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人心孟浪与慌张,都从躁妄作妖狂。
慧剑纵然能扫荡,宝经一卷尽皆降。
却说比丘僧、灵虚子两位圣师,为唐僧师徒放了三昧真火。把妖魔假设草屋焚烧,坐在高峰用慧眼看着行者抵换板斧,战败了妖魔,心中大快,正在那峰头东顾西看。比丘僧道:“师兄,这途路悠长,溪山联络,洞谷幽深,妖魔藏隐,都是孙行者当日取经设了这一种机变之心,就动了这山川之险,何时方才平坦,保护真经到了东土,完了我二人之责?”灵虚子道:“师兄,十万程途,终有到日,但愿唐僧师徒,不变了志诚恭敬,那孙行者机变,不要亵慢背了真经,便是我们也早早回灵山成就了功果。”
正说间,只见一只白鹤飞到高峰,变了一个隐士,坐在那峰石之上。比丘僧见了,向灵虚子道:“师兄,你看这个隐士,兀坐高峰,倒有些道行。”灵虚子答说:“师兄,你看他正则为道,邪则为妖,何不把慧眼观他个邪正?”比丘僧依言,把慧光一照道:“师兄,他原来是被孙行者以四事点破了,他逃禅到此,虽然他变幻为妖,却飞扬上下,这高山长溪,道路必熟,禽妖兽怪,藏处必知。我与你且问他个通行大路,好保经文前去。”灵虚子依言,走上峰前,叫一声“隐士稽首”,那隐士忙忙答礼,灵虚子又问道:“不敢动问隐士道号何称?住居何处?”隐士道:“我乃善庆隐士,自号为善庆君,住在山冈之下,偶见洞天清彻,云树苍茫,来此一眺。二位有些熟识,莫非昔日掷桃实作蛇蝎者乎?”灵虚子笑道:“君不说我倒也忘了,君既说,我便知你曾游三岛,声彻九皋,不向灵山听些道法,却在峰顶做此栖迟。”隐士听了,低头不语,比丘僧说:“师兄,你休要嘲讪隐君。但求指我们一条正道,莫要引入旁途。且问隐君:我们东顾西望,见许多高峰叠叠,流水滔滔,过此许多程途,方才到州邑郡县?”隐士道:“二位既抛却疑心,从正问我,此山名为赛巫,峰不止十二,长溪水绕,到处有名。当年来往商客,坦然行走。只因东土来了几个取经僧,把一路妖回扫荡,遣下了些小妖孽怪,在这溪水洞谷之间.闻说取经僧人回还,取有真经,有的要求圣僧超脱,有的要诵开经文。不意僧中有个孙行者,机心变幻,手段高强,一路前来,专要剿灭妖魔,故此溪洞中有几个妖魔,备办几桩神通本事,待那唐僧的徒弟们前来,定要拿了他,或菜或煮受用,还要抢夺他的经文。”灵虚子听了道:“隐君莫非也是孙行者打败了来的么?我劝你藏隐溪谷,养性修真,做一个清白高人,莫要惹那东土圣僧。这孙行者变化多能,厉害,厉害!”
鹤妖见灵由子参破了他,依旧一翅直飞到慌张洞来,见慌张魔独自一个坐在洞中,乃问道:“老友如何独坐,忧闷不乐?”慌张魔说:“老友不消讲了,我当初只因不自量力,慌张孟浪,与那孙行者打斗,谁知他变化多能,板斧也抵了去,我的变化也弄不来。如今孟浪魔王远去传言他结交的六鲲魔王,虽然那六鲲魔王有祖传的本事,怕不远来帮助我们,便是远来,只恐唐僧过山去了,我如今欲抖擞精神,出洞与唐僧们决一胜负。料一手独拍,虽疾无声,就是俗语说的孤掌难鸣。欲闭了洞门,让他过去,此恨又不能消。”鹤妖听了道:“老友,我有一言劝你,不知你可听我?前知那孙行者厉害,故此飞逃于山峰之上,恰遇着两个僧道,他再三劝我藏隐山谷,养性修真,做一个清白高人,莫要惹那孙行者,说他厉害。”又想道:“唐僧取得真经,本是超凡入圣道理,我们何事阻挠着他?不如好好迎接拜送他过山去吧。倘唐僧有个方便度化之心,我们皈依了他释子,也免堕三途六道。”慌张魔听得,低头沉吟,鹤妖笑道:“老友,早若沉吟,不与孟浪作交,岂至于此?”慌张听了道:“既老友有此意,我们当备下炉香,守在洞门,专候唐僧师徒前来。”
