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学范畴阐释老巢的长诗《空着》,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佛教基本理论中有关“空”的观念。《空着》由《自语:空着》、《自娱:空着》、《自虐:空着》、《自觉:空着》和《自灭:空着》等五个部分组成。在第一个部分里出现的是:“笛子空着/箫空着”,“外面空着”,“掩体空着”,“灯笼空着/灯笼里的灯空着”,“疼里空着”,“潜伏期空着”;第二个部分则是:“在那里空着”,“花朵空着/花朵里的花香空着”,“长镜头空着”,“春节空着”,“一点一滴空着”,“宿命的鞋空着”;第三个部分是:“目标空着”,“时间空着/时间里的时钟空着”,“肉体空着”,“空难空着/空难里的空袭空着”,“杯子空着”,“地位空着”;第四个部分呈现的是:“你敞开的身体空着”,“像亨利·摩尔的雕塑空着/鱼和水的形状空着”,“整夜空着”,“工地空着”,“睾丸空着”,“下水道空着”,“经过空着/经过里的过程空着”,“体味空着”;最后部分是:“局部空着/临时空着”,“老家空着”,“冰天空着/雪地空着”,“疼里的水果空着”,“私处空着”,“空,空着”。这些诗句里大量出现的“空”字,与佛教基本理论中所阐释的“空”观有局部意义上的叠合。需要注意的是,老巢的各种各样的“空”还有明显的语言游戏的成分,而各种语言游戏之间有差异性,“这种差异不仅是形式的差异,而且是语用学的差异,这里的语言游戏主要是指示性游戏(或者说知识游戏)和规定性游戏(或者说行为游戏)。”
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12月北京第1版,第136页。
我们知道,早期佛教提出的“无常”、“无我”和“寂灭”的观念与该教同婆罗门教的对立有关,其目的显然是要证明世界上不存在一种永恒不变的主宰之物,婆罗门种姓也不是永远居于主导地位的社会阶层(至少在客观上起了这种作用)。这应当说是佛教“空”观念产生的基本历史背景。当然早期佛教中的其他一些理论也包含着“空”的观念,如缘起观、五蕴理论、空定思想等。“佛教发展到小乘部派时期,该教的‘空’观念呈现出一种较为复杂的状态。部派佛教中对所谓‘我’和‘法’的态度很不一致。有些部派认为‘我’是‘空’的,而‘法’是‘有’的,如说一切有部。有些部派认为‘我’和‘法’都不‘空’,如犊子部。有些部派则对‘我’和‘法’进行具体地分析,不笼统地说‘空’与‘不空’,如大众部等一些部派就认为三世法中只有现在法实在,过去法和未来法则不实在。部派佛教中有一些特殊的派别,不在传统上说的十八部或二十部的范围之内,这就是方广部。……此派的‘空’观后人称之为‘恶趣空’。这种‘空’观认为一切事物空无所有,可以看作是真正的虚无主义。……在早期佛教与小乘部派佛教时期,佛教‘空’观的重要特色是所谓‘分析空’及‘相空’。而当大乘佛教兴起之后,佛教‘空’观的一个重要变化是出现所谓‘体空’观念,这具体(最初)就表现在般若类经典之中。……般若学说对佛教‘空’观的新贡献就在于说明‘空’不仅表现在现象上(不仅仅是‘相空’),事物也并不是通过其构成要素的离散才‘空’。它强调了事物在本质上即‘空’;强调了事物的构成要素不离散它们依然是‘空’。”
姚卫群:《佛学概论》,宗教文化出版社2002年11月第1版,第255、258、259、262页。
我们知道,佛教的“空”观的基本理论在印度确立后,不久就传入中国等亚洲许多国家……在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六家七宗”里涉及的主要就是“空”观的问题。僧肇的《不真空论》讨论的主要也是“空”观问题。但客观地说,中国佛教中居于主导地位的佛教“空”观念仍是在印度就形成的基本思想,但在儒释道“三教一体”的思想影响下,中国佛教思想发展史上有关“空”的思想自然会受到儒家哲学和道家哲学的濡染和熏陶。回到老巢的长诗,实际上,老巢在第一部分就已经写下了以下诗句:
把节日的残余倒进庙会
把寺庙堵在路上
镀金的佛像闪着金光
……
人和佛唇齿相依
人和佛唇亡齿寒
我拜佛,也拜天地
我在天地间行走
佛在天地间给我道路
……
