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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巧书生金銮失对

纱笼自可为丞相,金紫难加薄命人。

风送滕王雷碎石,难将天意等闲陈。

话说人生富贵穷通,自有定数,诗中第一句,是李藩的故事。李藩初在节度使张建封门下,张建封镇治徐州,奏李藩为判官。那时新罗国有个异僧善能相人,张建封叫这异僧遍相幕下判官道:“这若干判官之中,异日可有为宰相者否?”异僧相了一遍,道:“其中并无一人可为宰相。”张建封道:“我妙选宾僚,岂无一人可为宰相者乎?”

急召李判官来。李判官一到,异僧便降阶而迎,对张建封道:“这位判官是纱笼中人。”张建封道:“怎生是纱笼中人?”异僧道:“阴府中凡是作宰相之人,其名姓都用红色纱笼护住,恐世上人有所损伤。”张建封甚以为异。后来李藩果然做到宰相,这不是天生的贵人么?第二句是王显的故事。那王显与唐太宗皇帝有严子陵之旧,极是相知,幼年曾掣为戏,夺帽为欢。王显年纪大于太宗数岁。一生蹭蹬,再不能做官。太宗未遇之时,尝取笑他道:“王显老大,还不结个茧子。”后来太宗做了皇帝,王显谒见奏道:“臣今日可作茧否?”太宗笑道:“未可知也。”召其三子到于殿廷之上,授以五品官职,独不加王显爵位。王显不平道:“怎不加臣官职,岂臣反不如三子乎?”太宗叹道:“卿无贵相,朕非为卿惜一官也。”王显又道:“朝贵而夕死可矣。”那时仆射房玄龄在侧,启奏道:“陛下与王显既有龙潜之旧,何不试与之,又何必论其相之贵贱?”太宗只得封他三品官职,取紫袍金带赐之。王显谢恩而出,方才出朝,不觉头痛发热起来,到半夜便已呜呼哀哉了。太宗叹息道:“我道他无福,今果然矣。”这不是天生的贱相么!“风送滕王”,是王勃的故事。王勃六岁能文,十三岁同父亲宦游江左,舟泊马当山,忽然见大门当道,榜曰:“中元水府之殿。”王勃登殿瞻礼已毕,正要下船,忽遇一老叟坐于石矶之上,与王勃长揖道:“子是王勃否?”王勃惊异,老叟道:“来日重阳,南昌都督命作《滕王阁序》,子有清才,何不往赋,取彼重礼。”王勃道:“此去南昌八百里,今日已是九月八,岂能飞渡?”老叟道:“这事甚易,吾当助子清风一阵。”王勃道:“叟为何神?”老叟道:“吾中元水府君也。”说毕,便起清风一阵,八百里一夜送到南昌,赋了《滕王阁序》取彼重礼而归,自此王勃才名布满天下,所谓“时来风送滕王阁”者,此也。那“雪碎石”是张镐的故事。张镐与范文正公极其相好,家道贫穷,范文正公每每赠以缣帛金银之物,争奈赠者有限,贫者无穷,钱财到手,如汤浇雪一般消化。张镐要进京,缺少盘费,范文正公思量得一主无碍钱财,却是唐时颜鲁公写的《荐福碑》,每一纸价值数千贯钱。范文正公叫人备了纸墨,要摹塌数千张与张镐为进京之费。先一日打点得端正,不期夜间风雨大作,一个霹雳,将这《荐福碑》打为数段,所谓“运退雷轰荐福碑”者,此也。

据这四个故事看将起来,可见世上富贵贫穷之事,都是上天作主,一毫人力勉强不得。只看宋仁宗事,便知端的。宋仁宗御于便殿,忽有二近侍在殿侧争辨,声闻御前,仁宗召到面前,问道:“汝二人争辨恁的?”一个说“人生贵贱在命,”一个说“人生贵贱在至尊,”因此争辨。仁宗暗暗道:“朕为天下之主,贵贱贫富都繇朕付与,朕若要贵,此人使可位极人臣,朕要贱,此人便立见原宪、范丹之穷,怎生说繇上天作主,将朕这个座位儿却说得不值钱了。”心中不得意这个说命的人,就把案上二小金盒子,各书数字,藏于中道:“先到者保奏给事,有劳推恩。”封闭甚密,先叫这个说贵贱在至尊的,捧了一枚金盒到内东门司,待这人去了半日,料他已到东门司,方才又叫那个说贵贱在命的,捧了一枚金盒而去。过了半日,那内东门司,保奏后来说命的这人推恩,仁宗大惊,问其缘故。原来先前去的这人,到半路上猛然跌了一跤,行走不动,反是后来的先到,因此保奏推恩。仁宗皇帝大加叹异道:“果然繇命不繇人。朕为天子,尚且不能以富贵与人,何况其他。”这般看将来,真是:世上万般都是命,果然半点不繇人。