却说灵虚、比丘听得隐士说山峰溪水藏聚妖魔,要抢夺唐僧经文,乃相计议,在唐僧们前路探听虚实,可除则先除了,以坦然放心行路。他见鹤妖一翅仍回慌张洞,少顷,香烟缥渺,直到高峰,他两个闻此香气,乃相计议。比丘僧说:“妖魔焚此清香,莫非设计引惹唐僧进洞,又要逞弄妖心?我与师兄既欲前行,探妖魔虚实,当先从此洞。”灵虚子道:“焚香表敬。料非妖气上腾,或者是妖魔回心向道,实因我与师兄说透了那善庆君去也。”比丘僧说:“妖心难料,我与师兄前去试观。”两个乃变了唐僧与行者模样,下峰走到洞前,闻得洞内香烟喷出,真是不同。怎见的不同?但见:
一道香烟似彩云,浮空忽变作妖气。
彩云霭霭香喷鼻,妖气腾腾臭味薰。
灵虚子见了香烟不同,乃说道:“师兄,你看香烟气味,邪正交喷,想是妖魔心便向道,尤持在两可之间。师兄既变了唐僧模样,你先进洞,试那妖魔心意;我变行者随后,但看妖魔真假。”比丘僧依言,变了唐僧,走进洞来,小妖忙报说:“洞外来了一个相貌堂堂僧人。”鹤妖听得道:“此必是唐僧。”乃手执炉香,与慌张魔迎出洞来。那鹤妖屈膝跪下道:“山林荒谷,何幸得蒙圣僧下降?”假唐僧道:“村野小僧,误造仙居。”鹤妖一面迎拜,一面清唐僧上堂。
那慌张魔左顾右看过:“闻知圣僧取了真经回还,如今这经文现在何处?”假唐僧道:“都是小徒们挑的挑,玉龙马驮的驮。”慌张魔道:“闻知圣僧有三位高徒,那一位神通本事高强?”假唐僧道:“论本事都高,说神通有个孙行者却大。”妖魔道:“果然闻得圣僧一路前来,真亏了孙行者保护着你。但我等无知冒犯了他,倘圣僧开方便之门,宽宥我等,仍乞转谕高徒,除了以往不究,不念旧恶,容我等拜入法门,亦是功德。”假唐僧笑道:“隐君早若有此高意,也免使小徒冒犯,但小徒平日也是个宽洪大量的,说过便罢。隐君既有此意,我徒孙行者现在洞外,未敢擅入。”鹤妖听了,便飞走出洞来,迎假行者。
那慌张魔也随出来,见是孙行者在外,躬身相迎,请行者入洞,也叙了些宾主之话。他却慌慌张张向小妖耳边悄语如此如此,起身入洞后,把个小妖变了他身,出堂随着鹤妖行礼,他却带领了几个小妖,没有板斧,执着些棍棒,从洞后门直奔上大路来。叫小妖探看唐僧经担歇在何处?趁唐僧与孙行者两个在洞,料猪八戒、沙僧只顾的他担子,那玉龙马垛没有唐僧押着,行者经担没人挑,小妖们务要打起精神,抢了到洞,岂不美哉?
慌张魔与小妖计议未了,只见山冈下唐僧师徒挑押经担前来,慌张惊异道:“小妖们,这事不偕,怎么唐僧师徒齐齐走来?那洞中走来的却是那个?莫不是识破了我的计较,故此回去挑押担子,不知从何处过来?”小妖道:“魔王在上,我等也闻知孙行者神通广大,莫不是和魔王一般主意,也变了假身在洞,真身却在此处?大王既至这里,好歹上前使个大神通法力,待小的们帮助,打起精神,明明的抢夺他经担,岂不是好?”慌张魔依言,摇身一变,变了个五头九臂大魔王,手里执著九般兵器,拦阻山冈之前。大声喝道:“来的莫非唐僧么?快把经担献来,饶你性命过山!如若迟延,休想放你!”唐僧一见了那妖魔:
三个大头生项上,九枝臂膊出身间。
十只环眼齐睁着。嘴牙咧嘴喷黄烟。
唐僧见了惊怕起来道:“徒弟们,这却是什么妖精?如此凶恶!”行者笑道:“师父放心,莫要惊慌,看徒弟降他!”乃变了个小小孙行者,破头烂担,一只眼,两手只得三五指,跛着足,仰看妖魔道:“妖魔,老孙在此,何乃大惊小怪!”妖魔看了笑道:“你原来是孙行者的替头,也敢在我魔王面前耍嘴?”行者道:“妖魔,你怎说老孙是替头?”妖魔道:“分明唐僧与孙行者到我洞中,我那善庆君信了他,投拜他两个入门,你却假扮孙行者抵挡。看将起来,连唐僧也是假装。”行者笑道:“妖魔,你不打自供也,看起来,这大头大脸多手多脚原来也是假变将来恐吓我老孙的,休要走,看老孙抠你眼。”乃跳上妖魔五个头上,抠他十只眼睛。慌张妖魔一时遮救不来,挡了这只痛,又顾不的那只疼,把九个臂膊丢了兵器,护那眼睛,众小妖见了,打起精神,一齐上前来奔捉唐僧,被八戒、沙僧舞动禅杖,打得那些小妖:
落花流水两无情,丧胆消魂都没命。
