全村人齐聚晒谷坪,团结在耒阳牯周围,等待命运揭晓的好奇者只需付一个铜板就能知晓一生的详情。这实在是一项诱人的交易,李秀丢开缠人的家务前来看看自己的命到底有多苦时,耒阳牯正端坐在人群中央。他笑口常开,活像一尊弥勒佛。
起先,人们陪耒阳牯一块儿在时间的迷宫里艰难地寻觅。随后,耒阳牯就用他那女人的声线和浓重的耒阳鼻音一一道来。每个人都重温了一遍自己即将被遗忘的过去,接着又细细展望一番各自的未来。耒阳牯声称人生的轨迹犹如河道,两岸的风貌与河道的走向本就存在,只是人们额定了要在经过时才能看到。但古老的《麻衣相术》教会了他如何超越时间浏览未来,就像爬上围墙窥视那边的风景一样简单。
李秀问:“耒阳师傅,能不能一个铜板算两个八字?”
“当然可以,因为他俩是双胞胎。”耒阳牯的回答着实让李秀吃了一惊。双胞胎的生辰八字几乎完全相同,耒阳牯似乎比李秀更清楚他们的情况,他不紧不慢,把兄弟俩的童年轶事一件件翻拣出来,就好像两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当他说到双胞胎唯一的区别就是藏在某个隐蔽处的胎记时,李秀连最后的一点狐疑也消失了。耒阳牯还直言不讳地告诉李秀,双胞胎命运多舛,彼此相克而不相生,注定了水火不容、终生为敌。虽然他们选择的人生道路截然不同,最终却殊途同归,双双走到了封将拜相的高位而且将在高寿之年的某一天同时过世,安葬在同一个地方,享受同样的祭祀。
谭世林被神奇的算命术所迷惑,整天陪在耒阳牯身边,牵着他走村串户,伺候他吃喝拉撒。当耒阳牯替人算命摸相时,谭世林就认真观察他的动作,仔细聆听他的口诀。那段时间,谭世林连白天都不进山打猎,死皮赖脸地讨好耒阳牯希望能拜他为师,直到耒阳牯离村时,仍然没死心。他顶着严寒翻山越岭把耒阳牯送到关王庙,并约定好下次再会的日期。他相信总有一天,友谊的魅力终将消融人性的吝啬并促使耒阳牯献出那千古秘笈——《麻衣相术》。
耒阳牯走后的第三天,谭世林携带套索准备到切丁寨去设置捕捉兔子的陷阱。刚走出庭院就被一股熟悉的麝香味吸引,不知不觉爬上了当面山。他穿过山顶上巨大的荒草坪,钻进那边的密林,不时察看地下的脚印,偶尔停下来倾听远处传来的意外响动,还像猎犬那样嗅闻动物经过时在山路两旁的树叶和断枝上留下的气味。终于,透过一蓬荆棘和藤蔓,他发现自己追踪的猎物正在前边十米开外的一棵巨大的杏树下忙活,他静静地看着她手脚麻利地捡拾柴薪,看着她停下来整理头发,用袖头揩汗,当她蹲下来拉尿时,谭世林突然蹦出来冲了过去。
她是李子梅,她的惊叫声响彻山谷,过了好一会,被放大了许多倍的声音又传了回来。她顾不得提起裤子就抱着谭世林叫着笑着跳着。当她惊讶于他的追踪能力时,他告诉她:“是你身上的麝香为我引了路。”
“不,是狐臭。”她如实相告。
“对你们女人,那是狐臭,”谭世林认真地驳斥她,“对我们男人,就是麝香。”
当面山是天然的爱情温床,野果和四季不败的鲜花漫山遍野、随处可摘,连绵不绝的松涛和呜咽啁啾的鸟语令人神志不清、不知如何是好。谭世林想起了固执的妻子和已经四岁的谭菜,于是对李子梅说:“你来帮我生儿子吧。”
李子梅含泪大笑,林间的画眉、野鸽纷纷惊起。他看着她蓬乱的头发上挂着枯枝败叶,嗅着她身上的汗臭,感觉她浑身上下散发出发情母兽的诱人性息,只见她一边笑一边脱衣,然后倒退过去背靠着杏树干站定。她往脑后拢了拢头发,对谭世林说:“冲过来吧,万一生个女儿就叫谭萝卜!”
谭世林曾在关王庙读过两年私塾,是兴安村最有学问的男人。就在那个温暖的秋日里,凭着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终于实现了性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快乐与繁殖的有机结合。两人蓬头散发、赤身裸体像野人一样在丛林中追逐、打闹、撕咬,在松软洇湿的腐叶上翻滚,在剧毒的香蕈间喘息。他们不顾蜂蝎的蜇刺,荆棘的钩挂和道德的桎梏,只想着如何挥霍情爱、迸发生命力。他们使尽了所有能想象到的放浪形骸的龌龊动作和致人休克的下流俚语才收场。最后,李子梅仍意犹未尽,她告诉谭世林,不必顾忌谭友福的存在,因为他还像从前那样,每天晚上都出去打猎,然后总要挨到天快亮时才空手而归。所以,她黑夜中的大门仍然为情人虚掩着。
那些日子里,整个村子都闻得到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粉的酵母芬芳和另一些又酸又甜的快乐气味,连笨重的胡鸭居然也展翅翱翔,从巴足塘跃起,飞过菜园旁边的柚子树,降落到切丁寨脚下光秃秃的稻田里。对兴安男人来说,老婆、野老婆、孩子、牲口、土地都是财富和尊严的象征,谭世林想到自己什么都有了,就感觉特别满足。他利用白天的休息时间开始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晚上就到李子梅家厮混。他把几条长凳和一张破桌子搬到祠堂的大厅里,私塾就算开课了。在祖宗的牌位前,他首先教授孩子们如何洒扫、应对及进退,然后教他们学习最简单的常用字,一边等待金财外公能带来一位知识渊博的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