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诸君于性命姑置勿谈,试举目前天果安在?《论语》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则四时百物,夫孰而非天也?诗曰:‘昊天曰明,及尔出往;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则出往游衍,夫孰而非天也?夫四时百物皆天矣,奚复于吾人而外之?出往游衍皆天矣,又奚复于此心而遗之?故《中庸》天命谓性,分明是以天之命为人之性,谓人之性即天之命,而合一莫测者也。谛观今人意态,天将风霾则懊恼闷甚,天将开霁则快爽殊常。至形气亦然:遇晓则天下之耳目与日而俱张,际暝则天下之耳目与日而俱闭。虽欲二之,孰得而二之也哉?夫天道幽渺,不已不离,原不假言说。乃兹首先发明以作《中庸》张本者,盖欲吾侪识知天不离人,则一切谋虑、一切云为,俨然上帝临之,即隐而见,即微而显,恐惧惊慑而莫敢邪妄,庶感人心而和平,风世俗以淳厚,而王道荡荡平平之化可以归其有极而会其极也已。噫!圣贤之慈悯吾人也,意亦至矣,学者其可忽诸?”
问:“弟子用工何先?”
曰:“汝辈昨来夜坐纵谈,直至更深,某问曰:‘此皆是学否?’若当其时,即慨然直任,则工夫便为得力矣。但此非大度量、大气魄又更大大聪明莫能也。若我看汝辈时,则不免精神少少敛索,此便不是善用工夫者矣。”
曰:“弟子也觉有此敛索,但皆倏然而来,何暇去用工夫?”
曰:“此处安能着功?盖推求敛索,皆从前时疑根未断,故到此不免倏然而来也。”
曰:“鄙心非不欲直信而任之,但每每言动则多过失,以故疑卒不免。疑不免,以故反观敛索亦卒不免也。”
曰:“颜子之过却也不免,而颜子则能于学而好,惟好学则过不贰也。盖‘贰’不解作先后相重,正解作‘疑贰’,即是汝辈敛索处也。”
曰:“弟子辈现已言动多过,若再不敛索,过将不益多耶?”
曰:“人之过有所从生,心不知则过生也;心之知有所由昧,疑不化则知斯昧也。今不思信心作主,而只从过处敛索,是即千金之子不威坐中堂,而竟日躬追狂仆,则所追者一,而堂室狂肆者不将千百也耶?汝辈只细心讲求颜子所好之学果是何学?到工力专精,然后必有个悟处。悟则疑消,消则信透,透则心神定而光明显。即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其于过也,信哉红炉之点雪矣!而又何贰之有也哉?”
座中因歌“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问曰:“此诗意思何如?”
曰:“尧夫先生一生学问得之《易经》,而其学问根源则见之复姤,故曰:‘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之至妙至妙者也。’此是老者微言隐语,将一生所自得者而方便设辞,与人作个悟头,后人粗心浮气,把动便看做复,把静便看做姤,把动静之间便看做复姤之际,有个地方时候相似。却不思乾遇巽时、地逢雷处,乾为巽所自出,坤为震所由生,所谓阴阳互为其根而两不相离者也。大抵学《易》先须乾坤二卦识得明尽,盖乾以始坤,坤以终乾。乾之始处未尝无坤,坤之终时未必非乾――二者原合体而成者也。尧夫因诸卦爻象大似分析,故为此诗打合吟咏,欲令学者亦自得之,此则其本旨也。”
问曰:“诗意固然,反之于身则又何如也?”
曰:“吾身只是个神气,气则有呼有吸,呼则温即复也,吸则冷即姤也。其实,呼即吸以为呼,吸即呼以为吸,原只是一气而往来有差殊尔。至于心之动静,则原说合一不测之谓神,又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尤彰彰明甚者也。但此体在人极是精妙,故动静之间有几存焉。《易》曰‘极深而研几’,又曰‘几者,动之微,知几其神乎!’未有不知其微妙之几而能得夫姤复互根之体,亦未有不得其互根之体而能通乎阴阳不测之神者也。古之善《易》者真是自朝至暮、由昏达旦浑然一致,而体用如如,隐然寸几而灵明炯炯,似有实无,似无而实有,莫可方物探讨,莫可言句形容者也。”
问曰:“如此地位可是闲往闲来也耶?”
答曰:“正是,正是!盖来往不闲则有滞碍,一有滞碍则成阴浊,又安能周?‘三十六宫都是春’,统六十四卦而纯为阳也哉!”
再论“宗旨”
问:“圣贤学问,须要有个宗旨,方好用工,请指示何如?”
