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异常心理导致容貌改变的著述,我几乎翻了个遍。尽管其中有很多我这个女子学校毕业的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我并没有放弃。最终,我得出了两种假设。关于你容貌的改变,我在埃贝尔哈德的世界大战的案例集中,找到了符合的病例。身体壮硕的男子带上不合适的防毒面具,如果突然摔倒,脸上的肌肉会瞬间僵硬成面具的形状。人如果在精神亢奋或剧烈运动时突然死去,肌肉会在瞬间僵硬。同样的道理,在第二次塌方发生之前,你曾把脸埋在泥土中寻找水源,而后鹈饲也摸索着去寻找。他为了找到水源,一定也曾把脸贴在你之前留下的脸型中,就在这时,发生了第二次塌方。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你们全身僵硬,这才形成了两张一样的变形的脸。你可知道,为了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经过了怎样的艰难历程,渡过了多少辛酸而又难眠的夜晚?”泷人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饱含对逝去时光的追忆。
“在你刚刚回到光明中时,脱口叫出的‘高代’这个名字,几乎让我想要推翻之前所有的结论。但在经过我执著追寻后,终于找到了可能最接近真相的解释,这解释在别人看来或许不可思议,但在那样的情况下,的确有出现的可能性。
“我找到那令我欣喜若狂的最后一丝线索,是在赛迪斯的《多重人格》中。其中有个明确的例子,就是人在瞬间由黑暗回到光明中的情况,你当时的情况不就是如此吗?先天性的白内障患者在刚刚恢复视力时,最先看到的不会是清晰的事物或线条,而是模糊的轮廓,是有着色彩和光芒的混沌。当我拿掉你的眼罩,让你回到光明下的时候,首先进入你眼帘的那一片混沌就是鹈饲溃烂的尸体,而‘高代’二字正是映入你眼帘的图画所显示的,无法控制自己意识的你才不自觉地喊了出来。你应该知道,心理学上有个有趣的现象,在远处看起来像是花朵或人脸等美丽的东西,凑近看后会发现是血腥的杀人现场或切腹而死的武士尸体。随意放置的盘结的肠子和鲜血的色彩,能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鹈饲的尸体就是如此,腹腔被岩石划破,淡紫色的肠子从惨不忍睹的伤口中流出,胆汁、血液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奇怪的色彩。当时的你眼中无法看清事物,在眼中形成的只有一团奇异的色彩和混乱的光线。而我猜测,或许正是其中的光影和线条,形成了‘高代’的形状,才被你读了出来。因为从那之后,那个十四郎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两个字了。
“如此虽然解释得通,但也可以认为是残存在意识中的思想起了作用,才在刚刚恢复视力的一片混沌中说出了‘高代’二字。五年里,这两种可能性在我脑中不停地纠缠碰撞,我无法否定其中一方,也无法完全肯定另一方。究竟那个被我称作十四郎的男子,是不是我的十四郎。这真相好似在云层中,若隐若现。这五年来,我没有被这样的不确定折磨得疯掉,真是奇迹。不,应该说,正因为有它,才让我在每天早上看到那一张无法辨认的面孔,拥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动力,才没有在这令骑西家堕落腐朽的荒原中失去我的坚强。正因为有着这样的信念,心中抱着一丝希望,但若这丝曙光真的变成了太阳,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接受那些残酷的事实?
