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的“非乐”观
〇“非乐”观
〇“民本”思想
〇“功利主义”文艺观
先秦时期与儒道两家文论观念相抗衡的有墨家与法家的文论观念。作为先秦百家争鸣中颇有声势与影响的这两家的文论,也从属于他们的政治与人生主张。墨家从当时一部分体力劳动者的利益与视角出发,对商周以来的官方文艺以及儒家的文艺思想,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法家则从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出发,从极端功利的立场,对文艺的作用进行了评价。这两家在政治主张上虽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是在对待包括文艺在内的精神文化上,却持有非常狭隘与功利主义的思想,有着相通之处。
墨子(约公元前480-前420),名翟,鲁国人,活动于战国初期。墨子早年“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淮南子·要略》),但后来却背离了儒家学说,另创墨家学说,成为与儒家学说相抗衡的“显学”。今存《墨子》五十三篇,是墨子与其弟子后学所作。其中有一些篇章论及文学艺术问题,“非乐”是墨子文艺思想的主要观点。所谓“非乐”,就是墨子从狭隘的功利主义需要出发,对音乐的功能作了否定,进而否弃了音乐与其他文学艺术的功能,受到荀子与庄子等人的猛烈批评。
墨子所生活的年代,“乐”包括了诵诗与歌舞,也可以说是一切文艺种类的综合性概念。所谓“非乐”,也可以说是对一切文艺现象的总的清算与否弃。墨子有专门的《非乐篇》来论述这一问题。他的非乐观表现了一些劳动人民对于统治者制礼作乐、劳民伤财的厌恶情绪。中国从夏商周开始建立了一套礼乐相应的文化教育体制,以缘饰奴隶制的统治。为此,统治者不惜耗费大量财富来制礼作乐,荀子甚至明确提出:“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荀子·富国》)公开地为统治者的制礼作乐而造成的奢侈张目。夏商周统治者的礼乐文化,吸取了许多来自民间的音乐与舞蹈,是远古生民宗教巫术礼仪的延伸,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糅进了统治者神道设教所需要的成分,这二者是互相补充与促进的,它既有陶冶人们性情,实行教化的一面,同时也有许多满足统治者穷奢极欲的成分。但在墨子的“非乐”范围中,这些往往是浑然不分的。他用愤慨的口气,对王公贵族的音乐舞蹈作了全面的批判:
今王公大人,唯毋处高台厚榭之上而视之,钟犹是延鼎也,弗撞击,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撞击之,唯毋撞击,将必不使老与迟者。老与迟者,耳目不聪明,股肱不毕强,声不和调,明不转朴。将必使当年,因其耳目之聪明,股肱之毕强,声之和调,眉之转朴。使丈夫为之,废丈夫耕稼树艺之时;使妇人为之,废妇人纺绩织纴之事。今王公大人,唯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墨子·非乐》)
墨子在这里从关心民生与重视农业生产的角度指出,王公贵族在奏乐时需要大量的男女劳动力,他们演奏音乐时势必要耽误农事生产,妨碍社会财富的积累,制造这些钟鼓与管弦乐器也要花费很多的钱财,而这些钱财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将必厚措敛乎万民”,加重对百姓的聚敛。
当然,墨子并不否认音乐艺术能够陶冶人之性情,但他认为统治者与人民,首先要解决穿衣吃饭的问题。在《佚文篇》中他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这是很简单,但是又很深刻的一个道理。它强调审美与文艺首先应建立在民生与人本的基础上,如果脱离了人生,文艺就毫无益处。然而,墨子并没有从这一比较合理的观点上生发下去,而是囿于小生产者狭隘的功利观点不能自拔,将这一观点引向极端,根本否定文艺的精神价值。在《公孟篇》中,他批评了公孟“国富则为礼乐”的观点,认为国家虽然富了,也不可以为乐,一为乐,国家就乱了,他始终将国家的治理与音乐的兴起对立起来,认为是势不两立的东西。尤其过分的是,他认为“非乐”的根本之处是绝情去欲,“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墨子·贵义》),这样才能成为圣人。所以,即使是倡导“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庄子后学们对此也感到过分,指责他的理论违背了人性与历史发展的要求。《庄子·天下篇》载庄子的后学批评墨子的学说:“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也点明了墨子这种极端功利主义的狭隘眼界不可以为圣人之道。
第二节 韩非的文艺观
〇“以法为教”及“以吏为师”
〇否定儒家的教化论
〇专制统治者并不否定歌功颂德
韩非是战国时期的著名法家思想家,他依据法家学说,对文艺问题作了专制主义的论述。他的同门李斯推行“以吏为师”的思想,进而鼓动秦王朝采取“焚书坑儒”的政策,对于秦朝的速亡,产生了误导的作用。两汉的统治者在秦王朝依据韩非学说建立的专制主义政治失败之后,重新建立了儒家教化与法家专制主义互补的施政纲领,对韩非的理论作了修正。
韩非(约公元前280-前238),战国末年的韩国贵族,曾经与李斯一起做过荀子的学生。他在韩国一直受到冷落,于是潜心著述,总结了先秦时期的法术势三派的学说,创立了作为集大成的法家学说。后来秦王读到他的《说难》等文章,十分赏识他的学说,于是出兵攻打韩国,迫使韩国交出了韩非。但是由于法家都是一些十分自私无情的人物,韩非一到秦国,即受到李斯的嫉妒与谗害,不久被秦始皇下狱,被迫自杀,算是印证了他力倡的法家关于人性自私无情的说法。
