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赳赳冠时髦,三十年前学六韬。
铜柱津头怀马援,玉门关外老班超。
金貂闪烁簪缨贵,竹帛光荣汗马劳。
圣代只今多雨露,圆花新赐锦宫袍。
这八句诗,单说万历三十年间,叛贼杨应龙作反。可怜遇贼人家,无不受害。致使人离财散,家室一空。拿着精壮男子,抵冲头阵。少年艳冶妇女,掳在帐中,恣意取乐。也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极。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那时各路发兵征剿。杨应龙难敌,一时自刎而亡。余众杀的杀,走的走,尽皆散了。这各路军兵不免回归。那本处乡绅,现任官府,治酒请着各路将军,感他保守有功。有诗为证:
北垣新阁拜龙骧,独立营门剑有光。
雕拔夜云知御苑,马随青帝踏花香。
诸番悉静三边戍,六国平来两鬓霜。
归去朝端如有问,肯令王剪在频阳。
这些兵士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那个身边没有几十两银子带回,恨不能插翅儿飞到家里。其中也有阵亡的,也有搠伤带病的。其时浙江省内,有一兵士,姓吴名胜,字千里,乃金华府义乌县人。年纪方交二十岁。气力颇有一分,当时别了父母,随了主帅出征,得胜还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粮坐粮,犒赏衣甲等银也有数十两。他心中想道:“且喜积下许多银子,归家完婚,使费一应足了。”又想道:“战场上阵亡许多伙伴,身边俱有金银,不若待我探取归家,慢慢受用。正是见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将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竟往沙场尽力搜寻,竟得了千余之数。连忙置办一付罗担,将金银满装,独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盘诘征士,腰牌照验,谁敢留难。每日晓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县地方。
天色已晚,并无客店,心下着忙。虽然身上有些气力,路中恐有强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计,将这担银子拖到一个深草丛中藏了,插标为记。空身向前,寻觅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见些儿灯火。上前一看,是个人家。吴胜见了,即便叩门。只见里边拿了灯火问道:“是谁叩门?”开门出来。吴胜一见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也便道:“长者见礼了。”那主人慌忙放下了灯,回礼道:“不敢。”请进了门道。“黄昏到来,有何见谕?”
吴胜道:“不该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禀。”
主人拴上大门,取了灯,引至堂上,分宾主坐定。吴胜说:“在下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姓吴名胜,贱号千里。只因杨应龙作乱,有力投军,随师征剿。幸喜平贼还家。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没处相寻客店。若是长者近处有歇宿人家,烦为相引。若是没有,大胆借宿一宵。自当奉谢。请问长者高姓尊名?”陈栋见他身虽武士,口却能文。答道:“不佞姓陈名栋。本地人氏。此地宿店尽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寻。不嫌草榻,权宿一宵。只是不知大驾至,有失款待。”即时分付家下,快备现成酒饭。吴胜感激不尽。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价借一位。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暂置一处。今观长者高谊,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记念。”陈栋道:“何不早说。”连忙叫小二快来。
小二应了一声,立在堂前。陈栋道:“快拿了火把,同这位长官,往前面村落,一担物件,可代他挑了来。”
小二即时点着火炬,随了吴胜,竟至彼处认标,挑着回来。一路儿担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宝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银么?”吴胜道:“也有些儿在内。待挑至府上,自然谢你。”小二想道:“多半是个强人无疑,不然为何有如此重的金银。”道:“客官,你作何生意?趁这许多财物?”吴胜道:“我身充行伍,积攒下的。”小二道:“家有何亲戚?”吴胜说:“父母在堂。妻小未婚。”
不觉闲话之间,已到陈宅,叩门挑进放下。陈栋置酒于西首小房,接了吴胜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边。说道:“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个强盗。”陈栋惊问道:“怎见得?”小二道:“方才一担,都是金银。挑得我两肩肿痛。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来,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结果了他,取了他许多财宝,倒是干净。”陈栋道:“人来投主,怎么起得此心。”小二道:“不可没了主意,后来懊悔迟了。况且他是杀人放火来的,我们处置他,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何罪过。”这是:
我本无心求富贵,那知富贵逼人来。
陈栋初时一个好人,被小二说了一番,也没主意。
“据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性命?”小二道:“他目今现有一把利刀。只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断送,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便了。”陈栋道:“阿弥陀佛,随你罢。”
重至小房陪着坐了。吴胜道:“方才见尊价与长者言久,莫非内客为在下搅扰见怪么?”陈栋道:“吴先生见差了,小使与老夫说,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要去杀鸡宰鹅。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诚来请便了。所以言语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见疑。”吴胜感激不尽。
