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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愚郡守玉殿生春

人家养子愿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但愿生儿愚且蠢,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一首诗是宋学士苏东坡先生之作。那苏东坡是个绝世聪明之人,却怎么做这首诗?只因他一生倚着聪明二字,随胸中学问如倾江倒峡而来,一些忌惮遮拦没有,逢着便说,遇着便谏,或是诗赋,或是笑话,冲口而出,不是讥刺朝廷政治得失,便是取笑各官贪庸不职之事,那方头巾、腐道学尤要讥诮。以此人人怨恨,个个切齿,把他诬陷下在狱中,几番要致之死地。幸遇圣主哀怜他是个有才之人,忠心之士,保全爱护,救了他性命。苏东坡晓得一生吃亏在聪明二字,所以有感作这首诗,然与其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如做个愚蠢之人,一生无灾无难,安安稳稳做到九棘三槐、极品垂朝,何等快活,何等自在,愚蠢之人反好过聪明万倍。从来道:“聪明偏受聪明苦,痴呆越享痴呆福。”奉劝世上聪明人,切不可笑那愚蠢汉子,那愚蠢汉子尽有得便宜处。

话说我朝洪武爷一统天下之后,每好微行察其事体,凡有一诗一赋,一言一句之长,便赐以官爵,立刻显荣。那聪明有才学的,答应得来,这是本分内事,不足为奇,一日到国子监,一个厨子献茶,甚是小心称旨,洪武爷龙颜大喜,即刻赐以五品冠带。看官,你道一个厨子不过是供人饮食之人,拿刀切肉,终日在灶下烧火抹锅,擦洗碗盏,弄砧板,吹火筒,调盐酱,剁鱼脍,剥葱蒜,蒸馒头,做卷蒸,打扁食,下粉汤,岂不是个贱役?一朝遭际圣主,就做了个大大的五品官儿,可不是命里该贵,自然少他的不得?此事传满了京师。一日,洪武爷又出私行,星月之下,见个老书生闻知此事,不住在那里叹息道:“俺一生读书辛苦数十年,反不如这个厨子一盏茶发迹得快,早知如此,俺不免也去做个厨子,侥得个官儿,亦未可知。”因而吟两句诗道:

十载寒窗下,何如一盏茶。

洪武爷闻之,随即续吟二句道:

他才不如你,你命不如他。

那老书生闻之,遂叹息数声而去。说话的,你道从古至今,有得几个厨子做官,若是厨子要做官,却不似黄鼠狼躲在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不要说日里不稳,就是夜里做梦也还不稳哩。据老书生这般说将起来,人生在世,不要做别的事,但只是腰里插了两把厨刀,手里拿了蒸笼,终日立在人酒案子前,托盘弄盏,准准就有一顶纱帽戴哩。咦!也要有他的命运。正是:

命该发迹,厨子拜职。

命该贫穷,才子脱空。

总之,人生八个字,弄得你七颠八倒,把人测摸不定。那《巧书生金銮失对》内载那吴与弼正当召对之时,顶门上蝎子一尾钩螫着,这一钩名为“祸钩”。又有一个官被蜈蚣一口咬住,反咬出一个侍郎来,这一咬名为“福咬。”世上江北最多蝎子,江南最多娱蚣,身长七八寸,头红,身子节节如黑漆有光,其脚甚多,俗名百脚,大者长尺余,若满一尺之外,首尾相屈,能乘空而行,专要飞到那龙头上,食龙之脑,以此天雷时常要击死。其两钳如铁之硬,甚是利害,一口咬住,满身红肿,疼痛难当。江南卑湿之地,所以此物甚多,若阴湿之时,或壁上床上,都要扒来,以此甚为人害。宋淳熙年间,孝宗皇帝临朝,一个史寺丞适当轮对之时,不提防夜宿朝房,一条蜈蚣钻在史寺丞衣内,孝宗问他以高宗往日之事,恰好被蜈蚣在手臂上着实咬上一口,史寺丞一时疼痛难禁,不觉两泪交流。孝宗问道:“卿何故泪下?”史寺丞无可奈何,只得扯个谎道:“臣思先帝在日之恩德耳。”孝宗皇帝天性甚孝,见史寺丞之言,感动其心,不觉也流下泪来,即刻起驾进官。明日,御批史寺丞为侍郎之职。看官,你道同一咬人之物,一个咬出好来,一个咬出祸来,只这一口一尾,贵贱贫穷,天悬地绝,可不是前生命运。有诗为证:

蝎子螫成贫士,娱蚣咬出侍郎。

世事千奇百怪,何须计较商量。

在下先说这两个故事,引入正回。这个故事,也就出在宋孝宗朝代,改元“淳熙”。那时孝宗英明,有恢复中原之意,戒燕安之鸩毒,躬御鞍马,以习勤劳之事,尝用精铁打为柱杖,行住携持,宦官宫妾,莫取睨视。一日,游于后苑,偶然忘携,命两小黄门取来,小黄门拖之不动,只得用尽力气,两个抬之而来。时召诸将击鞠殿中,虽风雨亦张油幕,布沙除地。群臣以宗庙之重,不宜乘危,交章进谏,孝宗亦不听。一日亲按鞠,折旋稍久,马不胜劳,遂逸入廊庑之间,檐低触楣,侠陛惊呼失色,亟来奔控,马已驰过矣,上拥楣垂立,徐扶而下,神彩不动,殿下都称“万岁”。

又于宫中射箭,其志勤恢复如此。以此每每留意人才,凡岁贡士,亲试策问。一日朝见高宗,高宗道:“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孝宗再拜回宫,大书此二句揭于选德殿。乙巳年,集英殿传胪,宰相读到一卷,其首二句道: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人主不可无坚忍之心。

孝宗见这二句恰好合着高宗的圣意,心中大喜,遂赐状元及第。这不是极好的了。然就这一榜中,却有一个人,姓赵,名雄,字温叔,是资州人。这温叔生来不十分聪明,说话又不伶俐,及至长大,就如黄杨树变的,三年长一寸,雷响缩一尺。别人指望儿子成人长大,一日聪明一日,唯有赵雄反缩到泥里去了。父母以此大恨,每每道:“俺家前世怎生积下不幸,生出这个彻骨呆夯儿子。”从来道:“宁养顽子,莫养呆子。”那顽子翻天搅地,目下虽然,日后定有升腾的日子。呆子终日不言不语,一些人事不知到底是个无用之物,却不是悔他的臭气么?七八岁的时节,父母见他性呆,也不叫他到学堂里去读书识字,直到十岁之时,父母见他在家无事得做,两个商量道:“呆子在家无事得做,越发弄得呆头呆脑,真个呆出鸟来,再过几时,好送他到古庙做尊泥菩萨,受用些香烟哩,还是送他到隔壁李先生那里去,学识两个字,明日也好书写帐簿,终不然把他做废物看不成?”看官,你道一般的人赵雄恁般呆夯,却是为何?宋时临安风俗,腊月除夜,那阶上小孩童,三五成群,绕阶叫唤,名为“卖呆歌”,那“卖呆歌”甚为有趣,道: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现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

那赵雄想,腊月除夜在临安阶上遇着这些小孩子,竟买了几百担,又赊了他几千担回去,所以做了墨的元帅、懵懂的祖师。闲话休题,他父母拣个历日上开心的日子,备了一封贽仪,送到李先生处读书识字,果然是:凿不开的混沌,刮不去的愚蒙。

读了几日书,只记得“天地玄黄”四字,到第二句,“宇宙洪荒”便捱不去,奈何得先生终日口燥唇干,好生烦苦。贴邻一个张老官说道:“这孩子恁般愚鲁,想是心窍中迷塞之故,须一日吃一丸状元丸方好。”那状元丸中的伏神、远志、石菖蒲,都是开通心窍之药。说话的有所不知,若是心窍闭塞,吃了这药自然灵验,赵家孩童是个无窍之人,吃药去也没用处,就把远志、石菖蒲等样买了数百斤,煎成一大锅,就像(西游记》中五庄观混元大仙要用滚油煎孙行者的一般,把赵家孩童和头和脑浸在水内一二年,也不过浸得眼白口开肚胀而已,到底心窍只是不通。父母也只得任其自然,不去督责他的功课。看看到了十六七岁之时,人大志大,守着这个书本子,毕竟也读了些书下去。那时方会得对课,你道他对的课是怎么样妙的?李先生道:一双征雁向南飞。

