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要说出尽了风头的陆尚智因此没了非分之想,杜绝了忧患的造访、烦心的纠结,那也是瞎掰。心高气傲的他毕竟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孩子,有着农村孩子的先天性不足,越是扎眼,心眼儿就越活,心气儿就越大,遭遇的尴尬就越多。这一点,心在其外身在其中的陆雪仁比谁都清楚。陆雪仁是陆尚智戏台上的搭档(他俩的拿手好戏是演双簧),有事没事总爱吼他个一嗓子,模仿某些名人讲话是他的专长,而且极具神韵,身旁总是笑声不断。他虽是长辈,又有声有色地当过多年的乡官,见过大世面,可在日常生活中却与陆尚智结下了忘年交,戏台上心甘情愿地充当陆尚智的配角。他俩一个在台前演,一个躲在身后说。说得辛辣,战火四起,硝烟弥漫;演得滑稽,洋相百出,处处都有乐儿,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妙趣横生。笑得前仰后合的村人们前仰后合一番也就嘴角生香地满足了,从不追寻、打听这个节目是怎么产生的,有没有什么典故、出处。然而陆雪仁则不同了,陆雪仁是深知个中五味的。他不仅知道每一个噱头的来历,更知道每一种包袱的抖出是怎样形成的——那可是陆尚智的心血呀!台词虽经他俩“僧敲月下门”一句一句推敲出来的,语气、动作、表情也是他俩一次次翻来覆去共同更改、设计的,故事的框架、立意的安排却是陆尚智冥思苦想首先拿出的。有人的才情猛一接触就能将你撞出一个大跟头,有人的才能却在不经意的交往中一点一滴地显山露水。才情外露的陆尚智看似属于前者,接触时间久了,潜在的部分就自然而然锥破囊中了,让你更觉得他是属于后者。他的敏锐的洞察力首先表现在让人耳目一新的故事结构上,独特的表现力却体现在一个又一个人物内心世界揭示的种种细微之处,讲究境界,追求完美。陆雪仁惊诧这小伙子脑袋瓜里怎么装了那么多东西,眉头一皱,便有点子迸发出来;滔滔不绝之时,那点子便在眉飞色舞中如气泡般咕嘟咕嘟冒将出来,活泼、新鲜了一池的生命。而每一个气泡般的点子都有吐出这种气泡的原因,每一种原因都与即将到来的笑声有关,与现实生活中衍生的某种深刻有关。让他折服,觉得了不起。因此,他也鼓励心心念念扩大影响、覆盖面更广阔、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陆尚智,将这些曾博得过无数掌声的作品拿出去,寄给有关单位,得到指点的同时提高自己。然而,东西寄出去了,望穿了眼等到的,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就是怎么寄出的又怎么寄回来了,有的甚至连一句中肯的话也没有——人家不屑一顾!更有甚者,前年的春节晚会,本市电视台播放的一个小品竟与陆尚智的同名小品一般无二,除了题材相同外,连人物、台词都是相同的,而作者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这让陆尚智心潮难平气愤不已,顺藤摸瓜追查了许久,相关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承认读过陆尚智的作品,看过陆尚智的节目,反而怀疑陆尚智是别有企图,借以扬名立万抬高自己。这让陆尚智心灰意懒,从此再也不愿将自己的心血拿出去“恳请”别人“指点”了。这对于一心一意想走出去,希图在更多的人面前证明自己价值的陆尚智打击挺大!尽管陆尚智也知道赵本山如果还窝在北国那个小小的村庄会是今天的赵本山么这个理儿,可是,对外面的世界两眼一抹黑的陆尚智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又能走到哪儿去呢?陆尚智能拿着本子到处推荐么?陆尚智能自己弄台摄像机录下表演节目直送市台、省台甚至是中央电视台么?再一说,即使就这样送去了又能怎么样?赵本山是那么容易产生的么?