那小二烫了热酒,只顾劝饮。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吴胜辛苦多时的人了,那里支撑得住,不觉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须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几推,全然不动。小二把酒筛上几碗,流水而吃。去担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灯后。又吃个长流水,酒已醉,胆已大。去把吴胜一推,动也不动。连忙解开他身上衣服,把绳捆定。陈栋躲人屏后。小二持刀在手,照着心窝,着实一刺,进内五寸。那吴胜在床上一跳,滚下床来乱跌。被小二尽力按着,看看气绝,手足冰冷。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陈栋道:“阿弥陀佛,便饶也罢。”小二笑道:“分上讲迟了。”去拿一把锄头,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尸骸,是罪过的。”陈栋拿了灯笼,小二驮了尸首,走到对面盘山脚下。掘了一个土坑,把一条草席,裹了尸首,放在坑里,把土填平了。
归家取出担来,俱是布袱的银子,约有二千余两。陈栋夫妻一时间富贵起来。自想今日之事,多亏小二,况且年过半百,并无儿女,就把小二认做亲儿,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妇。家下收租囤米,放债买田。不须三个年头,家私已积半万。乡民称他为员外,称妻子为夫人。他一门大小,好不快活。真个牛马成群,僮仆作队。
一日,员外乘马往东庄取债。适逢农事正殷,静而观之。有词证曰:
东郊农事已兴,北郭春人恒聚。荒村破屋,无不动其犁锄。沐雨栉风,亦相从于耒耜。陌上堪驱秧马,路旁逢驾粪车。摊饭庄丁,投足便眠野草;馈浆田妇,满头尽插山花。桔槔调下相闻,雨中共语。往来里巷,少有闲人。嘻笑沟涂,皆非生客。土鼓喧迎岁序,瓦盘数长儿孙。一人耕,九人食,乐且无饥。五母鸡,二母彘,老不失肉。贵金不如贵粟,骑马争如骑牛。又如未盘社酒,同井相遗。野曲山歌,邻墟互答。家籍上农之户,子举力田之科。如京如抵,纳稼以供王税。不蝗不旱,洗腆以奉亲颜。验工力之怠勤,较收成之丰歉。作为春酒,介眉寿千万年。劳彼岁工,诵豳风于七月。付藏风雅,俗是陶唐。难更四序忙闲,岂识一生悲戚。笑他服贾,终年只狎风波。何似躬耕,每饭不离妻子。岂不为田家乐乎。
员外观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户十两租息,吃了午饭,骑马而回。往一溪边行过,那马见了溪水,住了双蹄,吃个不住。员外骑在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马带在岸边,下了马,将他拴在近水柳树下,凭他自吃。自己走到前边一个人家,恰好有条板凳,放在门外。员外见了,把扇儿扇上一番,去了浮尘,倒身坐下,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小娃子,有三岁上下光景。见了员外,笑嬉嬉走到身边,倒在怀里。看了员外,叫道:“爹呀,爹呀。”只顾叫。员外大喜道:“怪哉,看这小小人家,倒生得这个乖儿子。”连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枣子,竟把与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开。员外摸着他头儿,叫道:“乖儿,大来是有福的。”
正在那里闲话。原来这娃子父亲,唤作何立。在乡间磨豆腐卖的。恰好溪中淘豆回来,看见陈栋坐在他门首,叫道:“员外何事,贵人踏贱地,难得,难得。”员外道:“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说:“是小犬。”员外道:“好乖。几岁了,曾出过痘子么?”何立道:“三岁了。上年冬底,出过花儿了,因此母亲半月前,生得一个兄弟还睡在床里,没人管他,自家要耍儿。”员外道:“这等断乳的了。我今日且回,另日来与你讲话。”说罢,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着了,大哭起来,那里肯放。陈栋双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与你有缘分的。”娃子一把搂定员外脖子,便不哭了。陈栋道:“何兄,你看娃子这般苦楚,我若去后,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过继与我为子么?”何立欢喜道:“只是没福,受员外家当,我怎生不肯!”员外道:“你虽然肯了,恐他母娘难舍。”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凶,得员外收留,万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员外道:“你进去问一声,看是如何。”
何立进内与妻子说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实是难舍,听得丈夫说他有万金家私,并无亲生儿女,日后都是我们的,方才允诺。何立出来道:“员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体好了,上门拜谢。”员外欢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乃东庄取的十两银子,送与何立道:“偶有白金十两,送与令正买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着人奉请你二位到舍,另有厚赠。”
将娃子递与何立道:“抱回进去,别了母亲。”那娃子一把搂住脖子,那里肯放。何立道:“员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见之日的。”一面去与员外解了马,牵到门首。员外抱着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马,道声请了,那马飞跨去了。
顷刻之间,到了家下。抱着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来惊问道:“哪里来这个清秀娃子?”
员外从头说了一回。一家儿道:“大半前生有缘法,故此一见,便难舍了。”这娃子到了陈家,再也不哭,只在地下嘻笑。
