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空炸了的弓
早晨，挂着一眉梢霜色的陆雪仁在村口未能再遇见提步疾走的陆元盛，却意外地发现了袖着手、正在焦急等待他归来的村长孔凡正，这才知道昨儿晚派出所副所长曹玉田找过他。昨儿晚下弓回来得太晚，而早晨又起得太早，天刚蒙蒙亮就出了村子。
两张弓的下法他都是动足了脑筋的：一张弓的销子极为灵敏地撑住了弓沿口，稍一触碰，“叭”地就会炸出一声脆响；而另一张弓的销子却固定得十分牢靠，牙签般的销子撑斜了弓夹口薄薄的软篾，灵敏度相对就迟钝起来，倘若黄鼠狼不是伸趾去触、举头硬钻，卡在夹口上的销子是不会作出任何反应的，砉然一声响亮也就不会产生了。然而，让人疑惑的是，两张弓都劲道散失、瘫痪在地，其中的一张居然还被拖到了几米开外！
一眼睃见挪动了位置的弓，陆雪仁的眼球就锈住了，好半天都不能转动！
两张弓，一张下在松树山方塘下的涵洞旁，另一张下在头冲田的上埂右侧。虽然相距只有咫尺之遥，沿田埂只是一段之字形的路，却是随心所欲的白鼬必经之地。黄鼠狼生性多疑，打食时从不走正儿八经的道，也从不径直奔向目标。所有的近路都被它的谨慎小心走远拉长，所有的远路也都被它的故弄玄虚拐得七歪八扭，表面上看毫无规律可言，变化中却总有相对清晰的固定成分（比如狩猎时从哪条路上走，归程的每一步必定是沿着来时踩踏出的足迹；比如强烈的领地意识决定了它打食的具体地点、从不改变的大致方位等等）。塘埂下的涵洞、冲田里的水凼是鱼虾滞留、昆虫出没的场所，吸引了大量的鼠与蛇，鼠与蛇的往来不断当然也吸引了以其为食的黄鼠狼，餐桌效应由此构成了彼此食物链的关系。除了隔三岔五潜入三家村外，夜晚的大部分时间白鼬都在这里为充饥果腹奔波忙碌。基于这样的认定，陆雪仁的心思就集中在如何下好这两张弓上了。下弓的方法虽然千篇一律，无外乎是地形的选择、洞口的挖掘、销子的支撑上，但妥善处理好彼此之间一触即发的关系却需要灵活多变作支持、为响应。尤其是对付一只曾被这样的洞、这样的弓“咬”掉过一截足爪趾的黄鼠狼，他得摒弃固化了的熟悉诱使它进入盲目的陌生！黄鼠狼喜欢钻洞觅鼠，散发出新鲜泥土气味的洞口本身就足以构成诱惑，因此，他的洞总是挖得极其隐蔽——不是藏在沟坎的转弯抹角处，就是半遮半掩地屏蔽在流水潺潺的枯埂下——力图打消它的顾虑，退去它提防的戒心。陆雪仁每天晚上只下两张弓，两张弓的下法、支撑方式每晚都略有不同。奇怪的是无论弓怎样倒着放、侧着立，抑或斜斜地大张着影影绰绰的口，第二天早晨去起时，那弓不是仍然如昨晚那样下着，就是莫名其妙地被放倒了——弓口里却子虚乌有什么也没能夹住！他不知道诡异的白鼬是以怎样的方式一次次拨炸了弓，是以鼻颐轻触弓口布满了神经元的薄薄软篾吗？还是在来回试探时身体的某个部位巧而又巧地碰撞了弓销呢？弓瘫倒洞外，浅浅的洞里却不可思议地密布了黄鼠狼的足趾印！这是开初那些天里所没有的。大概“叭”的一声炸响吓毛过它吧？不明所以的它便慌不择路地逃窜了。然后来的几天里，洞口里就有了掺杂着杵迹的梅花般足趾印。看来，人在绞尽脑汁地研究它时，它也在绞尽脑汁地研究着弓哩。“叭”的一声炸响虽然使始料未及的它魂飞魄散，却也在一次又一次炸响的魂不附体中习以为常了。好奇渐渐地被碎步提来，疑惑渐渐地被灵敏的嗅觉放大，一近再近地凑向了瘫痪在地的弓。甚至有两次，白鼬在拨炸了弓走开前，还鄙夷地在人挖的洞里留下了它特殊的记号——撒了一大泡骚尿哩！
陆雪仁由此兴趣大增！兴趣大增的陆雪仁为捕获这只黄鼠狼，还煞费苦心地修改了这两张弓的造型，除了减弱弓炸响时爆发的足以致命的力道外，还别出心裁地在弓夹口的上下牙床上贴上了两块绿色的栽绒布——为白鼬的上弓提供了尽可能的保护。他尊重这个不知来历的可怕对手，不想结果它的性命，只想将其生擒活捉。也好让村人们瞧瞧，黄鼠狼就是黄鼠狼而绝非是什么得了道的仙、成了精的怪！至于是何原因使它变成了白色，又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它钻入了谢玉娥家闹出了动静？那就有待甄别、再度鉴定了。神话毕竟只是神话，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小道消息也毕竟只是小道消息哇！