慌张魔见小妖败走,自己又被行者抠眼,他越变的大,行者越变的小,没奈何仍现了原身,是一个獐子妖精,他往高峰一路烟飞星走了。行者也复了原身,挑上担子,叫声:“师父,正了念头前行。”三藏道:“悟空,我念头原自不邪,无奈这山溪险隘,可恨那孽识乱生,你方才以小小心机降那大大魔孽,真是手段。”行者道:“师父,我徒弟也是有传授来的,让他大大做模样,怎如我卑卑自小得便宜?叫他那大眼睛睁不开,不敢小觑了我。”按下行者降了慌张魔一道烟走了不提。
却说比丘僧见鹤妖真心皈依,他把慧眼一观,早知那慌张魔是小妖假变,香烟一正一邪,便是这点怪异。悄悄对灵虚子道:“我们既说化了鹤妖,这鹿妖弄怪,必去侵犯唐僧,他叫做双拳不敌四手,孙行者们自有法力驱除,我们须前行,在唐僧路先,有妖魔,当为扫荡。”灵虚子听得,乃指着鹤妖道:“你既皈依我们,当远藏青松白石之间,效那养性修真之事,莫堕六道之中,人免三途之苦。去吧,去吧。”善庆隐士乃拜谢,化一道白云而去。这洞中小妖被灵虚子说破了,俱走出洞外,却遇着八戒打走了的小妖,说魔王被孙行者降走,不知去向,我等当各自散去吧。都化一阵清风不见。
比丘与灵虚子出得洞门,用一个法力叫声:“山峰乱石,各自奔来,把妖洞牢牢闭塞,以后再不许容山精兽怪藏慝其间。”只见那山前乱石块块,随大随小如飞沙走石一般,顷刻把洞门掩塞,两个方才腾空,又到一座山峰之上,左顾右盼,看溪流可有妖,山洞可有怪,好去为唐僧们扫荡。
活分两头。却说孟浪妖魔原是白鳗作怪,他见慌张敌不过孙行者,一面传言小鲲,一面离了慌张洞,入得溪水。这溪叫做浪潮溪,因他与獐妖为友,起名孟浪,他回到溪穴,众小妖见了道:“魔王何事关心,这样气哼哼的?”魔王道:“今有唐僧取得经回,我只当以礼恭迎,求那长老们课诵真经,臻五福,超八难,乃信了慌张魔,见了他经担到,被什么孙行者法力变化欺侮,几送了性命。如今说不得到前溪寻我当年同气六馄,料他有祖宗家风,神通变化,不说那孙行者,若是传言与他,用此手段夺得他三两卷经文,消我这满腔仇恨,也不枉在溪中做了个豪杰。”众小妖听了,只见一个黑鳗小妖道:“魔王,若是慌张魔王不能敌取经长老,那六馄魔也料敌不过,不如魔王省了这口气。那唐僧中有一匹驮经乌,小的前在溪头探信,被那马看见,直奔下溪,几乎被他吞了。”孟浪魔笑道:“你说孙行者本事,我魔王曾见他高强,怎么他一匹驮经的马也能奔入溪中吞你?”黑鳗小妖道:“小的那日只见他:
四足奔踶赴壑,一声吼叫鸣嘶。那里是骅骝饮水赴长溪,宛似蛟龙腾地。
孟浪魔听了笑道:“你这小鳗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还不知那六鲲的神通本事,我如今传言与他,叫他准备唐僧们前来,纵不能捉得唐僧,料也抢夺他们几担经卷。”孟浪魔说罢,带了几个小妖离他穴中,顺游到溪前。
却说这长溪不止有九,过了这孟浪穴,下有涌泉,上有尾闾,路本通达,被这小鲲鱼盘踞看。且说这鲲,弟兄有六个,散则各在一穴,聚则攒在这穴,叫做“六道回澜。”此日兄弟六人正在穴中,各人夸逞平日手段高强,设一个聚会筵席。只见把守穴门小妖报道:“顺流游来一个魔王,将次到门。”众鲲妖听得道:“顺流而来,定是孟浪老友,快开门迎候。”
只见孟浪魔摇摇摆摆,直到穴前,他抬头看那穴门上四个大字牌匾,上写着“六道回澜”,乃向小妖说:“我只闻有几个小友在这溪间盘踞,只许顺流,不许回澜。他今日匾上却有‘回澜’二字,正合着唐僧取了经文,许他回还之意。我如今见了他鲲众,须是要阻拦着唐僧,方消我……这一番仇恨!”正自忖量,只见穴门开处,众鲲齐迎出来。毕竟孟浪妖魔怎生传言阻拦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慌张、孟浪,一遇小心,便自降伏。如今人气粗、胆大者,只不曾被人抠过眼睛耳。
行者化了猿妖,灵虚化了鹤妖,只缘他根器各别,所以一经指点,便自不问,可见化诲不来者,皆獐子、鳗鲤鱼之类也。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