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员外知何娘子已好,着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带了亲生小儿子到家。请了诸亲各眷,东舍西邻,整治酒席,请着众人,把儿子抱出堂前,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各人见了,道清秀佳儿,无不称赏。内中一长者道:“有这般一个儿子,难道中不得个状元!就取名陈三元罢。”大家齐声叫好。一齐上席饮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不题。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气,好炎热,只见:
炎天若甑,赤地如烧。比邻有竹,寻常竟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既而凉生殿角,银甲弹乎琵琶。雨过池塘,绣衣挂子萝薛。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盘,浮甘瓜于玉井。华筵高敞,贫家半载之粮。绿树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峨冠而阿从,抑属何情。又如碎影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折莲易伴人情。一饱事休,一酣情足。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陀。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扇摇白羽,歇用碧筒。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见闲人,惮闻俗事。众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蜒。昼望青山而坐,夜乘篮舆而归。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正是农夫心里如汤滚,公子王孙把扇摇。
果然好热。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独自一个,不觉大酣起来。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独自一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听了酣声,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手在上边蒲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只说是蚊虫之类来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进肚腹,叫声“啊哟,不好了”,乱滚下床来。惊得三元哭将起来。一家人方才听见,一齐走来。只见员外跌在地下,气已将绝。肚脐中流出血来。大家看时,见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肠已断了。安人哭将起来,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齐放声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着他死也不饶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拿一把小刀,望员外肚上一刺,把我惊将醒来,恰是一梦。”小二听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报,不必哭了。”即时置了棺木。一应丧仪,俱照乡绅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诵经出殡埋葬。
三年服满,三元已长成七岁了。送上学堂攻书。几年之间,把《四书》、《五经》俱读完了。到了十五岁,诸子百家,《通鉴》性理,烂熟如流。文章下笔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在空地上抡枪舞棒,与人较力。他又生得长成,梳了发,戴了巾,与同学往来,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说话,出口便俗。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怀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这三元在个书馆中,那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骂:“小畜生,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穷得一贫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这家私是那里来的,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银子,挣起的家私。若再无礼,我把你小畜生,照当时十五年前,断送了吴胜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盘山脚下,凑作一对。看你这家私,分得我的么。”小二妻子道:“什么说话!小叔是个好人,你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来醒酒!岂不闻,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速忙说与父母。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便细细的记得,一字不忘。
至次日,到三元馆中,教他至无人密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三元沉吟许久,对父亲道:“此话只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计,竟至安人房中问安,就悄悄儿的说:“孩儿夜来得一梦,甚是古怪。梦见一人,口称吴胜,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未曾托生。要孩儿与他诵经超拔。他又说,若不依我,祸及全家。此事不知有无,何不为儿细说。”那安人听了这番说话,道:“儿,句句真的。”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道:“原不是员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心,孩儿自有主意。”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悔时迟矣。况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做一桩快事。除是经官,方可除此凶恶。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使我生得个法儿,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无对证。谁做原告?”又沉吟一会,便笑将起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便提起笔来写道:
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在生身为兵士,于万历年间,随征杨应龙。得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余两,顿起凶心,将酒灌醉,夜深持刀杀死。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枯骨难归故土,父母妻儿,倚门号泣。共愤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恳乞天台,严差拘恶,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鞠。探尸有无,人人堪证。除剪凶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恩。上告。
一时间写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罢,这样恶人,留他在家,养虎害身了。只是无人去告,怎么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县前,见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钱粮的差人,此人也姓陈。一个字也不识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陈牌,有一纸催粮呈子,劳你一递。容谢。”差人道:“小相公,谢倒不必。若准了,就与在下效劳便是。”三元道:“这般一发妙了。”恰好投文牌出来,差人投在里面去了。三元竟回书房读书。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
此状鬼使神差,该县火速行牌。去拘凶身小二,同邻验取尸骸。限定午时听音,差人不许延捱。若是徇情卖放,办了棺木进来。
那刑房见了,即研香墨,忙展钧牌,
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写了年月,当堂签了,交付差人。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接了牌,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见一个人立在门外,差人道:“请问一声,贵村有个姓陈的么?”小二道:“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只有我家了。有何话说?”差人道:“有些钱粮,要他完一完。特来寻他。”小二道:“这般小事,何用大惊小怪。”差人道:“钱粮不多,比较得紧,故此动问。”小二道:“该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个小二官,悉知细底。”小二道:
“我便是陈二爹了。”差人见说,一把扭住。一个取出麻绳,夹脖子一套,锁住了。小二骂:“可恶得紧,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并不见这般利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时叫起地方道:“陈小二杀人。今奉本县太爷钧牌,着地方里甲,同至盘山脚下,验取尸首有无,要同去回话。”那排邻地方听说这话,吃了一惊,道:“有这般奇事!”小二惊得面如上色,言语一句也说不出了。三元在房中听见,走出来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况家无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门前。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说不知那一块地上埋着。问小二,只不做声。众人乱骂起来:“你倒杀人,俺们在此陪工夫。还不快说!我们私下先打他一顿,再去见差人说话,他若不说,待我拿去夹他的孤拐,自然说了。”小二见如此光景,料隐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过在这一搭儿地上。”众人见指了所在,锄头铁锹,一齐动手。掘了二尺不上,土泥见了草屑。又去一层土泥,有一卷草席。内中一个胆大后生,去把草席打开,内有个尸死人。一个翻转,面色朝天。神色不动半毫。各人口称异事,只少一口气儿,面貌竟像三元一般无二。众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动。依先掩在土中,禀过太爷,怎生发放。”
内中着几个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责不便,差人带了小二、地方竟到县中。
早堂未散,一齐跪下禀明。县官道:“好奇异,果是冤魂告状。”便叫:“小二,你谋财害命,理当枭斩。”小二道:“青天老爹,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
县官道:“鬼魂独告你,并无你父亲名字。还要抵赖,取夹棍与我夹起来。”正是:
由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一夹将拢来,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泣道:“老爷不须夹了,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县官道:“画招。”着陈家出烧埋银一两八钱,跟同地方买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上了枷,押入牢中。余众皆出衙门。谁人不说好个太爷,真是个转世包龙图,断出这一桩没头的事来。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公同买了棺木。多余银子,又做几件衣被鞋袜各项物件,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艺人,重新抬出,与他穿上新衣,放入棺内,就埋在原处。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拜献了吴胜,收到家中。请着地方原差,一众邻舍,谢上差人,酒罢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须啼哭。二哥成了狱,有官饭吃。我方才拿了三两银子,浼差人寄去与他使用,不必记念。此是冤魂不散,特来讨命,故有此事。或者后来问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你且宽心。”二嫂见他这般说话,住了泪痕。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烦。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毋烦记念。”这也不提。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儿子患了邪症,医不能效,是着鬼一般。在家中跳来跳去,父母把他锁在冷房,求神卜问,全无分晓。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悉知过去未来之事。一家斋戒致诚,接了术士,演起法来。请得吕祖降坛,写出此子患了风邪,入了心经,故有此症。随写仙方,几品药饵吃下,即时痊愈。三元闻知,与家中说了道:“一齐斋沐了,明日接了术士回家,请仙卜问全门祸福。”家中一齐欢喜。
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列于后园静室。请了术士,一同拜祷。烧了几道符,须臾盘中仙乩
乱动。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书名。”乩上写道:
我那会晓谈天,我也懒参神。我不戴进贤冠,我不爱西子妍。我不受礼法苛,我不喜俗人怜。散发荷花长林下,有时箕踞王公前。谁知白也诗无敌,清平调里教人言。为受人间青紫累,不得长安市上眠。则如今意气依旧翩翩,须知世上有荣枯,洞前碧草自竿竿。回忆少年事,何故苦留连。羞杀了玉儿捧砚,羞杀了名妓持笺,跌足科头寒松侧,浪足迹飘篷云水边。
袖里《黄庭经》两卷,石上王乔药一丸。诸真目我为后隽,狂夫放旷谁敢先。沽一盏,几千年。金茎玉露春饶足,囊中不愁无酒钱。失了笔墨债,尚惹风月缘。最喜是诗酒,头痛杀谈玄。莫笑李白心太痴,人若个地行仙。蓬莱散吏李太白书。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一齐下拜。三元忙分付开陈年花露酒奉献。乩上写道:
陈三元听判。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名唤吴胜。身充行伍,随征杨应龙。只合取了本等之银,归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时间起了念头,往阵亡诸士身边,搜取银两。起了贪心,阴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间,借陈二之凶,消众魂之恨。陈栋因此致富,将你借何立妻腹,转世承召陈门,还你本利。陈栋不合从谋,己遭腹份而死。陈二见财起意,将来报应分明。吴胜生身父母,亡过多年。尔未婚妻张氏,为公姑身故,过门殡葬。知尔阵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适。夫妻缘分,非比其他。五百年前,篮田种玉。夙缘未了,世世牵连。速取完姻,后有好处。陈母老愈康宁。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极乐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动了。三元又惊又喜,化纸谢了术士,送出大门。陈安人与三元商议曰:“方闻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缘,前生所定,不可迟了。即当遣人到彼打听明白,迎娶来家,早完大事,待我老身边好放心。”何立道:“这也不难,此处离金华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听明白,带了盘缠,可行则行,可止则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极好。”即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付与父亲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义乌县。问起吴家缘由,人俱晓得。悉道吴胜阵亡,其妻不嫁,真个是节女。何立道:“吴家住在何处?”回道:“桥西曲水湾头柳荫之下,小小门儿的便是。”何立别了,竟至门首。叩了一下,只见里面问道:“是谁?”何立道:“开门有话。”那门开了,恰是一个女子,有三十余岁光景。生得:
花样娇娆柳样柔,眼波一顾满眶秋。铁人见了魂应动,顽石如逢也点头。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宅上还有何人?”女子一头往内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说罢进去。只见须臾之间,一个老儿出来,有五十多岁的人了。施了礼,坐下问道:“足下何来?有何见谕?”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桩奇事,特来面奉相报。”即将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细说了。那长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梦,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梦,与兄之言相合。数皆前定,不可相强。既承远顾,还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到做亲家完姻,恳老丈送去。一家过了,以尽半子之情。”张老官见说,一分欢喜。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拿了两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礼,两边谦让。张老官道:“是小儿,不须让谦。”