说话的,我且问你:“设使仁宗再叫此人去,难道不做了不成?总之,毕竟勉强,不是自然之事。”在下这一回故事,说“巧书生金銮失对”,未入正回,先说一个意外之变的,做个引子。

话说天顺年间,江西崇仁县一人,姓吴名与弼,字子传。其人有济世安邦之策,经天伟地之才,学贯古今,道传伊洛,隐于畎亩,躬耕自得。宰相李贤知其怀才抱异,奏闻天顺爷,天顺爷好贤礼士,即准其奏,遣行人一员,赍着束帛敕书,征聘吴与弼到京,加官进爵,将隆以伊傅之礼。吴与弼同行人到了京师,天顺爷命次日御文华殿召对。吴与弼知圣意隆厚,要把生平怀抱尽数倾沥出来,一则见不负所学之意,一则报圣上知遇之恩,便预拟数事,指望面奏。

胸中正打点得端端正正,夜宿朝房之中,将头巾挂在壁上,不期睡熟起迟,正是早朝时候,急急忙忙,壁上除下这顶头巾,也不暇细看,将来戴在头上,走到文华殿,那时文武班齐,专待吴与弼来敷陈王佐之略。吴与弼拜舞已毕,天顺爷玉音询问再三,吴与弼俯首不能占对。当下宰相李贤在傍催促,吴与弼勉强挣一句答道:“容臣出外,草疏奏上。”其声又甚是低小,说完,不过再三叩头而已。天顺爷甚是不满其意,遂命内臣送至左顺门。诸朝士并李贤一齐走来,问吴与弼道:“此时正是敷陈之时,如何竟无一言,岂是圣上召对之意?”但见吴与弼面红紫胀,双眉顿蹙,一句话也说不出,并急将头巾除将下来一看,原来头巾内有一个大蝎子,问对之时,正被此物一尾钩螫着,疼痛莫当,所以一句答应不出。李贤同吴与弼一齐惊叹。你道此物真个作怪跷蹊,可可的钻在头巾之内,正当召对之时螫上一尾,可不是鬼神莫测之事。况天恩隆重,千古罕见,若一一敷陈,必有可观,岂不为朝廷生色,处士增光?不知有多少济世安邦之策,匡王定国之猷,吴与弼遭此一螫,一言不能答对,自觉惭愧,有负圣主求贤之意,宰相荐贤之心,晓得命运不济,终是山林气骨,次日遂坚辞了左春坊、左谕德之命。天顺爷又命李贤再三挽留,吴与弼具疏三辞。天顺爷知挽留不得,赐敕褒美,命有司月给米二石,遣行人送归乡里,一以见圣主之隆贤,一以见吴与弼之知命也。正是:命运不该朱紫贵,终归林下作闲人。

不要说不该做官的,就是该做官的,早不早一日,迟不迟一日,也自有个定数。话说宋朝隆兴年间,永嘉府一人姓甄,双讳龙友,自小聪明绝人,成人长大之后,愈觉聪明无比,饱读儒书,九流三教,无所不能。口若河悬,笔如泉涌,真个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就是孔门颜子见了,少不得也要与他作个揖,做个知己;若是子贡见了,还要让他个先手,称他声“阿哥”,果是:包含天地谓之秀,走笔成章谓之才。

