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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论风人多意男女不可以文害辞

汉书食货志曰,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师古曰,怨刺之诗也,春秋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何休公羊解诂曰,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据此二说,则风诗实有民间男女之作,然作者为民间男女,而其怨刺者,不必皆男女淫邪之事,朱子乃以词意不庄,近于亵狎者,皆为淫诗,且为淫人所自作,陈傅良谓以彤管为淫奔之具,城阙为偷期之所,窃所未安,藏其说不与朱子辨,朱子谓陈君举两年在家中解诗,未曾得见,近有人来说,君举解诗,凡诗中所说男女事,不是说男女,皆是说君臣,未可如此一律,今人解经,先执偏见,类如此,锡瑞案陈止斋诗说,今不可得见,据朱子谓其以说男女者为说君臣,则风人之义,实当有作如是解者,朱子楚词集注曰,楚人之词,其寓情草木,意男女,以极游观之囗者,变风之流也,其叙事陈情,感今怀古,以不忘乎君臣之义者,变雅之类也,其语祀神歌舞之盛,则几乎颂,而其变也,又有甚焉,其为赋则如骚经首章之云也,比则香草恶物之类也,兴则兴,兴词初不取义,如九歌沅芷澧兰,以兴思公子,而未敢之方属也,朱子以诗之六义说楚词,以意男女为变风之流,沅芷澧兰思公子而未敢言为兴,其于楚词之男女,近于亵狎而不庄者,未尝以男女淫邪解之,何独于风诗之男女近于亵狎而不庄者,必尽以男女淫邪解之乎,后世诗人得风人之遗者,非止楚词,汉诸家近于比兴者,陈沆诗比兴笺,已发明之,初唐四子于男女者,何景明明月篇序,已显白之,古诗如傅毅孤竹,张衡同声,繁钦定情,曹植美女,虽未知其于君臣朋友,何所寄,要之必非实言男女,唐诗如张籍君知妾有夫一篇,乃在幕中囗李师道聘作,于节妇而非节妇,朱庆余洞房昨夜停红烛一篇,乃登第后谢荐举作,于新嫁娘而非新嫁娘,皆不待笺释而明者,即如李商隐之无题,韩之香奁,解者亦以为感慨身世,非言闺房,以及唐宋诗余,温飞卿之菩萨蛮,感士不遇,韦庄之培萨蛮,留蜀思唐,冯延已之蝶恋花,忠爱缠绵,欧阳修之蝶恋花,为韩范作,张惠言词选,已明释之,此皆词近闺房,实非男女,言在此而意在彼,可谓之接迹风人者,不疑此而反疑风人,岂非不知类乎,孟子曰,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以意男女而据为实言,正以文害辞,以辞害志,而不知以意逆志者也。

