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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有突破个人极限的能力,前提是特定的外部条件,外部条件到了极端的程度,人就会表现出突破极限的能力。许瑞民一听到日军在乐道院大开杀戒的消息,二十级楼梯他竟几步就飞下了楼,同事们惊得眼睛和嘴都成了“O”,事后问他,他自个儿都不信,我会有那本事?他往乐道院一路的飞奔,假若是参加万米长跑准能拿冠军,可他并不是训练有素的运动员。
许瑞民正冲刺般奔向乐道院,迎面呼天喊地的哭叫声狂风一样袭来,让许瑞民嚓地刹住了脚,这时他的心肺胃一齐愤怒地发出抗议,你想弄死我们啊!咣当!他又当头挨打了一闷棍,一屁股墩到地上。他发现乐道院大门已被日军封锁,两个宪兵两个伪军荷枪实弹四大金刚一般站在大门两旁,更让他吓丢魂的是大门外街道和路边横七竖八扔了一片尸体,几个伪军还在用地板车拉垃圾一样往外运死人。一群活着的中国人在这片尸体里辨认着各自的亲人,那狂风般的哭喊就是他们发出。
许瑞民坐地上喘了半天才挣扎着站了起来,心口仍在隐隐作痛,两腿也在哆嗦,但他顾不得心和腿,他要找爹和苗雨欣,他颤着心抖着腿走向那一片尸体。许瑞民急于找到爹和苗雨欣,他却又害怕在这儿找着爹和苗雨欣。许瑞民一具尸体一具尸体挨着辨认,每否定一具尸体他庆幸一次,接着再颤着心抖着腿辨认下一具。身边前后左右不时爆发出骇人的惊呼惨叫和哭喊,那种突发的声音能把人吓半死。恐怖、惊吓加极限奔跑后出现的疲惫,许瑞民感觉自个儿快要跟这片尸体做伴了。
右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倒是没哭没喊,他跟许瑞民一样默默地认真细致地在找,找着找着,老头呼地蹦起,蹦了足有一米高,接着他两巴掌狠拍屁股,再揪自个儿的头发。许瑞民让老头吓呆了,他比那哭喊更吓人,弄不好他已经精神分裂。许瑞民还没弄清老头是咋回事,老头呼地扑到面前的一具尸体上,趴在那儿再也不想起来。老头搂住那具尸体,好半天才呜咽出一声俺的儿啊!老头哭着泣着,忽又站了起来。正好几个伪军拖着一板车尸体从乐道院出来,老头冲过去,揪住一个伪军的衣服吼,俺儿子犯甚罪啦!凭甚要枪杀他!还有没有天理啊!那伪军脾气挺好,他劝老头,老爷子,别再在这儿找死了,快把儿子的尸首拉走吧,要惹恼了日本人,连你的老命也保不住。老头哪管这一套,他疯了一般吼着,老子活够了!狗日的小日本来啊!俺操你们十八代祖宗!你们是爹娘养的吗?你们是疯狗日的!俺就这么个儿子啊!狗日的小日本要绝俺的后啊!俺不想活了!俺跟他们拼!说着老头就夺那伪军肩上背的枪,那伪军哪能让他夺走枪呢,这是要他的命!他哪舍拿自个儿的命随便给人呢!他抬起腿,一脚将老头踹倒。大门口的两日本宪兵看到了这疯了的老头,其中一个宪兵赶过来,一枪把老头送到他儿子那儿做伴去了。
许瑞民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手脚止不住颤抖,职业习惯,他知道日本人不会同意,但还是摸出便携相机悄悄地拍下了这一幕。他继续辨认尸体,一具一具一直辨认到最后一具尸体,他松了一口气,还拍了手,庆幸没找着他爹和苗雨欣。许瑞民的手脚到这会儿才停止哆嗦,直起腰长长喘了口气。他问运尸体的伪军,里面还有没有尸体。伪军看了他一眼,没理他。许瑞民心里想进乐道院里去找,日本宪兵把着门,他知道他们绝不会让他进去。他知趣地走到一边,摸出相机,把这一片尸体拍了下来。再拍乐道院大门口的宪兵。正拍着,啪啪!日本宪兵的枪响了,许瑞民本能地趴到地上。一个日本宪兵端着枪朝他走来,他吓得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一动都不敢动。咋办?跑?他自量自个儿这两条腿肯定跑不过鬼子枪里的子弹,那就只能趴这儿等死?