方才不愧“秀才”二字,更兼他诙谐绝世,齿牙伶俐,难他不倒,说他不过,果然有东方朔之才,具淳于髡之智。正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话说那甄龙友如此聪明,如此才辨,那功名二字,便是他囊中之物,取之有余,用之不穷,早要旱取,晚要晚取。争奈那八个字上,甚是不利,家道贫穷一亩田地也无。果然是:浑身是艺难遮冷,满腹文章不疗饥。

少年有父母的时节,还是父母撑持,不意二十岁外,丧门、吊客星动,两月之间,连丧双亲。甄龙友守着这个空空的穷家恶业,好生难过。亏他挨过三年,丧服已满,幸得父母在日,娶得一个妻子葛氏,这葛氏甚是贤惠。大抵穷秀才最要妻子贤惠,便可以无内顾之忧,可以纵意读书。

若是妻子不贤惠,终日要料理家事,愁柴愁米,凡是米盐琐碎之事,一一都要经心,便费了一半读书工夫,这也便是苦事了。甄龙友妻子贤惠,不十分费读书工夫,也是便宜之处,但家道极穷,究竟支撑不来。你道一个极穷的人,本难过活,又连丧了双亲,岂不是苦中之苦,穷外之穷?始初便勉强撑持,靠着妻子绩麻度日,后来连绩麻也救不及了。从来道,人生世上,一读了这两句书,便有穷鬼跟着,再也追他不去。龙友被这穷鬼跟得慌,夫妻二人计较道:“如此贫穷,实难存济,不如开起一个乡馆来,不拘多少,得些束囗,将来以为日用之费,强如一文俱无,靠绩麻过日,有一餐没一餐的。”甄龙友道:“吾妻言之甚是有理,但我这般后生年纪,靠做乡学先生过日,岂是男儿结果之场?”葛氏道:“目今贫穷,不过暂救一时之急,此是劫剂之事,岂是结果之场?况做乡学先生虽不甚尊,还是斯文体面,不曾损了恁的。”甄龙友一生好为戏谑之语,便道:“昔老儒陈最良说得好,要腰缠十万,教学千年,方才贯满。这斋村学钱,不知攒了几年,方才得有受用哩。”遂依葛氏之言,写了一张红纸,贴于门首道:“某日开学,经蒙俱授。”

过了数日,果然招集得一群村学童,纷纷而来,但见:一群村学生,长长短短,有如傀儡之形。数个顽皮子,吱吱哇哇,都似虾蟆之叫。打的打,跪的跪,哭啼啼,一殿阎王拷小鬼。走的走,来的来,乱嚷嚷,六个恶贼闹弥陀。吃饭迟延,假说爹娘叫我做事,出恭频数,都云肚腹近日有灾。若到重阳,采两朵黄花供师母,如逢寒食,偷几个团子奉先生。

话说甄龙友教了数十个村孩童,不过是读“赵钱孙李”之辈。后来有几个长大些的读《论语》,甄龙友教他读到“郁郁乎文哉,”那村孩童却读作“都都平丈我。”甄龙友几番要他读转“郁郁乎文哉”,村孩童再三不肯道:“原旧先生教我读作‘都都平丈我。’”甄龙友只得将他来打了几下,村孩童哭将回去,对父亲道“先生差读了书,反来打我。”父亲大以为怪,说先生不会读书,不曾识字,怎生把“都都平丈我”差读作“郁郁乎文哉”,是一字不识的村牛,怎好做先生,误人家儿子。因此叫众学生不要去从这个不识字的先生。这一群学生,就像山中猴狲一般,都一哄儿散了。甄龙友大笑,提起笔来,做四句口号道:

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

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又做四句道:

世情宜假不宜真,若认真来便失人。

可见世间都是假,一升米麦九升尘。

话说甄龙友自失散村学童之后,没得猴狲弄,夫妻二人计较道:“不如出外穿州傍府,干谒王侯,以图进取之计。或去谒见钦差识宝苗老大人,得他些分例钱资助也好。”探听得兵部尚书宇文价是父亲故交,正在得时之际,尽可吹嘘进步。遂整顿行装,不免将破衫衿彻骨捶洗、挑洗起来,要望临安进发。正是:欲尽出游那可得,秋风还不及春风。

