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告诉她,如果想让腿伤恢复得快一些,可以去跳跳舞,广场舞现在不是很流行吗?但她没去。只有大妈才跳广场舞。那不是她的风格。
车祸那晚的事,就像一场恍惚的梦,也像无数个夜晚赵雅芝在路边恍惚走动时心里掠过的幻觉。
与问责车祸原因、索赔等等相比,捡了一条命回来这才是更大的事。所以,许多来医院探望赵雅芝的人都安慰她:只是伤了一条腿,外加撞破了额头,你真的是幸运的,必有后福。
雅兰、雅敏和亲友的关怀,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有一个限度。在赵雅芝住院的两个多月里,越到后面,她越感到孤独。儿子赵悦和姐妹们每周分头来一次,送饭送菜,宛若值日,看得出他们也觉得累了。
终于等到出院,回家休养,四壁空寂之中,她感到了更加透彻的孤单和多愁善感,大白天她看着阳光落在窗前的富贵竹上,在白墙上、地板上移动着斑驳的枝影,她听着窗外小区里老人在打招呼,买菜啊,烧饭了吗……这一辈子就没闲下来过,所有的时间都投注于公司的事务(想来这也是有它的道理,因为一静下来,就得面对自己的孤独和无趣,所以潜意识里还不如忙着),而如今被突然停滞下来,人就不知所措了。
当她可以缓缓走动时,主治医生告诉她,如果想让腿部早点恢复,可以去跳跳舞,广场舞现在不是很流行吗?
她笑了,说道,天哪,广场舞,我可不跳广场舞,我平时走路,类似于暴走。
是的,在车祸以前,每晚她都走路,以孤身只影暴走于夜晚的江畔和街道。
医生对她摇了摇头,笑道,不能暴走,最好还是原地跳跳舞。
她没去跳舞。只有大妈才跳广场舞。那不是她的风格。
她依然在家里待着,休养着。这屋子里的空静,让她打定主意尽快去上班。她打电话给公司老大强总,强总在那头呵呵笑道,再休息休息吧,部门里的事别人多干点好了,这世上的事是干不完的。
强总这么一说,赵雅芝就更铁了心要去上班。这也是对独守空室的解脱。
哪想到,她拄着拐杖重返办公室的第一时间,她就看到了自己的悲哀。
因为安安坐在原先设计部总监李凯歌的位子上,并且正微笑地看着自己挪进屋来。安安的发型变了,短得近乎板寸,清爽,利落得像一个男孩。突然,一句老话毫无由来掠过赵雅芝脑海:风头出在头上,蹩脚蹩在脚上。此时此刻,一头一脚,正是对她和安安最深刻的隐喻。
虽然目前阶段安安还只是代理总监,还没被正式任命为总监,但这已足以刺伤赵雅芝了。
赵雅芝对围上来的同事们笑道,在家里也没事,还不如这里热闹,散散心。而其实心里乱成一团。她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和腿部的隐痛、心里的屈辱。
一个上午和下午,她都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整理这几个月来堆积如山的信函。她的耳朵里是那一头安安的声音。
赵雅芝发现,现在的安安不仅发型变了,甚至连说话的语音都压得低沉而略扁;她给更年轻的蔡洁丽他们开小会,她让他们围坐在她的桌边,她嘴里“嗯哼”“嗯哼”地肯定或否定;她利落地打电话,不知那一头是哪个客户,她的口气不容置疑……两个月不见,安安已是御姐范儿。
从自己的这个位子看过去,安安的脸还算年轻,当然,其实也老大不小了,施了淡妆,藏青色套装,笑意乖巧,眼睛里有洞悉和精明,这样的女孩当然还剩着,都三十好几了,男朋友确实好像还没有,但这不意味着她没有中意的、暗恋的人(比如,楼上已婚的强总),这是这样的Office Lady常遇到的坎,只有更强势、成熟的大叔才是她们的菜。所以,于她,也就只能是等着——等他人的下一轮或者等自己的情绪过去;只能是隐忍,隐忍自己的念想,而念想的东西总不会是轻易得到的。
而在场面上,她投入,劳碌,敬业,并有自己的一套。
安安像年轻时的自己吗?赵雅芝听着那头的声音,在心里想。公司里好多人都说安安像自己,是小一号的赵雅芝。对此,赵雅芝不以为然,她想,自己怎么会跟她像?那种上海女孩式的精明乖巧强悍,即使现在的自己都没有,更别说年轻的时候了,要是自己精明点,哪会混成如今这个样子?