绝望之中,传来了歪脖子苗世雄的破锣嗓门,他领着一帮伪军从乐道院里走了出来。不管他是猪还是汉奸,许瑞民只能指望他了。他不敢站起来,怕遭惹日本鬼子开枪,狗日的子弹不认人,他趴在那儿拼命喊苗世雄。苗世雄听到有人喊他,搞不清是谁,看喊他那人趴在死人堆里,他过来看,是许瑞民。他微笑着跟那个日本宪兵打招呼,告诉他,这人是他的亲戚,让他息怒。那日本宪兵听不懂中国话,可明白苗世雄是在求他,要他放过那个趴地上的人,他给了他面子。苗世雄随手拿出香烟,给那宪兵点烟。那宪兵真他娘心眼鬼,他没接苗世雄递过来的那支烟,伸手先拿了苗世雄手里的一盒烟,接着也没放过那一支烟,还让苗世雄给他点着。苗世雄先不解地一愣,他一霎就明白了,冲那宪兵一笑,那宪兵也回他一笑,苗世雄点了几下头,两人就算有了交情。
苗世雄对付完日本宪兵才顾得许瑞民,尽管身下是尸体,许瑞民仍老实地趴在那儿,毕竟命更重要。苗世雄对许瑞民没客气,说你以为这是你们报社啊!还拍那鸟照片,不是找死嘛!还不赶快走,你爹和雨欣都回家了!许瑞民乖乖地爬起来走了。这么一训,苗世雄咧嘴笑了,他有了找补的满足,他为他费了一盒烟哪!
回到家,许瑞民见他爹躺床上再爬不起来,后背、前胸青一块紫一块肿起了包,有些伤处的瘀血发了黑,伤最重的是右胸和后背左侧,喘气都痛。他娘在给他爹身上的伤口抹药水,妹妹许瑞娟含着眼泪跟他说了日本人打他爹的经过。许瑞民气得胸口发胀,但他没一点办法,他已经目睹了日军无辜枪杀中国人的惨状,他只能无奈地过去捧着爹的手流泪。
许子衡看儿子哭了,他跟儿子说,这条命不能轻易放弃,得留着跟日本鬼子斗。我是外伤,不要紧,养养就会好。不知苗雨欣咋样,你快去苗家看看她。
许瑞民看着说话都费劲的爹,心如刀扎。他抹了把泪,让爹好好歇着,他去看苗雨欣。
2
山本正浩今日的刀练得格外出彩。苗雨欣满足了他的兽欲,他感觉异常爽快。他才不管被污辱被迫害者受甚伤害有甚痛苦,无论强奸女人还是杀人,对他来说不过玩而已,除了开心快活,在他的脑子里连记忆和印象都没有,他照旧按他的习惯程序生活做事。刀他是每天必练的。一操起刀,山本正浩又换成了另一个人,他全神贯注到与其说他在练刀,不如说他在自我欣赏自个儿的刀技。要说个性,这是他与众不同的一点,他一旦在做自个儿想做的事,不管周围发生甚事情,也不管别人有甚感受,他必定按照自个儿的意愿和计划把事情做完,然后才顾及别人。原田一部走进山本正浩的练功房,他如同没见。
原田一部了解他,他在中学读书时就这么专横。他悄悄地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他的一招一式,似乎也是特意赶来欣赏他的刀技。
在做事与待人这一点上,他们同学俩恰恰相反。原田一部格外在意别人的感受,无论他在做甚,只要有人来找他,最要紧的事他也会先放下,绝不会冷落来人,正好是山本正浩的反衬。
山本正浩崇尚武士精神是与生俱来的,他不是武士,但他尚武,而且他的专注与投入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山本正浩最崇拜的武士是“琵琶法师”。这位武师生活在十三世纪初,与他们所处的时代相距七百多年,山本正浩对琵琶法师敬佩得五体投地的是他一生只爱刀与文学。他的刀与他的文章一样有名,他四处奔走讲武,总带一把琵琶,练刀讲武之余,除了文章就是琵琶。为了磨练自个儿的刀,武师砍断了上百棵白桦,武师一生竟没找到一个对手。山本正浩对琵琶法师由崇拜进而模仿,他也同样喜爱刀与文学。
原田一部知道山本正浩很小就开始读《叶隐》(hagakure),他理解《叶隐》所表现的武士道精神,就是否定对生命的执著态度,赞赏果断地死、毫不留恋地死、毫不犹豫地死。山本正浩也认为只有死才是真诚的,其他的功名利禄都是梦幻。铭刻在山本正浩心中的武士精神是,“只有心理上先战胜自个儿,才能战胜别人”;能“不要自己的命”,才能“要他人的命”。为此,原田一部没少与他争论,他则认为,山本正浩的这些观点是非常残酷的武士论语。山本正浩则认为,不认识不承认这些,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日本人。自镰仓幕府开始,经过江户时代对儒家和佛家的思想的吸收才形成的武士道,是大和民族的魂。