好在村人们看重他,拥戴他,村委会换届选举那会儿,小小年纪的他竟以最高票数当选为村委会副主任,而且不是上面提名,更不是内定的候选人,是海选上去的!这大概与镇党委吴书记在选举即将开始时的一再声明,说是要调陆尚智去镇文化站帮助工作不无关系吧?群众的逆反心理一下子让吴书记陷入了两难选择,他想说服大伙儿要以大局为重,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村民们的不舍自有村民们的道理,更何况,借用也仅仅只是借用,能否吃上财政饭还很难说,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思前想后,吴书记也就只能忍痛割爱了。
然而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对于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也不是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之时也夹杂着狂风大作、落红满地;风风光光一呼百应的背面,还有许多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烦恼,还有种种意想不到的打击、磨难在前头等待、尾随跟踪;一不留神,形形色色的灾难就成了接踵而来的魔鬼鹰瞵鹗视,朗朗乾坤一下子就变得混沌不堪扑朔迷离,打扮生活的人,就这样不可避免地被生活打扮了。不知愁为何物的陆尚智自然也不能例外。陆尚智原本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富裕家庭,父亲陆元如精明强干,多年前就在镇上开了家规模不算太大却颇具特色的酒店,名曰“鲶鱼一条街”,经营得颇为红火;母亲楚新凤操持家务,忙活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倒也自得其乐,年年有余;两口子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宝贝得不行,含在嘴里怕化了,贴在胸口怕焐了,一切任其自由发展,并不勉强什么,愿意来酒店帮帮忙就帮帮忙,不愿帮忙就忙活村里的那点事,到田间地头给母亲当当下手,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老两口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攒钱,在村里盖一幢绝不亚于任何一户人家的小楼,体体面面地将儿媳娶回来。如果不是后来突发灾难性变故,实现这种愿望,实在不过是小菜一碟!然而,就在“鲶鱼一条街”如日中天,渐渐成为槐林镇众多餐饮业税收大户的时候,陆尚智的父亲陆元如突然一病不起,家境随即急转直下,甜甜蜜蜜、量入为出的小日子一下子就变得凄凄惨惨、只出不进了。
出事那天没有任何征兆,像往常一样,陆元如偕同女会计去农贸市场采购鲶鱼,开头还挑三拣四说这道那的,付钱的时候,陆元如的手刚刚从摊主的手里接过找零,还未来得及放进衣兜,身体便突然矮将下去,嘴角边也泛出了白沫,幸亏有人见势头不对从背后抱住了他,没有一下子跌倒,急送镇上医院,被诊断为是脑中风,经过几天几夜抢救,人是醒过来了,但身体却瘫痪了。打击自此便在这个家庭的上空笼罩起了一层黧黑的乌云,并且大有越聚越浓、越积越厚之势。几个月后,近几年一直觉得肝区不适的陆元如再也忍受不了一阵阵抻扽、撕裂般的疼痛,咬得牙齿日日滴血,“哎哟哎哟”得床板夜夜嘎嘎直响,转送县人民医院检查,结果又是晴天霹雳:被诊断为是原发性肝癌,且已到了晚期,肝区的肿块已有婴儿小拳头那么大!然而,急需手术却无法手术,虚弱得连喘口气都觉得费劲的陆元如竟又在例行检查中被告知患了糖尿病,一旦手术,伤口无法愈合……
靠药物维持生存的陆元如从此再也无法下床走动,形容枯槁得如一截朽木,手一碰,生命的碎屑便纷纷扬扬的四下里脱落。那么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后来连一句话都没有了,就那么寂寞无语地枯躺着,接受着死神百般的折磨、千般的蹂躏,默默地忍受着痛苦,也竭力掩饰着痛苦,但悲凉和绝望还是像暑天的汗水从蜡黄瘦削的脸庞上不断渗出来,亮晶晶地使目睹着他的人不由得就觉得有种不可碎裂的东西碎裂了。为抵御死神从不同方位发动的一次次攻击,填充“治愈”这个看似无底、实则有时也有底的洞,陆尚智家经年的积蓄都拿出来了,“鲶鱼一条街大酒店”变卖所得的款项也一无所顾地都花进去了。致富十年功,大病一日穷啊,村里虽然搞了一次募捐活动,但善心和同情解决不了病老虎发起的一次次攻击,一个殷殷实实的小家庭一下子便一贫如洗不复存在了。然而,相信“人有四百病,药有八百方”的母子却绝不轻言放弃,他们奢望着奇迹出现,他们也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然而,奇迹总是时隐时现,就是不肯真正从天而降!