论鸟兽草木之名当考毛传尔雅陆疏而参以图说目验

鸟兽草木之名虽属诗之绪余,亦足以资多识,三家既亡,详见毛传,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张揖进广雅表云,周公著尔雅一篇,今俗所传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据此则毛传与尔雅同渊源于子夏,故尔雅之释草释木释鸟释兽与毛传略同,曹粹中放斋诗说以为尔雅成书,在毛公以后,戴震曰,传注莫先毛诗,其为书又出尔雅后,尔雅,杜甘棠,梨山檎,榆白,立文少变,杜涩棠甘,而名类可互见,杜赤棠白者棠,以棠见杜,杜甘棠,以杜见棠,毛诗,甘棠杜也误,白榆也不误,杜甘曰棠,梨山生曰檎,榆白曰,朱子诗集传,于陈东门之云,白榆也,本毛诗,于唐山有{艹区}云,榆白也,殆稽尔雅而失其读,其他毛诗误用尔雅者甚多,先儒言尔雅往往取诸毛诗,非也,钱大昕曰,毛公所见尔雅,胜于今本,如草木鱼,增加偏旁,多出于汉以后经师,而毛犹多存古,夫不桔鞠脊令卑居之属,皆当依毛本改正者也,陈奂曰,大毛公生于六国,其作诗故训传传义,有具于尔雅,有不具于尔雅,用依尔雅编作义类,案诸家说,皆以尔雅先于毛诗,与曹氏说不同,考鸟兽草木者,二书之外,陆玑草木鸟兽鱼疏,为最近古,成伯毛诗指说曰,陆玑作草木疏二卷,亦论鱼鸟兽,然土物所生,耳目不及,相承迷悟,明体乖殊,十得六七而已,据此则唐人于陆疏已不尽信,然十得六七,犹胜后人臆说,宋蔡卞毛诗名物解,许谦集传名物钞,陆佃尔雅新义,罗愿尔雅翼,自矜创获,求异先儒,而蔡卞陆佃皆王安石新学,安石诗经新义,八月剥枣,不用毛诗剥扑之训,以为剥其皮以养老,后罢政居钟山,闻田家扑枣之言,乃悟杜诗东家扑枣任西邻,及枣熟从人打,知毛传剥扑之训不误,奏请删去诗义,宋人新说之不可信如此,所说名物,安可据乎,古今名物不同,未易折衷壹是,然不知雎鸠为何鸟,则不能辨挚而有别,言挚至与言鸾猛之孰优,不知苜为何草,则不能定毛与三家,乐有子与伤恶疾之孰是,多识草木鸟兽,乃足以证诗义,动植物学,今方讲明,宣考毛传尔雅陆疏,证以图说,参以目验,审定古之何物,为今之何物,非但取明经义,亦深有裨实用,未可以其琐而忽之也