赵雄对道:

两只烧鹅朝北走。

李先生道:

门前绿水流将去。

赵雄对道:

屋里青山跳出来。

凡是所对之课,都是如此。后来直到二十岁外,自知愚鲁,发愤攻书,也渐渐通其窍,虽比不得别人聪明伶俐,学做文字,也晓得写两个“之乎者也”,不比当日“两只烧鹅朝北走”的对法了。

他虽资性愚鲁,却有一着最妙之事,是敬重字纸。因李先生教他看日记故事,说王曾的父亲一生敬重字纸,凡是污秽之处,垃圾场中,或有遗弃在地下的字纸,王曾父亲定然拾将起来,清水洗净,晒干焚化,投在长流水中。如此多年,一日梦见孔圣人对他说道:“汝一生敬重字纸,阴功浩大,当赐汝一贵子,大汝门户。”果然生出王曾,中了三元。赵雄见李先生讲这一段故事,便牢牢记在心上,道:“我一生愚蠢,为人厌憎,多是前生不惜字纸之故。今生若再不惜字纸,连人身也没得做了。”遂虔诚发心,敬重字纸,如同珍宝一般,再不轻弃。果然念头虔诚,自有报应。

后来父母与他纳了个上舍,不过要他撑持门户而已。将近三十岁,那笔下“之乎者也”一发写得顺溜起来,与原先大是不同,赵雄也觉得有些意兴发动,负了技艺,便要赴临安来科举。你道一个极愚鲁之人,略略写得两个“之乎者也”,便要指望求取功名,场中赴选,十个人笑歪了九个的嘴。这明明是《琵琶记》上道:“天地玄黄,记得三两行,才学无些子,只是赌命强。”这样的话,只好作笑话儿说,那有当真之事,就是场中一联耍对,也是难做的。不知天下竟有意外之事。比如场中试官,都要中那好举子。谁肯将不好的中出?那有眼睛的,自不必说了,就是没眼睛的试官,免不得将那水晶眼磨擦一磨擦,吃上两圆明目地黄丸,不知暗中自有朱衣神作主,直弄得试官头昏眼闷,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看做好,这都是举子命运所招。若是举子命运不好,就是孔夫子打个草稿,子游、子夏修饰词华,屈原把笔,司马相如磨墨,扬雄捧纸,李斯写字,做成一篇锦绣文字,献与试官,那试官把头连摇几摇,也不过与“上大人,丘乙巳”字儿一样。若是举子命运好,且不要说《牡丹亭记》上道“国家之和赋,如里老之和事,天子之守国,如女子之守身,南朝之战北,如老阳之战阴”这样的文字要中状元,就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七个字颠来倒去写在纸上,越觉得文字花绿绿的好看,越读越有滋味,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就是那“两只烧鹅朝北走”,“屋里青山跳出来”那般对句,安知没有试官不说他新奇出格有趣?真是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就是吃了圣水金丹,做了那五谷轮回文字,有那喜欢的收了他去,随你真正出经入史之文,反不如放屁文字发迹得快。世上有什么清头?有什么凭据?

话说那赵雄要来科举,岂不是一场笑话?况且临安帝都之地,人文凑集之乡,难道偏少你这个“天地玄黄”的秀才不成!临安人那一个不知道赵雄是资州有名的赵痴,今闻得来科举,临安人的口嘴好不轻薄,就做四句口号嘲笑他道:

可怜赵温叔,也要赴科场。

文章不会做,专来吃粉汤。

那赵雄闻得街坊上人如此嘲笑他,胸中有自知之明,不敢与人争论,只做不知。一日载酒肴,到于两山游玩,见树林之下,一具尸骸暴露在地,但见:五脏都为鸦鸟啄残,四肢尽属猪狗咬坏。零星白骨,曾无黄土遮藏,碎烂尸骸,哪有青苔掩覆?蝼蚁咂食,蝇蚋群攒。倘庄子见髑髅,当先问其来历;如文王遇枯骨,必然埋以土泥。

