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难言两处话。慢表王世成,且说钱正林先生,正色不乱,真是个儒中一个君子。后两天即到金陵乡试。岂知福运的时辰还未到,以至朱衣不点头,扫兴而返回。到如皋进城,到了自己的门首,只见大门双掩,寂寂无声。正林心中惊疑得甚,想为怎么这等光景?连敲几声,无人知答。只得将门一推,岂知门后将长板凳反闩那门上。轻轻将板凳移开推了进去。一竟走到房中,只见妻子坐在床上。开言便叫:“丈夫你回来了,妾身因于前日清暑分娩,生下一个男儿。今日正是三朝,所以婆婆出去买点香烛礼果,要家堂前酬酬祖宗。所以无人来开门。”说罢,就将怀中小儿抱出,与丈夫看。钱正林看见这新养一个儿子,忙忙接将过来。一看果然相貌魁伟,眉开目秀。好不欢喜,自叹道:“我今科不中,谅必福气不如。我今有了好儿来,亦可以荣宗耀祖。”少晌,母亲买了香烛佛果等类回来,正林连忙上前跪倒。说道:“母亲劳碌了。”那老夫人道:“罢了,我儿回来甚好。你去点香烛,谢谢神明。酬酬祖宗罢了。”钱正林奉命祭完。
以后事母育子,愤志用工,细加揣摩,以待下科而已。光阴迅速,又至明年七月,欲赴恩科之场。忽听大门上有人打门之声。正林便走出来问声:谁人打门?外边答应道:“此地可是钱先生家?”正林道:“正是。”开门一看:却是个长随的打扮。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其人答道:“我们是太仓来的。胡老爷,我们的船在南关外大码头。着小人先来访问,钱先生的府第住在何处。我家老爷便好来拜望。因为初到贵地,问来问去,问了多少人方才寻着。请教尊驾可就是钱老爷么?”正林道:“正是。”那长值即便打了一个千。正林道:“不须客气,请里向坐坐。我问你,你家老爷今番从那里来?”“我家老爷为因南场不遂,今番要想赶北场。又想程途遥远,一人难行,想走到此地来约钱老爷,一同去赶赴北闱。由此地去清江浦,走王家营子上京,也是便道。所以特到贵地拜访。”正林一听此话,便答道:“你先回船去,拜上你家老爷说我就来。”那长随即辞正林而去。
钱正林连忙将此话告诉母亲知道。老夫人道:“这个赶取功名,乃是正事。倘若这朋友来约你同去,你便同他去甚好。”钱正林得了母亲之命,连声是是。退进房中,将此话又告与妻子。随即开箱开帽笼,换了一身衣服。用了早膳,即出门到南关码头。抬头一看,只见那船艄上,扯出一面红旗,上书顺天乡试字样。谅必这一只船,就是太仓来的。便高声问道:“这只船可是太仓的?”那船艄公答应道:“正是,正是。”
其时,胡国初正坐在中舱看书。听见岸上有人来问,急忙推开这小窗一看,原来钱兄已到了。好不喜上心怀,连忙跳出中舱,走到船头便叫声:“钱兄来了,久违久违。”忙叫水手:“快去搁好扶手。搀这位老爷上船,要小心点儿。”水手答应一声,两人走到船边。飞奔上前将槁子搭住。岸上一人在跳板上来迎,一手扶住钱正林说道:“慢慢儿,走好,走好。”正林就走到船头上,将手一恭道:“国初兄,久违久违。”国初亦连忙答揖,二人搀手进舱坐下。长随奉茶。各谈久阔之情,叙问寒温之意。谈及南场不能随意,各人叹息不已。“目下想赶顺天,未卜钱兄意下若何?”钱正林道:“今番南京乡试不能遂意,而弟皆心悔。今得尊兄欲赴北闱,弟敢不从翼。但兄到敝处真真近得,请宽住一宵以便稍尽地主之谊。实在公亵之至。”胡国初再三谦逊道:“容小弟明日造府,拜过伯母尊嫂再作计较。”但是胡国初为人,素来俭朴,温恭礼让,在于儒林中也算得一个饱学的好手。无奈时运不到,故而连科总不能中式。可见得功名富贵不在人能,皆在于时运。而且祖宗余德,也是个气力大不来的事干。
其时二人在舱中谈谈说说。日已午,就在船中午餐。钱正林告辞回家,适又有一人来访。东治县李文治,年十七好学,奉父命前来从师。钱正林揖进就坐,谈及今来负芨从师,效古圣贤之由,且奉父命诚意之极。正林听他言语诚实,见其人品貌端方,即应答道:“本拟奉留舍下住下,现因有太仓胡国初先生在此,约我一同顺天乡试,在于明后日即要动身。贤世兄可否明年正月到此可也。”李文治拜访之后,随即辞去。俟何日奉君,催促动身。正林亦整顿行李,随同胡国初开棹而行。一日,其船开到清江浦停泊。二人上岸,寻一个寓处。将行李箱笼搬寓内,打发这船仍回太仓。二人暂住一宵。明日就要起旱道而行,由王家营子一路,饥餐渴饮,日行夜宿。早到了卢沟桥地界。天色将晚,看看金鸡入海,玉兔将升。要赶到王家店住宿,还有二三里路。钱正林道:“奈何此地又无村庄,人烟稀少。若要到王家店,还不知有多少路。”因他是不惯出门,况且胆小。所以战战兢兢,不敢前进。胡国初道:“钱兄为何行走这慢,莫非脚酸行走不动了?”钱正林道:“并非是行走不动,因看见天色将晚,尚巴不得住店。耳闻北边地方,傍晚时盗贼常出。你我都是文人,尚或遇着此等不法,如何是好?”胡国初道:“不妨,不妨。”