论郑笺朱传间用三家其书皆未尽善

自汉以后,经学宗郑,说诗者莫不主郑笺,自宋以后经学宗朱,说诗者莫不从朱传,郑笺宗毛者也,而间用三家说,朱传不宗毛者也,亦间用三家说,惠栋九经古义曰,王伯厚谓郑康成先通韩诗,故注三体,与笺诗异,案郑志答炅模云,为记注时就卢君,先师亦然,后乃得毛公传记古书义,又且然,记注已行,不复改之,卢君谓卢子也,先师谓张恭祖也,续汉书卢植与郑玄俱事马融,同门相反,玄本传云,又从东郡张恭祖受韩诗,故记注多依韩说,六艺论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案郑笺宗毛,然亦间有从韩鲁说者,如唐风素衣朱衤暴,以绣黼为绡黼,十月之交为厉王诗,皇矣侵阮徂共为三国名,皆从鲁诗,衡门可以乐饥,以乐为<;疒乐>;,十月之交抑此皇父,抑读为意,思齐古之人无ル,ル作择,泮水狄彼东南,狄作鬄,皆韩诗说也,详见毛诗稽古编经义杂记,此郑笺间用三家之证也,王应麟诗考序曰,贾逵撰齐鲁韩与毛诗异同,崔灵恩采三家本为集注,今唯毛传郑笺孤行,独朱文公闳意眇指,卓然千载之上,言关雎则取康衡,宋人讳匡字,改为康,柏舟妇人之诗则取刘向,笙诗有声无辞则取仪礼,上天甚神则取战国策,何以恤我则取左氏传,抑戒自儆,昊天有成命,道成王之德,则取国语,陟降庭止,则取汉书注,宾之初筵,饮酒悔过,则取韩诗序,不可休思,是用不就,彼者岐,皆从韩诗,禹敷下土方,又证诸楚辞,一洗末师专己守残之陋,此朱传间用三家之证也,锡瑞案郑笺所以间用三家者,当时三家通行,毛不通行,故郑君注礼时,尚未得见毛传,盖郑见毛传后,以为孤学恐致亡佚,故作笺以表明,有不惬于心者,间采三家裨其义,不明称三家说者,正以三家通行,人人皆知之故,郑樵曰,当郑氏笺诗,三家俱存,故郑氏虽解释经文,不明言改字之由,亦以学者既习诗,则三家之诗,不容不知也,后世三家既亡,学者惟见其改字,而不见诗学之所由异,此郑氏之所以获讥也,其后郑笺既行,而齐鲁韩三家遂废。经典释文之说,此郑君所不及料者,郑精三礼,以礼解诗,颇多纡曲,不得诗人之旨,魏源尝摘其失,如亦既觏止,引男女之构精,言从之迈,殉古人于泉坏,菀柳相戒,言王者不可朝事,四月怨役,斥先祖为非人,除墙茨之淫昏,反违礼而害国,颂椒聊之桓叔,能均平不偏党,瞻乌爰止,则教民以贰上,昊天为政,望更姓而改物,成王省耕,王后与世子偕行,阎妻厉妃,童角乃皇后之斥,取子毁室,诛周公之党与,屦五纟委双,数羲襄之姆傅,此郑笺之未尽善也,朱传所以间用三家者,亦以毛郑不惬于心,间采三家裨补其义,据王应麟诗考云,扶微学,广异义,亦文公之意,则其采辑三家,实由朱子集传启之,后来范家相马国翰,更加摭拾,至陈乔枞益详,未始非朱子先路之导,攻朱者不顾朱义有义,并其本于三家者,亦攻之,过矣,朱子作白鹿洞赋,用青衿伤学校语,门人问之,曰,古序亦不可废,是朱子作集传,不过自成一家之说,后人尊朱,遂废注疏,亦朱子所不及料者,郑笺之失,在以礼解诗,朱传之失,则在以理解诗,其失不同,皆不得诗人之旨,黄震谓晦先生尽去美刺,探求古始,虽东莱先生不能无疑,陈傅良谓窃所未安,是朱传在当时人已疑之,元延科举条制诗用朱传,明胡广等窃刘瑾之书,作诗经大全,著为令典,于是专宗朱传,汉学遂亡,本提要,近陈启源等乃朱申毛,疏证详明,一一有本,本提要,此朱传之未尽善也,然则学者治诗,以何书为主乎,曰三家既亡,毛又简略,治诗者不得不以唐人正义为本,其书以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为本,故能融贯群言,包罗古义,本提要,虽或过于护郑,且有强毛合郑之处,而名物训诂,极其该洽,远胜周易尚书疏之空疏,朱子集传,名物训诂,亦多本于孔疏,学者能通其说,不仅为治毛诗之用,且可以通群经,至于近人之书,则以陈奂诗毛氏传疏,能专为毛氏一家之学,在陈启源马瑞辰胡承珙之上。陈疏惟合明堂路寝为一,非是,钟文囗尝,诋为新奇缪戾,陈乔枞鲁诗遗说考,齐诗遗说考,韩诗遗说考,能兼考鲁齐韩三家之遗,比王应麟范家相马国翰为详,学者先观二书,可以得古诗之大义矣,陈氏于三家少发明,魏源发明三家,未能篇守古义,且多武断。