那赵雄见了这具尸骸,心下好生凄惨道:“不知谁家骨殖如此暴露!”便叫小厮借得锄头一柄,主仆二人,将此骸骨埋于土泥之中,埋完又滴酒浇奠而回。归于旅店,饮酒已毕,伏几而卧,只见一阵冷风逼人,风过处,闪出一个女子,到桌子前面,深深拜谢道:“妾即日间所埋之骸骨也。终朝暴露,日晒风吹,好生愁苦。感蒙相公埋葬之德,又蒙滴酒浇奠,恩同天地,无以为报;愿扶助相公名题金榜。相公进场之日,但于论冒中用三个‘古’字,决然高中。牢记,牢记,切勿与人说知。”道罢而去。赵雄醒来,大以为怪,暗暗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进场之日,勉强用了三个“古”字,那文章也不过是叶韵而已,不意揭榜之日,果然高中。

看官,你道是怎么样缘故?原来这个试官,是汪玉山,与个同窗朋友相好几番,要扶持那个朋友做官,今幸其便,预先通一个关节与这个朋友,要论冒中三个“古”字,暗约端正。不意这个朋友忽然患起疟疾病来,进不得场,女鬼将这个关节送与赵雄做了报德之资。汪玉山在场中,见了这个关节,暗暗得意,不论文字好歹,便圈圈点点起来。怎知暗地里被鬼神换了锦包儿,及至拆开名来一看,乃是赵雄,资州人氏,老大惊疑,然也无可奈何。报人报到了寓处,连赵雄也自不信自起来,一连报了数次,方知是真。参了汪玉山之时,汪玉山将错就错,也只得胡乱认了门生。后来赵雄每见汪玉山之时,不能吐其一词,就像木偶人一般。汪玉山甚是懊悔,又访得是资州有名的赵痴,一发羞惭无地。临安府众多人等见中了赵痴,没一个不笑话,又传出数句口号道:

赵温叔,吃粉汤。

盲试官,没眼眶。

中出“天地玄”,笑倒满街坊。汪玉山闻得这个口号,几乎羞死。后来细细问赵雄道:“贤友论冒中用三个‘古’字,却是谓何?”赵雄生性一味老实,遂把埋骸骨,女鬼感恩报德,托梦要用三个“古”字,方得中举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汪玉山默然无言,方晓得场屋之中,真有鬼神,不可侥,不可作弊。赵雄乃是阴德之报,后来又问那个朋友,始知进场之时,发起疟疾病来,摇得床帐都动,进场不得,及至贡院门封锁方完,那疟疾病又就住了,汪玉山闻得,付之一声长叹而已。有诗为证:三个“古”字关节,却被赵雄暗窃。非关黠鬼揄揶,阴德二字真切。

话说赵雄从睡梦中得了一个举人,父母在家,报事人来报了实信,好生吃惊。夫妻二人都道:“怎生有此怪异之事,莫不是我儿子文章原好,我们这里人都不识得,今到了皇都地面,方才撞着识主,便卖了去。早知如此,怎生轻薄他,把他做痴呆汉子看成。”那隔壁李先生、张考官都一齐吃惊,就像哑了的一般,口里却不敢说出他不好来,只将他日常里对的课并做的文字翻出来,细细一看,实难奉承说个“通”字。资州合城人民,无不以为奇。自此之后,人人磨拳,个个擦掌,不要说那识字的,抱了这本《百家姓》看作诗赋,袖了这本《千字文》只当万言策,就是那三家村里一字不识的小孩童、痴老狗、扒柴的、牧牛的、担粪的、锄田的,没一个不起个功名之念,都思量去考童生,做秀才,纳上舍,做举子,中进士,戴纱帽,穿朝靴,害得那资州人都像害了失心疯的一般。