话说甄龙友别了葛氏,取路到于临安地面,寻个店家,安顿了行李,把破衫衿整了一整,到兵部尚书门首,投递了名帖。宇文价见是故人之子,又闻他广有才名,心中甚喜,倒屣而迎,待以茶酒,遂谈论了半日。甄龙友搔着痒处,不觉倾心吐胆,出经入史,词源滚滚,直说得宇文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甄龙友见宇文价得意,一发说得惊天动地。那宇文价是个重贤之人,见甄龙友大好才学,遂深相敬重。引为入幕之宾,就留他住于宅子之内,读诵书史。正是:酒逢知己频添少,话若投机不厌多。

话说甄龙友有了这个安身之地,便放心放胆,就写封家书回去,寄与妻子,免得记念。那妻子拆开书来看了,知得丈夫有,了安身之处,放落了这条肠子,自在家间绩麻过日不题。却说宇文价得了甄龙友,言无不合,结为相知契友。那甄龙友与宇丈价谈论之暇,便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间,凡庵观院宇,无不游览,以畅其胸中之气。有兴的时节,便提起笔来,或诗词赞颂题于壁子之上。一日走到大石佛寺观看,那石佛寺像,原是秦始皇缆船之石。宋宣和年间,僧人思净未曾出家之时见了此石祷祝道:“异日出家,当凿此石为佛像。”后来出家妙行寺,遂凿此石为半身佛像,饰以黄金,构为殿宇,遂名为大石佛寺。甄龙友来到此寺,一进山门,看见四大金刚立于门首,提起笔来集四书数句,写于壁上道:立不中门,行不履国,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已。

走进殿上,参了石佛,又提起笔来做四句道: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努目,所以降伏四魔。寺中和尚因见他写作俱高,就留他素斋延款,谈论些佛法大意。甄龙友又似搔着他痒处一般,说了“金刚”,又说“楞严”,说了“圆觉”,又说“华严”,却似个积年登坛讲经的老和尚一般,寺僧甚是敬重。正在谈论之际,壁角边忽然走出一只雌鸡来,甄龙友见了,问这和尚道:“怎生寺中畜此雌鸡?”和尚道:“是老师父吃药,要鸡子蒸药吃。”甄龙友道:“我生平不喜吃斋把素,上人何不杀此鸡为馔?”和尚道:“相公高才,若做一篇好颂,贫僧便杀此鸡为馔。”甄龙友道:“此亦何难。”因走笔而成一篇颂道:头上无冠,不报四时之晓,脚跟欠距,难全五德之名。不解雄飞,但张雌伏。汝生卵,卵复生子,种种无穷。人食畜,畜又食人,冤冤何已!若要解除业障,必须割断本根,大众煎取波罗香水,先与推去头面皮毛,次运菩萨慧刀,割去心肠肝胆。咄!香水源源化为雾,镬汤滚滚成甘露,饮此甘露乘此雾,直入佛牙深处去,化生彼国极乐土。

甄龙友做完这篇颂,寺僧看了大乐道:“鸡得此颂,死亦无憾矣。”遂杀鸡为供,宾主极欢而散。那时西湖上有个诗僧,名唤惠崇,自负作诗,有“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之句。甄龙友道:“这和尚好偷古人诗句,‘河分冈势’是司空曙的诗,‘春入烧痕’是刘长卿的诗,尽将古人诗句偷来,还自负作诗,岂不可笑!”遂作诗一首,以嘲笑道:

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

不是师偷古人句,古人诗句犯师兄。

又有一个闽人修轸,以太学生登第,榜下之日,取再婚之妇为妻。甄龙友在宇文价座上饮酒,众人一齐取笑此事。龙友就做只《柳梢青》词儿为戏道:挂起招牌,一声喝彩,旧店新开。熟事孩儿,家怀老子,毕竟招财。当初合下安排,又不是豪门买呆。自古人言,正身替代,现任添差。

又有一个孙四官,娶妻韩氏,小名娇娘。这娇娘自小在家是个淫浪之人,与间壁一个人通奸。孙四官儿娶得来家,做亲之夕,孙四官儿上身,原红一点俱无,云雨之间,不费一毫气力。孙四官儿大怒,与娇娘大闹,街坊上人得知取笑。甄龙友做只词儿,调寄《如梦令》:今夜盛排筵宴,准拟寻芳一遍。春去已多时,问甚红深红浅。不见,不见,还你一方白绢。