“如果那男的是你的空壳,我的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但如果那男的是鹈饲,就能解释为什么性情变化如此之大。但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对于我这个一刻也不能离开你的人,要如何接受你已经那样悲惨地死去的事实?可以说,我害怕这是真的,又害怕这不是真的。不论最终的真相是怎样的,我都会被彻骨的绝望吞没。”
似乎感觉到了泷人的绝望,那些刚刚还聚集在她周围的昆虫突然散去,颤抖着飞走了,泷人却仍继续着她的倾诉:
“现实生活中有种现象叫做双重透镜像,透过盈满泪水的双眼,看到的事物会因泪水折射光线而产生扭曲,丑恶的事物会变美丽。在十八世纪中期,人们透过透镜来观察麻风病人,甚至会产生窈窕美女的幻象。这种现象在心理上同样存在,在脑海中反复联想现在的十四郎和当时鹈饲的脸,就能产生出一种相互重叠的反应。我心中存在的这两种影像,一旦我能把他们重合在一起,这两张脸就会奇迹般地变得光滑起来。之后我就能确认,那就是在改变容貌之前的鹈饲的脸。
“而这样会消除我心中对你的爱恋,而那无处发泄的情感,就只能到妹妹时江那里去寻找。在面对现在的十四郎时,我会在潜意识里认为那就是鹈饲邦太郎,这样的幻想一直出现在我脑中,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妓女。当看到时江那张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时,我那颗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飞到她身上,缠住那其中哪怕一丝一毫的你的气息。现在和十四郎之间仅剩下的肉欲世界,和对时江那样转移的爱,都是因为你不在我的身边。正因为觉得还存在着和你之间的联系,所以才能让我坚持下去,而若是哪一天这种奇妙的平衡被打破,那么我是会发疯还是动手杀人,都是无法预料的事情。如果你看到稚市,你一定会感到震惊,他是你的孩子,虽然是在你产生了那样的变化之后出生的,但他的身上有着和你一样的,被白蚁啃噬过的印记。”
太阳艰难地透过云层投下光芒,湖泊上反射着点点波光。树丛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异物,覆盖着巨大的锐利青叶,这分不清种族的生物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头。
四
这个形状怪异的生物,正是骑西家恐惧的源头——已经把全家人拖入绝望的稚市。丑陋的手脚藏在树丛中,妖怪般的头颈更令人觉得恐怖,使得整个树林的气氛都变得诡秘起来。稚市转动着双臂,停下来望了望泷人,又疯狂地向着树荫的方向爬去,仿佛有什么致命的东西正在追赶他。但其实,他的背后只有刚刚透过云层射出的一线阳光。
生下这样一个妖怪般的畸形儿,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但是这对泷人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她向着树瘤张开双臂,得意地笑着。
“麻风病吗?真是愚昧的、毫无根据的恐惧。为了这样子虚乌有的恐惧,那些愚昧的人甚至抛弃了一切。这根本与稚市无关,就让他们带着这样的恐惧接受惩罚吧,要我怎么认真地告诉他们,这令人无法接受的畸形是我的杰作?你知道吗?当时的我的精神力量,是可以造出比稚市还要离奇的东西的。”
泷人提着稚市的脚踝把他倒吊在膝上,像观察实验品一样审视着他。突然,她张开嘴,如母牛爱抚牛犊般仔细地舔舐着那孩子溃烂的脚趾。唾液顺着脚踝留下,滴到泥土中,仿佛滴下的脓液。母亲舔得那样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处溃烂的伤口。做着这样的动作,泷人的眼中依然保持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冷静和坚定。舔够之后,她再次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这个怪物般的孩子。
“看到了吧,这并不是什么麻风病,这孩子所有的怪异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那强大的精神力量造就的。生物学上有先父遗传的现象,女子再婚生下的子女,往往会带有前夫的遗传,在发色、皮肤上会有重叠。同样的道理,人在怀孕时见到的景象,也会影响腹中的胎儿。但是,我这样的先父遗传真是世所罕见,那是因为在见到鹈饲的尸体时,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当时我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那溃烂的四肢在我心中留下了那样深刻的印象。这是只有我才知晓的秘密,所以说,这个令整个骑西家变得敏感而脆弱的恶疾,在我看来非但不会让人厌恶,反倒是这个孩子惹母亲疼爱的印记。”
虽然这样说,但泷人看着稚市的目光变得好似在看一个玩具,心中涌起想要把那溃烂的四肢拧下的冲动。终于,爱抚变成了嫌恶,泷人扬手将那个不停挣扎着的稚市扔进了身旁的草丛。
“这孩子似乎只不过是我的玩物,你一定这样想吧。他的存在根本就是我的愤怒精神发泄出来的产物,那团低等的生物根本无法算是人,我对他进行过训练,最终成功的却只有两个——对小白鼠进行的走迷宫的训练,结果发现,刚刚你也看到了吧,这孩子居然具备只有蛞蝓具备的背光性。一旦有光线照在背上,他就会快速地爬进阴影中。请不要责怪我这个做母亲的残忍,只是在这样无望而堕落的深渊里,没有玩具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没错,生活在这里,已经使骑西家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大自然的玩物,自己的玩物。