而安安工作时那种容易焦虑、心烦意乱的模样,更是跟自己远得十万八千里。赵雅芝承认安安也算敬业,但总是喜欢不起她来。
赵雅芝在办公室里磨蹭到七点半,连新科“代理总监”安安都走人了,她才站起身。
在回家之前,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她拄着拐杖,挪到镜子前,在镜前灯惨白的光线下,自己的悲伤一览无余,她突然泪流满面。
憋了一天的情绪,在夜晚写字楼第十二层的卫生间里开始奔涌,卫生间里没有他人,赵雅芝失声痛哭。她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旋,嘤嘤嗡嗡,像一层烟雾在灯下弥散,有那么一会儿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想要怎么样。
突然,从卫生间最里面的隔间走出一个微胖女人,一手拎着拖把,一手提着红色水桶。清洁工张彩凤。
清洁工张彩凤刚才就听见有人在哭,其实这是写字楼卫生间里的日常节目,职场娘子军们十分奇葩地把这儿当作了情绪的纾解地,所以张彩凤对此早已见多不怪,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躲在卫生间的最里间久久地搞卫生,以此回避,以免哭泣者难堪。只是今晚的这位哭得实在太久,张彩凤想着还得早点回家去张罗老公的晚饭,就硬着头皮走出来。哪想到,她大吃一惊,这哭泣者居然是公司有名的才女、中层领导赵雅芝。
张彩凤对赵雅芝一直仰视。有一次张彩凤在报告厅打扫卫生,听见隔壁视频室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好奇地过去,原来是赵雅芝在开讲座,她站在后排听了一会儿,虽然听不懂,但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光是赵雅芝说话的流利样子,更是她那气派和风度。张彩凤宛若眺望另一个境地,那是自己心向神往但无法抵达的地方。她想,难怪当年韩霆振追她没戏。
张彩凤对赵雅芝的服帖,更主要的还是这才女对自己有恩。这事说来话长。七八年前,张彩凤从棉纺厂下岗后,就是经赵雅芝帮忙,来这家公司做工。准确地说,是赵雅芝帮张彩凤的前夫韩霆振的忙,让张彩凤在这家公司有了这份工作。
七八年前的韩霆振还不是现在当商业厅副厅长的韩霆振,那时他还是一个副处长,当时市里的一批企业倒闭,韩霆振前妻张彩凤下岗,亲戚捎来这消息是想请老韩帮个忙,好歹曾经夫妻一场,人家现在生活困难。但老韩为人本分斯文,一下子想不出来有什么合适的路子。在一次同学会上,他问老同学赵雅芝,你们公司要不要勤杂工?他尴尬地解释,我总不能托人把她安排到我自己系统的单位。
赵雅芝对老韩的生活一直有歉疚,虽然具体因果其实也未必与她有关,但她骨子里就是这样易感的人。她总觉得当年大学时代老韩在自己这儿爱情受挫,连带三观都被颠覆,所以毕业后他才匆匆找了个棉纺厂的厂花结婚了。他说,小布尔乔亚不好侍候,咱就找个好看的吧。
结果,这文弱书生与好看的厂花也接不上轨。韩霆振与纺织女工张彩凤结婚五年后因性格不合、缺乏共同语言,离婚了。尽管千般万般不舍,但讲究实际的张彩凤毫不犹豫让女儿韩丹跟了老韩。这样的分手,自然令老韩格外疼女儿。更怕将后妈引入家庭会徒增麻烦。再者,他这样较迂的书生在这个年代越来越不时兴了,也就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主动投怀送抱,所以他一直未再娶。
于是,每次同学会,总有人打趣老韩与赵雅芝,让他们联手重组。
这是多大的玩笑啊。如果兜一圈回去,那样的荒谬感会让人觉得这一生简直儿戏,挫败感更是无以复加。当然,这一生本来也已经够儿戏了。
而离婚后的厂花张彩凤则比他们简洁得多,她后来再婚,嫁给了同厂的一个司机老何,两口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虽然厂花也早已不再是厂花的模样,成了胖嫂。纺织厂倒闭后,张彩凤两口子都没了工作,老何经人介绍去了一家私企开货车,而张彩凤则经赵雅芝牵线,来到了“阅读理想”文化传媒公司做勤杂工。
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在这样一个飞速变化着的世界,什么都是变数,尤其是最近这七八年,变化最大的竟是老韩,他从一个副处长,突然火速提拔,像坐了火箭似的眨眼间成了副厅长。据说,这是因为有人突然识才了,这人就是空降到商务厅的新厅长张金山,他是老韩的中学好友。
老韩成了副厅长后,据说说媒的人都快踏破他家门槛了,全都是比他小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嫩草,绝对嫩草。
老韩的自信也在上扬,话语中的底气开始外露,他还真的把同学会上的玩笑当真了,他几次约赵雅芝去看音乐会。他说,是别人送的门票,一起去看看吧。
赵雅芝心想,有没搞错啊,现在你不是俏着吗?