众人闻了此词,人人笑倒。那时圣驾飨景灵宫,太学、武学、宗学诸生都在礼部前迎接圣驾。甄龙友闻知圣驾到来,诸生迎接,特特走去一看风景。那太学中有的诸生,年久岁深,不得出身,终年迎接圣驾,岁縻朝廷廪禄。龙友又做十七字诗以讥诮道:驾幸景灵宫,诸生尽鞠躬。头乌衣上白,米虫。

此诗传闻开去,人人说甄龙友轻薄,都称他为“永嘉狂生”。那时临安有个呆道僧,衣衫褴褛,似风狂模样,却能未卜先知,始初说一两句话,竟不可解,后来都一一灵验,以此人人尊信他。一日在宇文价座上,宇文价指甄龙友与呆道僧道:“你看此人日后何如?”呆道僧道:“甚好才气,可惜蹭蹬。目下紫微帝星正照本身,当有非常之遇,究竟遇而不遇,直到十二年,那时两重紫微帝星照命,不遇而遇,仍藉相公之力,半生富贵到底。”甄龙友闻之,也不将来作准。一日出游西湖,到天竺寺,参拜观音菩萨,一时高兴,就集诗四句作赞于东壁上道:巧笑倩兮,美自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赞罢,同二三个朋友,到于酒店之内,饮酒作乐,直至日暮而回。不说甄龙友题赞于东壁之上,且说孝宗皇帝好贤礼士,每到大比之年,下诏前一日,便捧诏焚香祷告天地道:“朝廷用人,别无他路,止有科举。愿天生几个好人,来辅国家。”及进殿试策题,临轩唱名,必三日前精祷于天,所以那时人才甚盛。还有科举之外,另行拔擢,或是德行孝廉,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应对得好,或是荐举,或是一材一艺之长,不拘一格,加官进爵,功名之路宽广,因此人人指望。只有一着,那孝宗天纵聪明,万几之暇,广览诗书,有曲召对,或问圣经贤传,或问古今学问事体,若对得来的,便就立刻官爵荣身。那时一个待问官,姓木,名应之。孝宗一日问他道:“木姓起于何时?”木应之一时答应不出。

孝宗道:“端木,本子贡之姓,后来有木元虚者,去了复字,便单称木,岂非其苗裔乎?”他日又问木应之的丈人待制洪迈道:“木待问是卿婿否?”洪迈道:“是臣之婿。”孝宗道:“卿婿以明经擢高第,而不知祖姓所出,卿宜劝之读书。”洪迈再拜而出,叹道:“圣主万几广览如此,士人岂可不研博古今耶?”那时又有一人姓王,名过,是西蜀人。宰相荐他有才,上殿之时,孝宗忽然问道:“李融字若川,此是何谓?”王过答道:“天地之气,融而为川,结而为山。李融之字若川,如元结之字次山也。”天颜大喜,即除翰林院编修。所以对答之时,亦有难处。

一日,孝宗驾幸天竺进香,先到灵隐寺盘桓游览。那时灵隐寺有个和尚,法名净辉,是个得道之僧,随着孝宗皇帝行走。孝宗走到飞来峰,问道:“既是飞来,如何不飞去?”净辉答道:“一动不如一静。”又看观音手持数珠,问道:“观音手持数珠何用?”净辉道:“念观音菩萨。”问:“自念则甚?”净辉道:“求人不如求己。”孝宗大喜,敕赐衣紫以荣其身,净辉谢恩而退。遂到于天竺山,合寺僧众鸣钟擂鼓,排班迎接圣驾。孝宗登殿焚香,参礼观音圣像,住持献茶已毕,孝宗就取御匣笔砚,作一首赞道:猗与大士,本自圆通。示言有说,为世之宗。明环无二,等观以熙。随感即应,妙不可思。