曰:“愚质蠢朴,原不晓得去觅宗旨,但处书而论。《中庸》专谈性道,而性道首之天命,故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又曰:‘圣希天’。夫天则‘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也。圣则不思而得,不勉而自中者也。今日吾人之学,则希圣希天者也。既欲求以希圣而直至希天,乃不寻思自己有甚东西可与他打得对同,不差毫发,却如何希得他、而与之同归一致也耶?反思原日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而赤子之心,却说浑然天理。细看其知不必虑,能不必学,果然与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体段浑然打得对同过也。然则圣人之为圣人,只是把自己不虑不学的现在,对同莫为莫致的源头。我常敬顺乎天,天常生化乎我,久久便自然成个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的圣人也。圣如孔子,又对同得更加亲切,看见赤子出胎,最初啼叫一声,想其叫时,只是爱恋母亲怀抱,却指着这个爱根而名为仁,推充这个爱根以来做人,合而言之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若做人的常是亲亲,则爱深而其气自和,气和而其容自婉,一些不忍恶人,一些不敢慢人,所以时时中庸而位天育物,其气象出之自然,其功化成之浑然也。”
曰:“赤子之心浑然天理,果已明白矣。但谓群圣之打对同与孔子之尤加亲切,却认只是个觉悟,所以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便其觉悟处也。”
曰:“谓之复者,正是原日已是如此,而今始见得如此,便天地不在天地而在吾心。所以又说‘复以自知’,‘自知’云者,知得自家原日的心也。”
曰:“自家原有同天同地同圣人的心,每每迷而不悟,想只被世界一切纷华物欲蔽了而然耶?”
曰:“尝观吾人却也有一种生来便世味淡薄、物欲轻少者,然于此一着亦往往不悟,纵说亦往往不信,此却果如阳明先生所谓‘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也。盖人自幼年读书,便用集说讲解,其支离甚可鄙笑。何止集说,即汉儒去圣人未远之日,注疏汗牛充栋,而孝弟之道却看得偏轻,不以为意,蔓延以至后世,又何足怪?故某尝谓:人之不悟蔽于物欲者固多,而迷于闻见者实不少也。”
曰:“世上纷华满眼,又加群言满耳,此个宗旨将望其从天悬下来耶?”
曰:“孟子谓‘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天下广阔,其间自有先知先觉的人,若不遇此等人说破,纵教聪慧过颜闵,果然莫可强猜也已。”
问:“古来言人品有曰大人、圣人、贤人、哲人者矣,子路则独问一个成人,似觉十分紧切。盖成对不成而言也,夫子见瞽者谓矜不成人,然则不是成人,则有目即如无目,有耳即如无耳,有四肢即如无四肢矣。真是要紧!要紧!然夫子虽告以两段不识,此外更有可以着力之处否?”
曰:“今世有相恶者曰:某则不成个人!又曰:某则全不是人!汝能终身免此二句便也做得个人成矣。”
曰:“今思学问,其做人路头也极是多端,而‘慎独’二字则《学》、《庸》皆加意焉。盖人到独知,再躲闪些儿不过,纵是外边遮饰弥缝或也好看,然中心不安,难免惭惶局促也。”
曰:“‘独’固当慎,然而大端则只二道:仁与不仁而已矣。仁之现于独者谓何?念头之恩爱慈祥者是也。不仁之现于独者谓何?念头之严刻者是也。”
曰:“独者无过是知,既知则是非善恶自然分别明白,念头又岂容混?”
曰:“此亦不是混。盖天地以生为德,吾人以生为心,其善善明白该长,恶恶明白该短,其培养元和以完化育明白该恩爱过于严刻、而慈祥过于峻厉也。况嫌隙之易开,即骨肉所不免;萋菲之易张,虽明哲所莫料。故记忆睚眦,较量毫发,每每往来胸襟,谴之莫去而释之不能。慎独者不先此防闲,是则不丧三年而缌且小功也,况望其能成人而入圣耶?古人以好字去声呼作好,恶字去声呼作恶,今汝欲独处思慎,则请先自查考,从朝至暮,从昏达旦,胸次念头果是好善之意多?果是恶恶之意多?亦果是好善恶恶之意般多?若般多,只扯得平过,谓之常人。万一恶多于好,则恼怒添胸,近于恶人。若果能好多于恶,在生意满腔,方叫做好人矣。独能如此而知,自此而慎,在人将不自此而成也耶?”
问:“父子之道,天性也。然父之处子与子之处父亦自有别,即如子尚廉洁而父忿戾之,违则伤恩而顺则损名也。奈何?”
曰:“须要假贷曲处,不拂亲意、而亦不失所守也则善矣。”
曰:“父有余蓄而子必欲取之,以为不肖,亦可从否?”
曰:“是则必须教之以正,而决不可从也。”
曰:“其子有不肖出于性生,虽教之,必不能从。又所生一人,纵欲夭没,终于无后。或者谓此无奈,只当付之于命,可否?”