论孔子删诗是去其重三百五篇已难尽通不必更求三百五篇之外

史记孔子世家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案史公说本鲁诗,为西汉最初之义,云始于衽席,正与读春秋历谱牒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案史公说本鲁诗,为西汉最初之义,云始于衽席,正与读春秋历谱牒曰,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相合,可知关雎实是刺诗,而无妨于列正风,冠篇首矣,云关雎之乱以为风始,可知四始实孔子所定,而非周公所定,且并非周初所有矣,云三百五篇,可知孔子所定之诗,止有此数,不得如毛郑增入笙诗六篇,而陆孔遂以为三百十一篇矣,云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可知三百五篇,无淫邪之诗在内,不得如朱子以为淫人自作,而王柏妄删郑卫矣,孔子删诗之说,孔颖达已疑之,谓案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夫子所录者,不容十分去九,马迁之言未可信,惟欧阳修以迁说为然,以图推之,有更十君而取其一篇者,又有二十余君而取其一篇者,由是言之,何啻乎三千,近人朱彝尊赵翼崔述李皆力辩删诗之非,惟赵坦用史公之说,曰,删诗之旨可述乎,曰,去其重复焉尔,今试举群经诸子所引诗,不见于三百篇者一证之,如大戴礼用兵篇引诗云,鱼在在藻,厥志在饵,鲜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棱德不塞,嗣武丁孙子,今小雅之鱼藻蓼莪商颂之玄鸟等篇辞句有相似者,左传襄八年引诗云,兆云询多,职竞作罗,今小雅之小篇句有相似者,荀子臣道篇引诗云,国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与今唐风扬之水篇亦相似,凡若此类,复见叠出,疑皆为孔子所删也,若夫河水即沔水,新宫即斯干,昔人论说有足取者,然则史迁所云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者,直千古不易之论,王崧亦为之说曰,史记之收缪误固多,皆有因而然,从无凿空妄说者,考汉书食货志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云云,史记所谓古诗三千余篇者,盖太师所采之数,迨比其音律于天子,不过三百余篇,何以知之,采诗非徒存其辞,乃用以为乐章也,音律之不协者弃之,即协者尚多,而此三百余篇,于用已足,其余但存之太史,以备所用之或阙,诗三百,诵诗三百,皆孔子之言,前此未有综计其数者,盖古诗不止三百五篇,东迁以后,礼坏乐崩,诗或有句而不成章,有章而不成篇者,无与于弦歌之用,孔子自卫反鲁而正乐,订汰黜,定为此数,以教门人,于是授受不绝,设无孔子,则此三百五篇,亦胥归泯灭矣,故世所传之逸诗,有太师比音律时所弃者,有孔子正乐时所削者,所采既多,其原作流传诵习,后人得以引之,是则古诗三千余篇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乃太师所为,司马迁传闻孔子正乐时,于诗尝有所删除,而遂以归之孔子,此其属辞之未密,或文字有脱误耳,然谓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可知非独取其辞意已,魏源又引三家异文证之曰,今所奉为正经章句者,毛诗耳,而孔疏谓毛诗经文与三家异者,动以百数,故崔灵恩载般颂末,三家有于绎思一语,而毛无之,后汉陈忠疏引诗云,以雅以南,任朱离,注谓出齐鲁诗,而毛无之,韩诗北宋尚存,见于御览,乃刘安世述雨无正,篇首有雨无其极,伤我稼穑二语,而毛无之,至选注引韩诗经文,有万人,仰天告二语,郑司农周礼注述三家诗云,敕尔瞽,率尔众,工奏尔悲诵,则今并不得其何篇,使不知为三家经文,必谓夫子笔削之遗无疑矣,至若缁衣左传引都人士首章,而郑君服虔之注,并以为逸诗,孔疏谓韩诗见存,实无首章,然贾谊新书等齐篇引诗曰,狐裘黄裳,万民之望,是鲁诗有都人士首章,而韩逸之也,左传引诗何以恤我,我其收之,明是周颂之异文,而杜注以为逸诗,是皆但据毛诗之蔽也,夫毛以三家所有为逸,犹韩以毛所有为逸,果孰为夫子所删之本耶,是逸诗之不尽为逸,有如斯者,推之韩诗,常棣作夫移,齐诗还作营,韦昭谓鸠飞即小宛,河水即沔水,是逸篇不尽逸,有如斯者,再推之,则左传澶渊之会引诗云,淑慎尔止,无载尔伪,乃抑篇之歧句,荀子臣道篇引诗云,国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坊记引诗云,相彼盍旦,尚犹患之,缁衣引诗云,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汉书引诗云,四牡翼翼,以征不服,乌知匪扬之水小弁节南山六月之文,而谓皆删章删句删字之余耶,魏说主不删诗,而可证史记去其重之义,故节取之,案诗三百五篇,已不能尽通其义,更何暇求三百五篇之外,删诗之说,逸诗之名,学者宜姑置之,但求通其所能通者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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