闲话休题,那赵雄在于临安,同榜之人因他文理不通,都指指搠搠,十分轻薄,不与他做相知,采也不采着他。赵雄晓得自己的毛病,也并不嗔怪人。看看到了会试之时,合天下举子,都纷纷而来,赵雄暗暗的道:“俺侥中举,这也是非常之福了,怎生再敢胡思乱想,不如不进会试场中,到得安稳。”遂绝进场之念,却亏得自幼身边服侍的一个小厮,叫做竭力,一心撺掇他进场,把笔砚、衣服都打点得端正,煮熟了嗄饭,催他进场。赵雄断然不肯道:“他人便不晓得,你却自小服侍俺的人,怎生也不知道,俺生平才学平常,侥中举,已出望外,怎敢再生妄想,岂有两次侥之理?”那竭力道:“相公既侥得一次,怎么见得便侥第二次不得?几曾见中进士的都是饱学秀才?只要命好,有甚定规,休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赵雄被竭力催逼不过,只得勉强进场。坐在席舍之中,那时尚未出题,胸中暗暗打算,其实腹中空疏之极,一字通无,难以支吾,反嗔怪那竭力起来,好生不乐。遂与隔壁号舍里那个朋友闲谈,指望出题之后,要那个朋友指教救极。那人姓王,名江,是个饱学秀才。赵雄问了他的名姓,王江也就请问赵雄名姓。赵雄说出名姓,王江知是文理不通之人,口中不说,心下十分轻薄,便不与他接谈。出题之后,赵雄摸头不是,摸脚不是,做不出文章,甚是着忙,直做到下午,不曾做得几行。你道天下有这般凑巧之事,那王江论策做完,甚是得意,正要誊清在卷子上,不期一阵急心痛起来,不住声唤。赵雄正在搜索枯肠之际,闻得王江声唤,一发搅得心中粉碎,连一字也做不出了,巴不得王江住了疼痛,还指望有几句文字写出来。遂不住去问王江道:“王朋友,怎生如此疼痛,莫不是受了寒气,以致如此?”怎知那王江却也古怪,这一痛便痛个不住,停了半晌,稍住片时,王江挣扎,提起笔来要写,心中又痛起来。

这一痛,直痛得搅肠搅肚,几乎要死,急得那赵雄手足无措,暗暗道:“俺直如此命蹇,侥中举,不欲进场,却被竭力催逼,勉强进来,不期撞着这个不凑趣的朋友,叫痛叫疼,一字也写不出,怎生是好?”又去温存那王江数次,这也是事出于无奈,不是什么相厚之意。你道那王江真也好笑,若是心痛稍定,王江勉强要誊清之时,心痛转加,自料薄命,不该中其进士,只得叹口气道:“罢了!”因见赵雄做人甚好,不唯不厌他叫疼叫痛,反几番去温存他,就把这卷子上草稿付与赵雄道:“小弟做这论策甚是得意,正要誊清不期心痛转加,料难终事。今转送与兄誊清卷上,倘得高捷,不忘小弟便是。”那赵雄喜之不胜,乐之有余,暗暗的道:“难得这救命王菩萨,救了俺今日之急。”遂连声作谢道:“小弟藉仁兄之力,倘得侥,皆系仁兄之赐,异日自当效犬马之报。”说罢,那王江心中愈加痛疼,蹲坐不牢,只得扶病而出。王江去后,赵雄把他草稿一看,真言言锦绣,字字珠玑,遂做了个誊录生,一笔写完。果是戏文上道:“三场尽是倩人做,一字全然非我为。”出场之后,就去拜望王江,王江在旅店之中,方才病好。赵雄遂与王江八拜为交,结为兄弟,对王江道:“此后小弟倘得侥,万望仁兄海涵,切勿向人前泄漏此事,自当图报。”王江再三应允。揭榜之日,赵雄果然高中,将论策刊布流传,人人道好,个个称奇,都说赵雄向日是文理不通之人,怎生一变至通如此。报到资州,父母、乡里一发说他是个真正有意思的人了。自此之后,竟洗脱了向日“赵痴”二字,廷试之日,又亏他记得几篇旧策,将那“之乎者也”零零星星凑写将来,中第五甲。那宋时进士唱名规矩:

第一名承事郎。第二第三名并文林郎。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同进士及第。

第三第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同进士出身。

孝宗皇帝亲御集英殿拆号,唱进士名,都赐绿袍、白简、黄衬衫。那日,赵雄穿了圣人赐的绿袍、黄衬衫,执了白简,扬扬得意,出了东华门,于灵芝寺饮宴、题名,参拜汪玉山。那时汪玉山正做大宗伯,素知他文理不通,忽见他会试卷子,好生吃惊,就问他道:“贤友前日文字恁般平常,今会场文字,甚是高奇,真‘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也。”赵雄悄悄的对道:“门生只好瞒着他人,怎敢瞒得老师大人,这会场中文字,实非门生所作。”汪玉山道:“是谁人所作?”赵雄又细细述了一遍。汪玉山暗暗点头道:“人生真自有命。”因赵雄老实至诚,并无一毫遮瞒之意,反觉喜欢。