原田一部的反对一点没影响山本正浩的信仰,同学不过同学而已,父母兄弟都无法左右个人的意志,自他确立尚武观念之后,他从没因别人产生过丝毫动摇,他的习武习惯也没一点改变,相反,原田一部的反对,反使他更坚定了自个儿的志向。他认为日本的武士道是建立在中国佛教和儒教之上的真正体现“大和魂”的神道,是对死的一种觉悟,唯有纯粹彻底的觉悟死,才是武士道的强人之处。武士道的理想境界不是生存,而是死亡,田园终老的武士不是好武士,战死沙场或者自杀尽忠的武士才是最理想的归宿。在学校他就毫不隐晦地崇尚杀戮的非人道伦理观,把军刀当作勇敢与地位的象征。在学生时代他就拍过一张腰别长刀,头挽发髻、身著真垂的武士浪人照,而且一直珍藏着。那天在北大营挑选宪兵队士兵所用的方法,正是他内心“虐杀狂”心理的真实表露。或许是受琵琶法师的影响,考大学时,他报考了帝国大学文学系。
山本正浩在大学特别酷爱汉学,这也许是因武士道建立在儒教与佛教之上的缘故,他对神道和儒道的研究,绝不是为了装点门面浮皮潦草的浏览,而是潜心要理清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与联系,这不得不逼他了解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史,因而他在这方面的研究有很深的造诣,而且会一口流利的汉语,这又与他的中国文学老师是华裔有直接关系。
这个练功房是山本正浩走进乐道院当天就让手下为他准备的。当山本正浩最后将军刀扎进地板时,他光着的上身已经浑身发亮,汗渍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山本正浩一边拿毛巾擦着身上的汗,他对自个儿的身体与肌肉喜爱让人怀疑他有自恋情结。
山本正浩的得意神态让原田一部不舒服,他借发感慨故意损他。原田一说,你这个人是个典型的矛盾体。山本正浩问他怎么讲。原田一部说,你的文化崇尚与行事行为方式完全相悖,文化上的追求是一位儒雅的学者,行为方式却是一个没道德底线的野蛮武士,我不明白,你这种人性变异是战争的原因,还是人性本质的反祖。
山本正浩对原田一部的攻击已经习以为常,他没有恼怒,反微笑着告诉他,这不叫反祖,用中国老子的话说,这叫复归于朴,用俗话说叫返璞归真。原田一部冷笑以对。山本正浩问他听没听过老子这段话,“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原田一部说不知道,他没研究过老子。山本正浩自然地向他卖弄。他说老子这话是说,男婴的筋骨虽然还柔弱,但他的小拳头握起来很紧。他虽然还不懂得男女交媾之事,但他的小生殖器却常常勃起翘着,这是因为人天生的精气,是人性的本质。人性本质就是武力与征服。
原田一部不想与山本正浩探讨汉学,他反过来向山本正浩请教,当年日本人因何败在戚继光手下?甲午海战强大的北洋水师又因何全军覆没在日本人手里?山本正浩让原田一部问得一时无法回答。原田一部认为,军纪是一支军队战斗力的关键。戚家军有铁的纪律,日本军队只能是他的手下败将;同样,北洋水师论装备,当时是世界一流的铁甲舰队,日本海军不是其对手。但清朝政府的腐败,导致北洋水师军纪败坏。《北洋水师章程》明令:总兵以下各官终年住船,不允许建衙门及公馆。然而多数管带早已在基地附近兴建私宅,妻妾成群,嫖赌亦为常事。一八八六年,北洋舰队访日,官兵在妓馆闹事,李鸿章未加严处,反说“武人好淫,自古而然”。一到周日,他们舰船的大炮上都晒满了水兵的被子。这哪像一支铁甲舰队的军纪。一支作风腐败、纪律涣散的军队是不可能战胜对手的。
两个人正争论着,苗世雄弓着身子跑来报告情况,发现两位日军长官在说话,不敢贸然进屋。山本正浩早听到了苗世雄的脚步声,他示意原田一部停止他们的话题。他用日语跟原田一部说,以后要注意,日本军人之间绝对不在支那人面前争吵,不能让狗发现主子的不是。原田一部又发觉了山本正浩的另一个特点,他鄙视其他亚洲人。
苗世雄的脖子本来就歪,在山本正浩面前再躬下身子,浑身更显出奴才的奴性。他弓着身子向山本报告,乐道院已经清理完毕,下一步要他们做甚。山本正浩走到苗世雄跟前,假惺惺地拍一拍他的肩膀,夸他干得漂亮。
苗世雄听到山本正浩夸他,如同哈巴狗得到了主人奖赏的一根啃干净的骨头,摇头摆尾浑身来了精神,他歪着头看到了山本正浩的笑脸,他的猪脑子也明白,主人奖赏的时候更该讨他的好。他的歪脑袋转念三遭,转到了自个儿妹妹苗雨欣。他无耻地跟山本正浩说,你在医院宠幸的那个姑娘,是俺的亲妹妹,队长要是真喜欢她,俺可以劝她,让她一辈子伺候你。
苗世雄这话让山本正浩意外,这丫头的确不错,相貌、身材、皮肤都好。他眼睛一转,哈哈大笑,夸苗世雄是大大的好良民。然后,他对苗世雄说,你妹妹很美很美,我非常喜欢她。苗世雄听了恨不能跪下给他磕两个头。
接着,山本正浩拿出图纸,向苗世雄下达了筑炮楼、建碉堡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