赞完,四下随喜,见壁上甄龙友那首赞,甚是称叹,笔墨还新,问住持道:“这是谁人所作?”住持跪奏道:“前日一士人来寺中参礼,题诗壁上而去,不知是甚姓名。”孝宗道:“可细细访问此人来奏。”吩咐己毕,仍旧摆列法驾而去。当日住持四下访问明白,奏闻皇帝,皇帝便有用他之意。当下一个侍臣禀道:“这甄龙友外边人都称为‘永嘉狂生,’用之恐以败俗。”孝宗道:“朕自识拔,卿等勿阻也。”即刻命驾上官四处抓寻进见。这甄龙友骤闻圣旨召对,进得朝门,不觉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进到金銮宝殿,正是: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驾六龙。

那甄龙友来到金銮宝殿,拜舞已毕,俯伏在地,心头只管跳个不住。但见香烟缭绕之处,九童天子开金口、吐玉音道:“《观音赞》是卿作否?”甄龙友道:“是臣一时所作,不意上蒙御览。”孝宗又道:“卿名龙友,何义云然?”甄龙友日常里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之口,滚滚而来,不知此时怎么就像吴与弼被蝎子钩螫着的一般,竟如箭穿雁嘴,勾搭鱼腮,头疼眼闷,紫胀了面皮,一句也答不出。孝宗见他不言不语,只得又说一句道:“卿名龙友,定有取义,可为奏来。”甄龙友一发像哑子一样,心中缭乱,七上八落,摸不出一句话头。孝宗连问二次,并不见答应。两傍近侍官一齐接应催促,甄龙友在地下愈觉慌张,满身战栗,汗出如雨。孝宗见一句答不出,龙颜不悦,就命近侍宫扶出朝门。刚刚的扶出朝门,甄龙友头也不疼了,眼也不昏了,面也不胀了,心也不缭乱了,口也不哑了,身也不战了,汗也不出了,便懊恼道:“陛下为尧舜之君,故臣得与夔、龙为友,这一句有甚难答处,直恁地应不出。”把脚跌个不住道:“遭逢圣主,一言莫展,吾其羞死矣。”看官,你道好笑也不好笑。甄龙友若是个泥塞笔管、一窍不通之人,这也无怪,其然异常聪明伶俐之人,到此顿成痴懵懂,岂不是鬼神所使,命分所招?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话说甄龙友出朝之后,好生不乐。宇文价方信呆道僧之言不谬,遂安慰道;“再待十年后,定有遇合。”龙友道:“功名亦自小事,但我自负才名,遭逢圣主,正是披肝沥胆之时,还要敷陈时事,对扬天子休命,上报九重知己,展我生平之志。今一言抵对不来,难道好像府县考童生再续一名不成?吾更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遂立督不回,终日在于西湖之上,纵酒落魄。那些西湖上的朋友一味轻薄,见甄龙友是个召对见弃之人,一发不羞不采,连‘永嘉狂生’四字也不敢奉承了。独宇文价待他始终如一,并无失礼。

妻子闻知这个信息,好生凄惨,然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甄龙友每到大比之年,也不过做个应名故事。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已是十二年光景。那时甄龙友年登四十余岁,却好是淳熙八年正月元旦,孝宗率领皇后、皇太子、太子妃到德寿宫行朝贺之礼。这年是太上皇七十五岁,孝宗进黄金酒器二千两,银三万两,会子十万贯,太上皇道:“宫中无用钱处,不消得这若干。”再三奏请,止受三分之一。太上皇命至萼绿华堂,看梅饮酒,忽然飘下一天大雪,正是腊前,太上皇大喜,对孝宗道:“今年正欠些雪,可谓及时,但恐长安有贫者。”孝宗急忙奏道:“已差有司官,比去岁倍数支散。”太上皇亦叫提举官,在本宫支犒,宫会照朝廷之数。遂命近侍进酒酣歌,宫里上寿。那时宇文价亦随在宫内,太上命百官次曰各进雪词,宇文价钦承圣谕,遂命甄龙友代赋一首词儿道:

紫皇高宴仙台,双成戏击琼苞碎。何人为把银河水剪,甲兵都洗。玉样乾坤,八荒同色,了无尘翳。喜冰消太液,暖融鹊,端门晓班初退。圣主忧民深意,转鸿钧满天和气。大平有象,三宫二圣,万年千岁。双玉杯深,五云楼迥,不妨频醉。看来不是飞花,片片是丰年瑞。