如前所述,部派佛教中有一些特殊的派别,不在传统上说的十八部或二十部的范围之内,这就是方广部。此派的“空”观后人称之为“恶趣空”。这种“空”观认为一切事物空无所有,可以看作是真正的虚无主义。分析老巢的“空”,其实与“实”是相辅相成的,大有真空妙有的旨趣。这比较符合阿尔布莱希特·维尔默在其《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遵循阿多诺的理性批判》一书中所说的第一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艺术试图使自己明白,这世上有某种看不到或无法描绘的事物;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艺术同时也表现并记录下了由虚无而产生的恐惧以及某种威胁:不再有什么会发生了。”
阿尔布莱希特·维尔默:《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遵循阿多诺的理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3年12月第1版,第68页。
如果说是“恶趣空”,则比较贴近“另一种”观点。抓住诗人所要反复表达的“空”的思想,我们就会很容易理解这首长诗秘密包裹着的有关诗人对这个世界所做的形而上的若干思考。
老巢在其第一部诗集《风行大地》里是这样介绍自己的:“长辈们叫我:巢子。朋友们喊我:老巢。‘巢’字,缘于我的出生地:安徽巢湖。曾是个面容苍白、目光忧郁的文学青年。喜欢酒,日子久了再看人生,就多了几分醉意;再过日子,就有了几份饮者的心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漂到北京。对文学的痴心不改,但诗歌、小说填不饱肚子,于是就混进CCTV。血型:O;星座:天蝎;属相:虎。”老巢作为“第三条道路写作”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其祖籍与中国新诗的创始人胡适、“新月派”的代表诗人朱湘、“朦胧诗派”的主要诗人梁小斌、“第三代”最杰出的诗人海子等一样,都可以说是安徽。实际上朱湘的祖籍是湖北,生于湖南沅陵,后迁至安徽太湖;而梁小斌的祖籍则是山东。我去过安徽黄山和九华山,那里绝对可以称作人间仙境或人间佛国,山水间的灵秀之气弥漫氤氲于博大而温柔的大自然,而温柔的大自然却像篱笆一样保护着我们的诗人,温柔的女性抚养这些诗人长大成人。当诗人老巢歌唱他的安徽,歌唱他的美丽的巢湖,歌唱永恒天空中属于他的那一片时,抑郁的激情变得多么温柔、多么哀婉;当他触及这片记忆时,他汹涌狂热的情感就回复到多么平和的节奏。阅读老巢的诗篇,我深切地感觉到诗人常常在梦幻中重返故乡,就像在梦幻中回到心灵的天空中一样。一去不返的童年成了诗人老巢最真实、最清醒、最幸福的时光。概括而言,老巢不像胡适,也不像朱湘,更不像梁小斌和海子,老巢的创作尽管在他的生命中很重要,但他的生活却绝不会因此而突然断裂,或者突然失去致命的平衡。应该说,老巢的诗闪耀的是他不得不闪耀的生命之光。
回到老巢的长诗《空着》,需要点题的是,该诗以断断续续的不空之空的若干意念,以及语言外壳,一层层包裹着关于“恶的生存性问题”,因此在诗人游戏人生、看透人生的表像之下,实际埋藏着若隐若现的沉重的痛苦,而这与心有关,却非关思想。换言之,老巢的“空”与前述佛教所说的“空”尚有很大的距离,内心的境界仍然需要在“痛苦”的基础上继续提升,方能最终解脱,抵达完全的“空”境。凯利·詹姆斯·克拉克对此叙述得更简洁:“对恶的生存性问题,枯乏的论证、流利的神正论都无能为力。痛是在心里而不是在思想里,解决的办法必须能救整个人。”
凯利·詹姆斯·克拉克:《重返理性——对启蒙运动证据主义的批判以及为理性与信仰上帝的辩护》,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第68页。
文学批评巨匠别林斯基曾说过:“为了要猜出像拜伦这样广阔和伟大的诗人的谜底,首先应该识破他所表现的时代的秘密。”
转引自姜剑云:《审美的游离——论唐代怪奇诗派》,东方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第166页。
其实,要理解一首长诗,我们同样需要识破它所表现的时代的秘密。在此前提下,接下来我主要谈谈我自己的长诗《第一波罗蜜》:
天亮了,我最初听见的是几声鸟鸣
几片琉璃瓦即将飞翔
然后在阳光中倾斜,破碎
留下一地羽毛。天亮了吗?