楚新凤一头乌黑的秀发就这样出现了霜色,夜夜小猫一样地依偎在陆元如的身旁。
未经苦难砥砺、厄运雕凿的陆尚智脸上也有了落拓颓败之相,无情的岁月击打出的沧桑泛溢出的人间烟火色泽——他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年代就这样结束了。
面对着父亲溘然长逝后留下的巨额债务,苦涩像一蓬蓬荒草蔓生在心里。那些苦涩都是长着手的,时不时地便伸出来揪他,扯他,从不为钱犯愁的他现在被迫无奈一心一意琢磨着如何去挣钱还债了。尽管在这期间一直疯狂追求他的女朋友黄蜀芹毅然决然地和他一刀两断,从此形同路人,但一直对他芳心暗许的本村姑娘孔媛媛却地老天荒地挺身而出,和他手挽手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在他冰冷的心田里种植了一片温暖的绿色。在理性的呼唤与情感的冲击下,谋求转圜之机、准备蹈厉发奋的陆尚智决定从贫穷中突围,将拮据远远地抛离身后——他要进城打工。别人能大把大把地挣来钱,他为什么不能?
什么活都是人干的,什么样的苦难心有经纬的人都能够承受。连孔媛媛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女子都能在城市里干出了名堂,闯出了一条明光锃亮的大道,他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为什么不能?
陆尚智就这样撇下了孤寂难舍的老母离开了陆家桥。当中巴驶离村庄的时候,不少人看见了从车窗口探出身子向楚新凤招手的他眼睑下挂出的两行清泪。这两行清泪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上苍提供的预兆吧?十个多月后,他在打工的省城失踪了,成了警察锁定的目标、追查的对象!
11.拜访曹玉田
槐林镇派出所位于市场街的北头,一个崭方四正的小院儿,距离镇政府小南门(后门)只有曲里拐弯的百十步之遥。
让陆元盛始料未及的是,冤家路窄这句话果然一点都不虚,毫无思想准备的他竟然在这里又碰见了不该碰见的陆雪仁!推开曹副所长办公室的门,陆元盛一眼睃见的便是那种犹如隆冬的枣树般干硬、单薄的背影,那一头历经沧桑却服服帖帖分伏两边的如雪银丝。陆雪仁以惯有的恬淡语气正在向曹所长解释着什么,眉梢不动眼神不动肯定只有薄薄的嘴唇在动。曹所长不断地颔首,间或还让枣推梨地补充几句,虽然波澜不惊,但神色却相当凝重,气氛也相当融洽。隔着一张并不宽大的办公桌,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并且还伴以幅度不大的手势比比划划。话是无形的锯,有节奏地被他们拉过来,又有节奏地推过去,从心底锯出的思想锯渣,便是俩人的脸上此刻生动出的表情:陆雪仁绛紫的瘦削脸颊上挂出的恐怕都是心满意足,而曹所长胖嘟嘟的腮帮上坠下的,却是只有在碰到案件时才会显示出的特有关切。看来,推过来送过去的那把锯已经锯碎了许多时间——放在陆雪仁面前的那杯茶虽然是满的,但已经全然没有了热气。
怪了,曹玉田来槐林镇才几大天呐,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怎么忽然间就你来我往接触频繁起来?而且还显得如此地迫不及待?而且还显得如此地亲密?难道说真的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案件发生了?这案件从某种意义上说与陆雪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曹玉田为什么进了村却过门不入单单去找他而不找自己?这显然有悖常理、有违常情哇!
陆元盛闪电般地把陆家桥有可能犯事的人都过滤、排查了一遍,尤其是东陆家的大七子,甚至是西陆家的陆尚能与帅开文之间深藏未露的那种嫌隙、怨恨,甚至是神秘的黄鼠狼引发的流言蜚语掀起的轩然大波,都一一地梳篦,又都一一地否定了。喜欢惹是生非的大七子显然规矩了许多,横冲直撞的乖舛、暴戾之气也着实收敛了许多;陆尚能的那点儿猫腻玩得再深沉、藏匿得再隐蔽也与犯法无关,何况还未显山露水展现出任何雷霆大作的迹象哩;出没无常的白鼬行踪再诡秘、行为再怪异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只野物罢了,值得派出所如此地重视、警觉?个中究竟因为什么,他怎么猜也猜不透,怎么想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