次日孝宗又到德寿宫谢酒,宇文价将着这首词献上,太上皇并孝宗看了都大悦道:“卿这词甚做得好。”宇文价奏道:“此词非臣所作,是永嘉甄龙友所作。”孝宗记得十年前事,便道:“甄龙友甚是有才,朕前度因天竺观音赞做得好,面召彼来,问他取名之义,他却再不能对。”字文价奏道:“天威咫尺,甄龙友系草茅贱士,未睹天颜,所以一时难对。彼出朝门,便对道:“陛下为尧、舜之君,故臣得与夔、龙为友。’”太上与孝宗都龙颜大悦道:“毕竟是有才之人,可惜沦落许久。”即授翰林院编修之职。甄龙友从穷愁寂寞之中,忽然天上掉下一顶纱帽来,感恩不尽。因知呆道僧两重帝星之言一一无差,始信富贵功名,就如春兰秋菊各有时度,不可矫强,真“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也。甄龙友一床锦被遮盖,那时西湖上的人又一齐都称赞他是个才子了。都来呵脬捧屁,极其奉承。世上人以成败论英雄,往往如此。从此天恩隆重,年升月转,不上十年,直做到礼部尚书,夫荣妻贵而终。宇文价亦可谓知人能荐士矣。有诗为证:

命好方为贵,无才不是贫。

试看居官者,几个有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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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小清洁工对上大总裁,大约也只有我敢想敢干!我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瞿墨,伸出了我罪恶的小手。初见瞿墨在十岁那年,那时我是他的眼,他是我的一切我的天。如今再见物是人非,对他而言我只是个不起眼的陌生人,他于我也不过是个工具。只是,这个工具太危险。瞿墨盯着我的眼,“偷了我的东西就想走?”我看着步步紧逼的他,无处可逃,“那你想怎么样?”瞿墨邪魅一笑,“用你的一生来偿还!”--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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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尼,无端端让我订婚,对方还是一个毒舌的人,虽说是美男子,可是他未免也太。。。哈哈,看毒舌校草如何把野蛮丫头给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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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作者以丰富独特的经历,展开历史性的回顾和评述,书中将析论冷战后联合国体制和使命策略的发展变化,多方位地刻画它在国际矛盾纷争中所扮演角色之重要性和其缺陷不足。并为联合国的将来和世界和平提出一些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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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硝烟战火,金戈铁马!普通大学生杨宇被一脚踹上战场。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时代!隐身在黑夜与世人目光之外的"人们"伸出触手,游走在白天与现实社会的他们抖落尘埃。石头,从滚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会停下来!如此,杨宇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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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宙诞生之法则圣灵

    恒古久远的起源,无人能够窥见,然而在所有的传说中,神灵创造了世界,繁衍了物种,丰富了世间的一切,然而我们没有办法追溯这一切,只能靠着古老的诗歌去想象伟大神灵创造世界的场景,然而,真的有神灵创造了这个世界吗?(本书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主角,这是一个类似于简史的漫无目的的幻想西方世界的小说,喜欢的同学可以看看,不喜欢就点右上角就可以了!)
  • 穿越末世有空间

    穿越末世有空间

    溺水死亡,什么?穿越重生了!据说还是个大明星,只是名声有点臭??病愈刚要出院,准备体验一下重生后的美好生活.....什么?丧尸大爆发!被困,厮杀,还是抵不过被咬的命运,难不成最终还是一命呜呼?再一次睁开眼睛,李小颜决定即使在丧尸横行、变异植物逆天的世界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古玉空间异能,开挂设定不能停。冷男暖男好闺蜜,末世真情队友难寻,何不携手一起闯天涯。
  • 贱人系统之调教全球

    贱人系统之调教全球

    每一个女人心里都藏着一个难以遗忘的男人。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秘密。每一个贱~人都会有一段无法直视的未来……
  • Aladdin and the Magic Lamp

    Aladdin and the Magic Lamp

    There once lived a poor tailor, who had a son called Aladdin,a careless, idle boy who would do nothing but play all day long inthe streets with little idle boys like himself.This so grieved thefather that he died; yet, in spite of his mother's tears and prayers,Aladdin did not mend his w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