赵雄先任县尉,次后渐渐升转做到西蜀太守。赵雄因自己从阴德上积来的官位,并不敢做一毫伤天理害人命之事,做人谦和,不贪赃私,在蜀郡五年,不知做了多少方便的事。那时孝宗皇帝辞朝之法甚严,就在西蜀不远万里,定要来见。赵雄任满来京,将次辞朝,又适有甄龙友对答不来这一件事,好生放心不下,暗暗的道:“甄龙友是当今第一个才子,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之人,走到圣主面前,一字也说不出,况俺生平学疏才浅,不及甄龙友万倍,口嘴又不伶俐。倘然圣人问些什么,教俺怎生答应?”心里担上一把干系。次日入朝,心中愈觉忙乱,如小鹿儿撞的一般。上床去睡,连眼也不曾合得一下。敲过三鼓,便一骨碌爬将起来,整顿朝衣、幞头,预备朝见,只因太早,遂假寐于桌上,恍惚之间,见一个神道下降,这神道怎生模样,怎生打扮?

龙眉凤目,秀色长髯,面如傅粉,戴软翅唐巾,身上穿五彩嵌金兖龙,白玉带,脚踹五云飞凤履,左有天聋,右有地哑,骑白骡子。那尊神道是九天开化文昌梓潼禄帝张亚。赵雄急忙走起拜跪迎接,那梓潼帝君道:“上帝以汝敬重字纸,阴功浩大,做官爱民恤物,今特佑汝。汝入朝之时,皇帝问道:‘卿从峡中来乎?风景如何?’汝但对道:‘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不得违吾法旨。”道罢,仍旧骑了白骡,天聋地哑二童子,簇拥了登云而去。赵雄惊醒,望空礼拜,隐隐如见。延至五鼓入朝,正是早朝时分,圣天子御殿,静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当下赵雄出班辞朝,山呼舞蹈已毕,孝宗皇帝果然开金口、启玉音道:“卿从峡中来乎,风景如何?”赵雄急忙奏道: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

对罢,龙颜大悦,首肯再三。赵雄退朝,暗暗想道:“这两句也不知是甚么说话,圣上这般得意。”那时汪玉山已做到宰相了。次日汪玉山入朝,孝宗道:“昨日蜀中郡守赵雄入对,朕问以峡中风景如何,雄诵两句杜诗以对三峡之景,宛然如在目前,可谓善言诗也,可与寺丞、寺簿之官做。”汪玉山出朝来问赵雄道:“汝怎生把这两句杜诗对答,中了天子之意?”赵雄道:“门生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杜诗,想是随肚腹中做出,便叫肚诗也。”汪玉山道:“这杜字,不是肚腹的肚字,乃是姓杜的杜字。‘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即杜诗也。”赵雄道:“门生一世并不曾读什么杜诗,请问杜诗是何人所作?”汪玉山道:“是唐朝杜甫所作,字子美,官为工部之职,是一代诗人之首,从来称为李杜之诗,李即是李太白,杜即此人也。”赵雄道:“门生实未曾见。”

汪玉山道:“既不曾见,却怎生便对得来?”赵雄又把平生敬重字纸,感得文昌帝君之事说了一遍。汪玉山道:“我道你怎生对得出,原来如此。今圣上要与你寺丞、寺簿之官做,如做了此官不时召见,你学疏才浅,倘再问对,定然败露,反为不美,不如仍归蜀郡安稳。”赵雄道:“门生是无德无能之人,但凭老师指教。”次日,汪玉山入朝,孝宗又问道:“可与赵雄寺丞、寺簿未?”汪玉山奏道:“臣昨以圣意传语,彼不愿留此。”孝宗叹息道:“此人恬退如此,真可嘉也,可与他一个节宪使做。”遂御批为节宪使。圣恩隆重,一连做了数年显官渐渐做到宰相。虽然做到宰相,心中常是怀着一肚鬼胎道:“俺生平都是侥之事,难道侥到底不成!当初做外官还可躲闪,如今做了宰相,日近天颜,倘然一差二误,天威谴责取罪非轻,道不得个欺君二字么?”遂屡辞宰相之位。怎当得孝宗见他恬退,不容辞职。