韩非的文艺观是建立在他的人性论之上的。在他看来,人是十分自私的生物,毫无道德良知,也不存在什么教育感化的可能性。荀子虽然认为人性本恶,但并不否定通过教化可以改善,“化性起伪”是荀子立论的基础,韩非则彻底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他首先从人的生理本能推断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韩非子·奸劫弑臣》)。人所以趋利避害,是因为人在本质上与动物都是受本能驱动的,“人无毛羽,不衣则不犯寒;上不属天而下不着地,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韩非子·解老》)。儒家也承认人的自私的一面,但他们强调教化的重要性,包括文艺在内的教育手段被视作“化性起伪”的提升人性的途径。但是韩非也许由于经历了家道中衰带来的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以及在韩国长期受到的压抑与孤愤,对人性灰暗的一面看得太多,对人性提升的可能性从根本上加以否定。
从这一逻辑出发,韩非自然而然地对儒家的“六艺之教”加以否定。首先,他认为百姓的素质是无法施教的,他们就像婴儿一般,对其教育是对牛弹琴,“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韩非子·显学》),用药石给婴儿治病,无论怎样哄,他们总是“啼呼不止”,只有硬性疗治才管用。其二,韩非也反对得民心的说法,他认为民心不存在得失的问题,而是用法治与威势加以臣服的事,“虽拂于民心,立其治”(《韩非子·南面》)。因此,用文艺的形式去施行教育,使民心向善的做法更是迂腐可笑的。早在秦国商鞅统治的时代,就明确地将儒家以诗书礼乐为主的教育斥之为“六虱”,认为这些教育是国家的祸害,“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国以十者治,敌至必削,不至必贫。国去此十者,敌不敢至,虽至必却”(《商君书·农战》)。商鞅将儒家的诗书礼乐视为大害,甚至提出“燔诗书而明法令”的主张,成为后来秦始皇采纳李斯的建议“焚书坑儒”的前导。韩非继承了商鞅的这些学说,提出了“以吏为师”的主张。他在《五蠹篇》中说: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
韩非称学者(儒)、言谈者(纵横家)、带剑者(游侠)、患御者(逃避兵役者)及商工之民为所谓“五蠹”(五种蛀虫),认为真正的理想国家只有三种人,即农耕与战斗之士,再加上管理他们的官员,其他的人都是多余的。明主应该培养这三种人,但是大多数的国君平时培养与重用的却是儒侠之士,“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韩非还首次提出,法治之国应摒弃儒家的先王之教,以官吏为教师,学习法律制度。本来,中国古代自夏商周以来,一直是学在官府,由官方出面教化百姓,西周时期实行的“六艺之教”,也是由官方的教官来对贵族子弟与平民实行教育的。问题在于,韩非的“以吏为师”,其教育内容明显地与儒家所主张的“六艺之教”根本不同,它只是指国家的法令,对于儒家的思想文化则是坚决加以摒弃的。韩非认为人君如果提倡文艺,人们就会去追求虚荣,而种田打仗的人就会少了,国家就会变得贫穷。对于文艺的教化作用,韩非不但认为是不存在的,而且认为人君一旦喜欢上了文艺,就有可能招致祸乱。他在《十过篇》中列举了十条国君的过失,其中就有两条与文艺有关,第四过是“不务听治而好五音,则穷身之事也”,第六过是“耽于女乐,不顾国政,则亡国之祸也”。第四过的例子是晋平公喜欢“清角”之乐,导致阴阳失和,招致晋国大旱,赤地千里,平公也得了瘫痪之病。韩非认为君主虽不摒弃声色之好,但是应当限制在法令的范围之内,“其于观乐玩好也,必令之有所出”(《韩非子·八奸》)。韩非就是这样从他的法家专制主义的角度,对文艺问题做出了独特的说明。他的理论,深刻地影响了秦始皇一类的封建专制统治者。
从另一方面来说,秦王朝对待文艺也并非不重视,而是始终服从其狭隘的统治需要,丝毫不允许文艺有其独立性。秦朝统一六国之后,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功与统一功绩,不仅仿建六国宫室于咸阳,而且大行封禅,四处巡狩,所到之处,留下了许多歌功颂德的刻石之文。《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宰相王绾、李斯等人在秦始皇东巡琅玡时合议道:“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这一段记载告诉人们,秦王朝虽然反对儒家的诗书教育,但是对于用刻石等形式来颂扬自己的功德却是相当重视的。秦始皇在位之时,数度巡狩、封禅,共留下八篇刻石文章以颂扬功德,这些文章至今尚留下六篇,刻石则只留下半枚。这些刻石均为李斯所作,内容清一色是颂扬秦始皇统一天下,结束六国割据局面的功绩,情感真诚,文风峻洁,没有矫情之处,如《峄山刻石文》中说: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廿有六年,上荐高庙,孝道显明。既献秦成,乃降溥惠,亲巡远方。登于峄山,群臣从者,咸思悠长。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秦古始,世无万数。陀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文中歌颂秦始皇统一天下,结束战国以来天下纷乱的局面,是有利于百姓黎民之举。秦朝刻石颂扬功德,这种传统与西周统治者用雅正之音风化天下的做法有相似之处。故刘勰《文心雕龙·颂赞》中指出:“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文心雕龙·铭箴》中亦说:“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刘勰认为秦朝刻石用以歌功颂德,与周朝的风雅之道有相通之处。这种由统治者出面歌功颂德,风化天下的方式,可以说是秦朝政教举措之一。它也说明法家与封建专制统治者并不完全否定文艺的教化作用,只是更为急功近利罢了。
“关键概念”
节用 非攻 燔诗书而明法令 以吏为师
“思考题”
1.墨家的文学观表现了什么样的心态?
2.法家的文学观是从什么角度推导出来的?
“参考书目”
(清)孙诒让,新编诸子集成·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
(清)王先慎,新编诸子集成·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