马灵教昔日的教主阿藏,也就是十四郎的母亲,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依然倔强地相信马灵教终有一天会重新找回昔日的风光。她心中对信念的坚定随着肉体的衰老与日俱增。到了那样的年纪,她依然固执地不肯染白发。由于生下了稚市这个怪物,泷人被她视为污秽者,禁止参加清晨的祭祷,甚至于禁止她进入御灵所。当然,这对于本就对马灵教嗤之以鼻的泷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如此,她却不愿轻易放弃泷人这样的儿媳,而是以母亲的身份做出决定,即便现在的十四郎死去,泷人也不能离开骑西家,而要嫁给十四郎的白痴弟弟喜惣。十四郎出事后,泷人对这个家再无眷恋,这样的决定无疑又将泷人推向了另一个深渊——白痴的媳妇,这噩梦不知何时就会到来。
而身为白痴的喜惣却比稚市拥有更多的感官和想法,他整日与兄长一起在山野间打猎,穿梭于密林荆棘,身体越发强壮。为了让嫂嫂成为他的媳妇,他不停地加强锻炼,要比兄长活得更长久。也许对于泷人来说,与其被迫嫁给他受到进一步的凌辱,倒不如葬身在熊熊大火中痛快。
想到这,泷人脸上掠过一丝决绝的神情,但只是一瞬间,这神情就被突如其来的如情欲般的冲动所取代。
“在骑西家唯一能令我心动的人,就只有时江了。那姑娘的面貌跟从前的你是那么相似,但她的性情是那么脆弱敏感,即便是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大声说话。但是我对你的那份热情,只能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她的五官与你那样相似,但是缺少你所特有的能抓住我灵魂的力量。我所能做的,只有让她变得更加像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擦抹铁浆。那样,皮肤会变得细腻,明暗的差别会被消除,那样,就真的与你一模一样了。但是她怎么也不肯,看到她无奈落泪的情景,那种想要占据这具肉体的欲望就更加强烈,这欲望是腐败的温床,令我的身心都开始腐坏,你看到那些围着我嗡嗡鸣叫的虻蝇吗?恐怕它们都是被我腐坏的灵魂吸引来的。
“时江越是躲闪,我就越想要把你的灵魂装入那具躯体中。这疯狂的念头日日折磨着我,幸亏那时我在这里找到了隐藏着你的气息的树瘤,内心才得以平静下来。否则,我真的会被那样的欲望逼疯的。
“这个荒原用它的空寂束缚着我的身心,我把鹈饲当成现在的十四郎,觉得自己是个妓女;在时江身上找寻你的影子的我;面对这树瘤,倾诉自己真实内心的我,这三种人格同时存在于我的身上,保持着某种奇特的平衡。但一旦有一天,我查明了真相,那男子真的是你的躯壳,我又该如何?如果真是那样,与其承受,不如使出全身的力量,将他抛却。”说着,泷人似乎忘却了身边的世界,忘却了一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对有着十四郎气息的树瘤的爱抚中,她的力道逐渐加大,摩挲着已经变得光滑的树皮,手指变得通红,直到表皮磨破,鲜血染红了树干……
当太阳西斜时,泷人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倾诉和情感,将稚市放回背篓里,与人面树瘤告别:“今天要回去了,我的身子十分健康,请你尽管放心,也请你多保重。”
五
黄昏来临,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骑西家的住宅中,泷人刚刚走到住宅不远处,就闻到了一股烧焦的肉的气味,这表示十四郎兄弟二人出门打猎已经回来。性情大变后的十四郎似乎只剩下野兽的意识,对血腥的渴望大增,甚至时常在山谷中徒手和野兽搏斗。弟弟总是跟在哥哥身旁,兄弟二人把打猎当成了嗜好,穿梭于密林间,所设下的陷阱甚至连经验丰富的猎人也望尘莫及。正因为如此,骑西家的人才能在这荒芜的原野中生存下来;也因为这个嗜好,兄弟二人的体型日渐壮硕粗犷,更加衬托出这片土地上潜藏的野性。虽然这片住宅是骑西家祖上遗留下来的产业,但因为年久失修,早已只剩下空架子,勉强能够遮风挡雨罢了,横梁和棚板都散发出木料腐朽的臭味。
刚刚来到门口,泷人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令她回想起那不愿回想的死产的经历。她抬眼望去,在熊熊燃烧着的柴火堆上,是一只被挖去了眼珠的小鹿的尸体。脂肪滴在火焰上发出的噼啪声,让人感觉仿佛回到了原始社会,那些只剩下食欲的人们聚集在厅堂中等候大餐。
这似乎是一只未满一岁的小鹿,大小与狗差不多,一半身子是白色,几乎没有被污染的花斑,另一半身躯也许是在逃跑的时候撞上了坚硬的岩壁的缘故,擦伤得十分严重,暗红的已经结成块状的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有些石块甚至嵌入了毛发的纤维中。在烈火的烤炙下,小鹿面目全非的那一半身躯不断滴落血和脂肪的混合物。被捕兽夹夹断了关节的双腿向外翻,扭曲成一个在正常状态下不可能出现的形态。这样怪异的姿势使小鹿的整个形状看起来就像石灯笼被截断还剩下一半的样子,暗红的血,洁白的皮毛,橘色跳跃的火焰,整个画面的色调阴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