想是这么想,但有时自己也答应去看演出,一方面是因为不少演出属于她想看的精品,另一方面是坐在剧场里,当音乐响起来,孤单感就退下去一些。
但她从来没表示自己对他有兴趣了,两人可以开始了。
这些都是题外话,现在对清洁工张彩凤来说,无论是前夫老韩,还是副厅长老韩,都是那个不对脾气的、黏黏糊糊的男人。哪怕现在他风光到天边去,除了跟着他过的女儿韩丹能享一点福外,都与自己无关。说到女儿韩丹,那是张彩凤心里的疼痛,与她爸分开后,每当想女儿的时候,她就在放学时分去女儿学校的大门外,远远地看着囡囡从校门里出来,坐上他爸自行车的后座,远去。从小学到中学,无数个傍晚,她都在校门外张望。后来女儿考上了医学院,再后来,自己下岗了,看着这样一个女儿像朵花一样成长,张彩凤心里交错着荣耀和自卑。像她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对于宝贝女儿,却一直是犹豫着是否该走近去端详的心态。她想,算了,不过去了,宝贝,妈妈是清洁工,会让你没面子的,你有面子才会找到好人家。
当然,这也是题外话。现在,对于张彩凤来说,需要走近去的是赵雅芝,因为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在痛哭。
张彩凤轻轻地问了一问,怎么了?
赵雅芝慌乱回头,看到是一个清洁工,并且是张彩凤。
赵雅芝慌乱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指着搁在一旁的拐杖说,腿伤了,疼上来了。
张彩凤从墙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递过来。
赵雅芝接过,胡乱地擦着眼睛,说,腿好痛。
张彩凤想扶她回办公室。赵雅芝说,没事没事。
赵雅芝拄着拐杖贴着走廊的墙壁往办公室走,张彩凤望着她的背影,知道她哭成这样不会仅仅因为腿疼了。
虽然张彩凤是经赵雅芝牵线进入这家公司工作的,但平日彼此很少说话。她们只有一个交集点,那就是韩霆振。对张彩凤而言,那个男人是前夫;对赵雅芝来说,那是她的前追求者。但这又能让她们谈什么呢?在这楼里,她们分属两个世界。很多时候,张彩凤看着赵雅芝的背影,在她心里,以后女儿韩丹也该是这样的优秀模样。
而今天,张彩凤看着赵雅芝蹒跚的步履,心想,得送她回家去。
赵雅芝坐电梯下来,看见张彩凤站在一楼大厅里,正在冲自己笑。她说,雅芝姐,今天我送你回去吧。
赵雅芝知道是刚才一不留神让她看见了自己的失态,所以她才这样。
赵雅芝慌乱地说,这哪成啊,腿疼是一阵阵的,现在好多了,我住得也不远,自己慢慢走回去就可以。
张彩凤已经不由分说,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携着她的手臂,往前走了。她说,我陪你。
赵雅芝瞥了一眼这清洁工,微胖的脸,杏眼,直挺的鼻梁,其实很耐看,她也正冲着自己笑,是那种工人阶级直拗的热情和好心肠。在这楼里,每逢与这女工照面,她都对自己露出友好、谦卑的笑意,赵雅芝知道她感谢自己,其实当年把她介绍进来当清洁工,也是举手之劳,又不是多好的岗位,苦活累活脏活,这公司应该谢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