天恩日厚,赵雄无可奈何,只得道:“俺左右是靠皇天二字过活一生,眼见得行了一派官运,只得听天繇命,索性大胆做去便罢。命中就有跌磕蹭蹬之事,俺前半世受用已够,随皇天吩附罢了。比那些高才博学之士,屈屈陷在泥涂,不得出头,枉埋没了他一生学问,雪案萤窗,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叹了多少苦气,俺今日强似他万倍,还虑些什么来?”遂放宽了这条肠子。正是:顺理行将去,随天吩咐来。

一日,赵雄将次入朝,只见一个息太守辞朝。阁门吏见这个太守的姓甚是怪异,便问这太守道:“你怎生姓这般一个怪姓?”息太守答道:“春秋时有个息妫,汉时有个息夫躬,从来有这息姓,怎生说是怪异。”赵雄打从朝房走过,偶然听得了这句话,记在心下。适值息太守辞朝之后,恰好赵雄奏事,孝宗问道:“适才有一个姓息的太守辞朝,世上怎生有这个怪异之姓?”赵雄即奏道:“春秋时有息妫,汉朝有息夫躬,此是从来所有之姓,非怪异也。”孝宗大喜道:“卿学问赅博如此,真‘宰相须用读书人’也。”逐赐蟒衣玉带。

自此之后,凡有问对,或是梦寐之间影响之际,定有些先兆预报,一一无差,真福至心灵也。尚方珍奇之物,月月赏赐,安安稳稳直做了十二年太平宰相。连那王江,保奏他学问渊博,才识超群,做到三品官职。赵雄因见自己学问不济,极肯荐举人才,十二年之内,荐拔士类,不计其数,都为显宦。妒忌之人,因见他门生故旧布满朝班,说他侍宠专权,人人有不足之意。后来大旱七月,一个妒忌他的官儿做篇赋讥诮他道:商霖未作,相传说于高宗,汉旱欲苏,烹弘羊于孝武。

话说临安天竺观音,如有亢旱之事,每每祈祷,便得雨泽。孝宗因大旱,诏迎天竺观音就明庆寺请祷。又一个官儿做首诗讥消他道:

走杀东头供奉班,传宣圣旨到人间。

太平宰相堂中坐,天竺现音却下山。

赵雄因见满朝之人都生妒忌,遂上表辞朝而回,归老林泉,整整又活了二十年而死,真人间全福也。有诗为证:

聪明每被聪明误,愚蠢翻为宰相身。

世事从来多似此,何须轻薄蠢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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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坑爹,飞来横祸还不算,一转身变身极品恶人,村民嫌,邻居骂,就连亲弟弟都不信。无奈,她只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卖卖点子,种种田,发家致富也不难,可是说好的男主呢?嘤嘤婴,娶个夫郞好艰辛,要宅的了斗,勾的了心,还要打的动心上人……【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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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介绍一位“农民思想家”破冰改革的作品。作者以细腻的笔法,生动地描述了出生于江苏常熟的全国著名乡镇企业家袁勤生,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经济体制改革还处于刚刚起步,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时,以人未思先思,人未行先行的精神,冲破来自各个方面的阻力和干扰,大刀阔斧对当时触动企业神经的各项制度进行改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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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名其妙地踩到一块西瓜皮,莫名其妙地掉到河里,莫名其妙地穿越了。夏朔表示,那天真是他的倒霉日。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凤安王世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蠢萌的智脑,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亲爱的宿主,只要你完成指定任务,就可以回去哦!”“没问题!”那么,就把这当作一次特别的旅行吧!注:此文耽美,不喜者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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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最爱的人背叛,从此尘封内心,生死无妄。在位面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都无法改变她凉薄的内心。却最终被每个位面都守护在身旁的系统君拿下。这是两个冰山的旷世爱恋,系统君,你造吗?(本文系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