看官,你道胡国初是个文人。岂知此人,居家在太仓州东门外,乃沿海地面,其处之人,多于习武。拳法刀枪,俱是自幼习学者甚多。所以胡国初自幼习成一身好武艺,而且胆大。还有一件家传的武艺,身边挂一个布袋,袋内盛数十粒石子,约有鸡卵大。若遇对敌之际,他就摸出石子,百发百中。比那鸟枪、弓箭、弹子等艺,更为灵便,而且快捷,又是出奇不意。故而《水浒》书中,曾有没羽箭,即此件东西也。
正林国初二人正在讲论,忽而间树林之内奔出一条大汉。手持一根铁包头的棍棒,拦在大路。叫道:“朋友,我们这兄弟,要供两个钱。”那时钱正林吓得面如土色,不敢行动。胡国初道:“钱兄不必骇怕,待小弟前去与这强盗。”说毕,便撩衣卷袖,走上前去道:“呔,你这强盗瞎了眼。好大胆的王八,你敢在我胡先生面前来放肆。”那大汉道:“放肆,放一回。”随即放开大步,摆了一个阵势,名叫“老僧挑担”立在路中。胡国初一看:树林之内还有数人,只得将头上一拍。但是心中一想:手无寸铁,如何是好?想着腰间布袋随挂还好。随即摆开大步,维两个拳头,只好摆一个拳势叫“玉兔奔鹰”。候他棍棒打上来,自有分发。那大汉便将棍棒拽开,转身来一个盘头盖顶,扫将过来。国初眼快,他就将两脚望上一纵,让这条棍棒扫过。乘此踪步之势,就番转猿背,一个挂面反拳,打上那大汉的头顶。大汉不想他踪步近身,故而遮避不及,只连忙将头低下。一缩头虽避过,而颈项上被这拳头插过,却已了不得,疼痛难忍。那大汉倘若避得慢一点,已被他这拳打穿天灵盖,脑浆迸出也。那大汉叫声好,又将这棍棒辟面当胸点将过,这就叫“蛟龙出水”。国初见这来势利害,就将身子一偏。一脚尖儿相定他的手上一踢,刚刚踢在他手背之上。这条棍棒就打落在地上。那大汉闷声不开口,棍棒又不要,两只脚跟朝对那屁股上打,飞之似跑到那树林里面去了。
国初将这条棍棒拾在手内,意欲要追到树林里去。那钱正林连忙赶上一步叫道:“国初兄,古人云:穷寇莫追。我兄忍耐些罢,不要追他,不要追了。”国初一想:有钱兄在此,恐他害怕,只得止住一步。不想树林之内,还有一个大汉,在那里探头探脑,要想闯出来,又恐怕斗不过,是以欲行而止的模样。那胡国初好不眼快当心。一边与钱正林说话,一边眼观四处。即便将手向这布袋中一摸,摸出一个石子。随手而出,刚刚不偏不斜,正中那汉子的头颅。霎时间,头破血流。抱着头,急忙跑进树林去了。这个没羽箭之功,非同小可。倘以有人来得多,他只要立定一个地方,见一个打一个,来一个中一个,丝毫没有虚发的。所以为人,文也要习得工夫道地,武也要习得一技精通。
目今,有这一等人,俗语云:就叫毛头小伙子,有了三斤力气,他也去学点,伸拳伸脚。说起来我是气力大、拳棒精,天不怕地不怕。在那大街小巷、茶坊酒肆,惹是生非。一来就要拔出拳头打人。倘以真真会着敌手,巴不得放出四只脚来逃走。所以目今的世事,惹人者甚多。非比古时的人,就是身中有这等大本事,即如知己的朋友面上,从未自夸,声口平常。行为乃是文绉绉的,谁人知道他能敌退强盗。胡国初不慌不忙,立在大路中间。望望他们这些强盗,究竟有多少躲在那里。因其天色已暗,远远儿竟看勿出来了。等了半晌时辰,不见动静。谅必这强盗不敢再来,回转头来一看,只见那钱正林目瞪口痴,立在那高丘之旁。走近来看时,钱正林在那里发抖,犹如疟疾病上身一样。
当时钱正林,一把拉住胡国初道:“我只晓得你文章诗赋称为妙手,但不曾晓得你这打人的要事,有这的利害。”国初道:“既是不追他,我们快快赶路便了。”即忙二人紧步而行,早到了王家店住宿,打了夜火。
次日清晨动身,赶到京师住下。头二三场考罢,二人望望出榜之日已到,岂知二人仍是榜上无名,因自忖道:“我们二人文章皆自为得意,想来今番总有点意思。不想又是榜上无名,好不气杀人也。”二人俱满面愁烦,举止不安。那跟来的家僮,常在国初面前,好言劝慰解说。国初只是终朝呆呆叹气,竟不肯回家。钱正林因其新产一个儿子,一心挂念老母、妻子。既不能上进,恨不得插翅飞到家中。奈何有胡国初一同在此,不便单身先行。再者路上又怕强盗,只得相陪住两天,再作计较。但未知二人意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