天亮了,天亮了!……此刻,但愿神圣成为我的话语
“天亮了,我最初听见的是几声鸟鸣”,这句诗将我带入了我最近刚刚完成的长诗《第一波罗蜜》的宏阔境界之中,该诗篇除了将佛教经典《金刚经》(鸠摩罗什译)拆开,使其自然贯穿于其中之外,另一个特别突出的特点就是在异乡大胆地回忆故乡。这么多年了,这于我是比较少见的。也许,“真正了解法则必须身在法则之中,那就是对故乡要大胆健忘,方能开始异乡之行:因为泰始之初,精神/不居家,不依源。”
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荷尔德林的新神话》(海德格尔等著),华夏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51页。
我写《第一波罗蜜》,主要是想表达一个漂泊异乡之人对故乡的神往,而这种“神往”所滋生的“空境”与我长期朗诵《金刚经》所产生的“精神神往”有某种契合。说实话,该经的译者鸠摩罗什大师曾经对自己的故乡肯定也有如此的神往之情,因为他长期羁旅在外,广弘佛法,要想重返故乡,那简直就是一种“空想”。鸠摩罗什(344——413),生于西域龟兹国(今新疆库什一带),7岁随母出家,两年后随母到罽宾,拜著名佛教学者头达多为师,从受《阿含经》。后至沙勒(今新疆西北的喀什一带),起先仍学小乘,后从须利耶苏摩学习大乘,并接触了《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回龟兹后,罗什广读大乘经论,并经常讲经说法,宣传大乘教义,“道震西域,声被东国”,在长安的10多年时间里,“共译出佛经30余部,300余卷(关于罗什译经的数量,各种《僧传》和《经录》的说法不一,有说多达90多部、400多卷的,经近人刊定,不可信)。其中重要的有《法华经》、《维摩经》、《阿弥陀经》、《坐禅三昧经》、《十诵律》、《梵网经》、《金刚经》、大小品《般若经》和‘四论’等。”
洪修平:《中国佛教文化历程》,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11月第2版,第79-80页。
这些经论的译出,对中国佛教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例如《法华经》、《阿弥陀经》分别成为中国天台宗和净土宗的宗经,《维摩经》、《金刚经》等都是中土流传最广的佛经之一,而罗什系统译介的中观般若思想,经他的弟子发扬光大,更是与涅佛性论一起成为中国佛教的基本理论主干,对中国思想的发展影响深远。
时间之神逶迤而来,你们逶迤而来。是的,你们是欢乐者
你们必将经过我的故乡——谯家岩。告诉你们吧
谯家岩之所以被群山包围,因为它是源头,是时间之神和万物的源头
长诗《第一波罗蜜》尽管将《金刚经》贯穿全诗,但它绝不是为了单纯地体现“禅境”与“诗境”的关系。在这方面,舒州天柱山的崇慧禅师应该说是一代宗师。例如:“僧问:‘如何是天柱境界?’答:‘主簿山高难见日,玉镜峰前易晓人。’问:‘如何是天柱家风?’答:‘时有白云来闭户,是无风月四山流。’问:‘亡僧迁化向什么处去?’答:‘潜狱峰高长积翠,舒光明月色光辉。’问:‘如何是道?’答:‘白云覆青嶂,峰鸟步庭华。’问:‘宗门中请师举唱。’答:‘石牛长吼真空外,木马嘶时月隐山。’问:‘如何是西来意?’答:‘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花绿叶间。’……诸如此类的语句,都是以文学的意境,平实地表达本地风光,开启了唐末五代与宋初禅门的法语风格。”
南怀瑾:《禅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2月第2版,第110页。
与时间之神缔约——1966年农历4月17日
那天除了雨,还是雨
是的,谯家岩是云贵高原的
隐秘心脏。我们在那里制造血液、缔约
同时探讨方圆八百里为什么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
在《第一波罗蜜》中,我对自己的早期生活进行了初步的回顾,可以说是一段简括的关于我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时间简史”,换言之,那段历史是我成长阶段的绝对真理。在与此相关的问题上,海德格尔曾精辟地加以言说:“艺术的本质是诗。诗的本质是真理的奠立。这里,我们是在三重意义上理解奠立,即作为馈赠的奠立,作为奠基的奠立,作为创始的奠立。……艺术是历史的,而作为历史的东西,它是真理在作品中的创造性保护。艺术作为诗而发生。诗是在馈赠、奠基和创始这三重意义上的奠立。作为奠立,艺术在本质上是历史的。这并不仅仅意味着艺术拥有一个表面上的历史,它随许多其他事物在时间的进程中出现,并在这进程中发生变化或消逝,为历史提供如此这般变化着的方面。艺术是在为历史奠基的本质的意义上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