曰:“父子主恩,决无可忍之心,亦无可弃之理。大凡天下鸟兽虫鱼皆可以感而移,况于人乎?但教亦多术,须悉心尽力,乃得奇中而妙运也。”
曰:“若毕竟终不能感格,非命而何?”
曰“此命字亦当就己说‘我命该当为子孙辛苦’则可,若说‘我命该当有不肖子孙’,则生意已自本身斩了,是自己先不肖矣,又安能感通于不肖子孙也耶?故人生万一不幸遭际有此,必须与之同生死患难,感通化导,力有时人尽,心无时而解,乃是慈道之极也。呜呼!己慈既极,则子孙又安有不可移之理哉?大抵世人论理,皆是责人厚而责己薄处失之,故程子云‘试思吾身在天地间有多少不尽分处’,正谓此也。学者不可不加猛省。”
问:“天之与人均可言命言性言心,故备诵经书中有曰‘天命’,有曰‘天性’,有曰‘天心’,而于人也亦然。至圣人之言学也,则只曰传心,而未闻传性、传命者,何哉?”
曰:“子为此问意最深切,岂学亦有所悟而然耶?”
曰:“悟则未也,而学之深究于其中也,则固切切尔已。第观经书如《论语》之言心多于命,命多于性,然皆各言之而未见其合并也。若孟子则或并心与性而言,所谓‘动心忍性’、‘岂无仁义之心哉’、‘此岂人之性也哉’者是也;或并性与命而言,所谓‘性也,有命焉’、‘命也,有性焉’者是也。至《尽心》一章,则次第而相贯,分别而相推,心性与命若不可混而同、亦不容以离而异者。此实悉心覃思而未之能得也,先生则谓之何?”
曰:“子诚几于悟矣,然微而未之显,复而未之泰也,盍徵诸《易》乎!夫《易》者,圣圣传心之典而天人性命之宗也,是故塞乎两间、彻乎万世,夫孰非一气之妙运乎?则乾始之而坤成之,形象之森殊是天地人之所以为命而流行不易者也。两间之塞、万世之彻,夫孰非妙运以一气乎?则乾实统乎坤,坤总归乎乾,变见之浑融,是天地人之所以为性而发育无疆者也。然命以流行于两间万世也,生生而自不容于或已焉,孰不已之也?性以发育乎两间万世也,化化而自不容于或遗焉,孰不遗之也?是则乾之太始刚健中正、纯粹至精,不遗于两间而超乎两间之外,不已于万世而出乎万古之先。浩浩其天,了无声臭,伏羲画之一以专其统,文王象之元以大其生,然皆不若夫子之名之以‘乾知太始’而独得乎天地人之所以为心者也。夫始曰‘太始’,是至虚而未见乎气,至神而独妙其灵,彻天彻地,贯古贯今,要皆一知以显发而明通之者也。夫惟其显发也,而心之外无性矣。夫惟其明通也,而心之外无命矣。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又曰:‘复以自知也。’夫天地之心也,非复固莫之可见,然天地之心之见也,非复亦奚能以自知也耶?盖纯坤之下初动微阳,正乾之太始而天地之真心也,亦太始之知而天心之神发也。惟圣人迎其几而默识之,是能以虚灵之独觉妙契太始之精微,纯亦不已而命天命也,生化无方而性天性也,终焉神明不测而心固天心、人亦天人矣。”
问:“《论语》‘时习’之‘时’字,旧作时时,而先生必曰‘因时’者,何也?”
曰:“圣人之学,工夫与本体原合一而相成也。时时习之,于工夫似觉紧切,而轻重疾徐终不若因时之为恰好。盖因时则是工夫合本体而本体做工夫,当下即可言悦,更不必再俟习熟而后悦。况朋来而乐,亦只是同此工夫,当心惬意,所以不徒己悦之,而人亦悦之,亦不必俟道得其传而后乐也。夫子尝谓‘默而识之’,正是识得这个时的妙处。故愈学而愈悦,如何有厌?愈教而愈乐,如何有倦?故不愠人之不己知者,正其不厌而不倦处。盖缘他识得时的根源真,执得时的机括定,虽间有一人不知,而未必人人不知也,虽人有一时不知,而未必久久不知也。想象其云‘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其当时声音口气,真如贫子之遇金窖,自庆终身之受用,饥荒之遇丰年,自幸举家之救活。鼓舞踊跃,安顿百岁之精神于顷刻,而欢呼告报,吸定八荒之命脉于毫毛也。当时只有一个颜子气候与他相似,其告之一日而复、天心归仁,已是全副家当交与他。故语之不惰,已有不厌之意;门人日亲,已有不倦之意。不幸短命,而恸心丧予者,正谓时之一脉之弗延也。岂想后来却得吾孟夫子将他家当尽数搬出,直至今日,真是彻天彻地、亘古亘今、茫茫宇宙而荡荡乾坤。试问诸人:果是悦不悦、乐不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