作了揖,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礼银,送与张老。张老道:“原媒已没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只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只求早早起程方好。船只盘费皆俱,不须费心。妆奁衣服,件件家下俱有。只须动身早行便了。”张老收了银子,与女儿前后一说,即忙办酒,请着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当了,同儿子女儿,一齐下船,投江西而来。
不须几日,已到本县。何立上岸回家去说,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何立回到,把前事备陈一遍,各各欢喜。恰好次日黄道吉辰,登时分付治筵相待。请亲房邻友,一齐都到。迎亲鼓乐喧天,进接新人。礼行合卺,几日酒筵方散。
不提他夫妇快乐,且说小二在监,闻知三元做亲,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气恼,染了牢瘟,一命亡了。狱卒到家来说,妻子听报,哭得不住。三元闻知,随即唤了妻弟张二舅,同到县中买棺木之类,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抬至坟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坟上哭送。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过意。买些冥礼,家中看经祭奠。戴孝安灵,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欢喜。过了百日满后,诸事都妥贴了。
一日,新娘子与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待他二人为了夫妇,有何不可。”三元一想道,果然倒妙。一面与安人说知,连声呼好。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十二日戌时合卺。安人道:“如今还是正月,到十二还有二十余日,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两个相见,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服药无效,十分沉重。一家儿大小不安。那里还提起他们亲事。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不料越发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觉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罢。”上了床要睡,那里睡得着,想道:“不然此时堂已拜了,将次到了手,可惜错过这个好日,不知直到几时。”长吁短叹个不住。走起床来小解,见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见房中灯火尚明,走到窗前缝中一望,不见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张,帐儿挂起的,又不见。心下想道,在安人处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门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道:“不可错了好日。”竟进了房,把门掩上。走到床后一看,尽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只见二娘已来了,把门拴上,坐在灯下呆想。二舅于帐后看得明白,只见坐了一会,解开衣服,吹灯就寝。叹了一口气,竟自睡了。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时间惊了,叫将起来,不成体面。待他睡了方可。”一步步捱到床沿,把身子进帐内,悄悄而听。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轻轻倒身,就睡在头边。心中按捺不住,想道:“总然是我的妻子了。料他决不至叫呐田地。”大了胆,囗囗囗囗囗囗身上。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二娘惊醒道:“不好了,是那个。”二舅附着耳道:“是我。恐可惜错了好日,特来应应日子。”二娘道:“你怎生得进房来?”道:“你未来,我已在床后坐等了。”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这般性急。”二舅道:“一日如同过一年,怎生熬得。”两个说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囗囗囗囗,叫道:“有趣难当,从来不知这般趣事。”二舅见说,高兴之极。道:“我与你天长地久,正好欢娱。”不觉囗囗囗囗。二人酥酥睡了。至天未明,二舅归房又睡,并无一人知觉。自此夜夜来偷,直至月终。安人痊可。三月内,两个择日完姻。
三元闻知学道发牌,考试生童。兄弟二人即往县中纳卷。考过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宗师考了,取他复试。文字做完,亲自纳卷,恳求面试。提学看罢道:“我有两卷,可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复试,今二卷各有所长,竟不能定夺。也罢,庭前有乌绒花一树,我出一对,对得好的居案首。”
宗师出道:“乌绒花放,如新羊毛笔染银。”
三元对道:“皂角子垂,似旧雁翎刀生铁锈。”
提学即将三元取了案首,登时补禀。兄弟何泰,亦取进学。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后来做了岁贡举人,授了义乌县知县。到任后,与吴胜父母坟上,增添树木,旌表坟茔。妻家坟土,也是一样的光辉起来。待六年任满,受了封赠。不愿居官,挂冠林下,做了一个逍遥散人。子女五人,俱享荣贵。
可笑陈栋空捧了万贯家财,临死时,只得一双空手。小二谋财害命,逃不过天理昭然。后来之人,切不可见财起意,以酒骂人,自具其恶。戒之,戒之。正是:
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害人还自害,说人还自说。
总评:
哀哉吴胜,拼命于万马场中,得财于千尸堆内,满担而归。将奉高堂于白鬓,娶已定之红颜。一生家计,从此足矣。奈何漫藏诲盗,多饮伤身。顿使白头垂泪,魂依无定之乡。少妇悲哀,胆落金闺之梦。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陈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谋孤客,以陈栋之刀刺陈栋。一物一件,加倍偿还。小二之死于狱,有余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