然而，精心下出的弓竟然又被轻易拨炸了。灵敏度极高的那张弓只要稍稍触动，立马就会“叭”地弹身冲起，黄鼠狼频频嗅闻的颀长触须都可能在指这划那时引发出这声喧响；而销子固定得极为牢靠、反应相对迟钝的弓则不然，黄鼠狼如果不举头硬钻、伸趾去拨，千钧一发的销子是不会倒下的！但销子倒下了，闭合、卡紧的弓夹口里却一无所有，这就说明白鼬不是伸趾去拨，也不是举头硬钻的，趾拨头钻缩回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弓炸开的速度！也就是说，白鼬一定掌握了让弓自行炸开、又能让自己毫发无损、全身而退的秘密！可是，对于一个不知就里者而言，神秘的弓哪一个部位不充满了可怕的危险？它能了解吗？它会分析吗？陆雪仁仔细检查着这张弓，他惊讶地发现，拴着销子、别在弓柱上的那截短短的细麻绳竟然留有丝丝缕缕的牙噬印！这牙噬印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白鼬用嘴叼着这截麻绳抻拽了整张弓，弓在倒地的一刹那撞击了绷紧了劲道的神经中枢引发了“爆炸”！灵敏度再高或反应再滞钝的销子，都免不了在“叭”的一声响亮之时倒下，松弛、散开的弓随之又被它解恨似的拖到了几米开外！
我的天！简直像是人干的！
但它不是人，它只是一只黄鼠狼！
白鼬怎么可能知道竖立的弓绷紧的反应系统、神经中枢的按钮都系于这样一根短短的细麻绳上呢？而且还有了卓有成效的破解——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解密过程？
在陆雪仁的潜意识中，差不多所有的动物都是靠本能行事而非靠理性思维维持生存的（尽管本能这个字眼极具伸缩性，它的不确定性近乎于游离不定的活性物质，有着极强的可塑性却又无法用因果关系来诠释），如海豚总是那么奋不顾身地营救遇难落水之人；如地震来临前家禽家畜用各式各样的吠嚎啼叫预警；如只有短短一个月零几天生命的蜜蜂掌握的建筑蜂房的高超本领等等，都是本能在起作用。在所有的动物中，好像只有猩猩才会利用工具，它们会捡一根木棍或石块在石头上砸开坚果取出果仁，用一根细长的草茎探进蚁穴戳戳捣捣地钓出白蚁；好像只有乌鸦才会动脑筋，往玻璃瓶里丢石子儿使之能够吮吸到逐渐上涨的水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或许，白鼬出人意料的观察力、破解能力也是本能的一种演化吧？人在千方百计猎取它时，一不留神，便逼迫着它于茫茫然不知所以然之际产生了思维——有了应对之策的智慧？就像富有逃生经验的兔子总能真真假假地洞出好几个巢穴，与天敌玩起捉躲匿藏的把戏？猎人将炸子儿埋在狐狸常走的路上炸狐狸，却被狐狸刨出来埋在猎人常走的路上炸猎人？
想到种种谲诡瑰奇之处，陆雪仁就觉得无处不在的黄鼠狼那双阴恻恻的眼睛此刻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地端详他、打量他了，不禁头皮一阵阵发炸，汗毛管儿根根倒竖，直起腰来还忍不住觑眼四顾。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雪泥老汉为什么拿起弓又放下弓了：从白鼬身上得到的信息越多，就越感到人的捉襟见肘、力不从心！连雪泥老汉都看透了这一点，没多少狩猎经验的他焉能易如反掌、一蹴而就？
这个世界总有许多谜让人一头雾水、无法探明出处。有因也好，无果也罢，人在领略到那样一种存在时，也领略到了由此衍生的战栗。这战栗常常裂帛般地使生活乍出了裂缝，深深的裂缝里就有阴冷的风在尖啸着穿行了。
村长高大的身影在村口徘徊，一眼睃见了他，立即快步迎了上来。一脸萧瑟、冷峻的村长不忍开口却不得不开口，曹玉田能镇静，揉了一夜床单的他仍然未能镇静下来！“尚智……出事了！”村长的话刚一出口，潜行在陆雪仁脑海里的那只白鼬便不见了，一脸的迷离惝恍顿然变得板结、僵硬，板结、僵硬得如同沟凼里中空了的薄冰。
“出……啥事了？”
陆雪仁花白的脑袋像被悬空飞来的钝器猛击了一下，嗡嗡直响，喉咙里也像被一根尖锐的麦芒卡住了，戳扎得很深，而且还戳扎出了烧灼般的痛。
10.青年俊彦陆尚智
陆尚智在陆家桥的小一辈中，的确鹤立鸡群十分抢眼。能干会干、能玩会玩是他的强项。玩能玩出花样、玩出名堂；干能干出精巧、干出智慧。每到春节临近举办各种赛事、娱乐活动，这里请那里邀的，风光得一塌糊涂。他篮球打得好，村与村比赛陆家桥篮球队离不了他；镇与镇比赛槐林镇篮球队也离不开他。球只要一到他手里，便充满了粘性，想怎么运就怎么运，爱怎么切入就怎么切入，满场都活跃着他流沙过隙、游刃有余的身影。个头儿虽说只有一米七八，一米八七的大个子防他怎么也防不住，泥鳅一样的刁钻、滑溜，鸟雀一样的轻灵、敏捷。他弹跳力极好，三分球尤其准确，怎么投怎么有，偶尔还有飞人乔丹的灌篮动作，连一旁观战、助威的镇委吴书记都忍不住夸奖：“这小伙子浑身上下都透出了一股灵气，人长得帅，篮球打得更帅，真真盖了帽了！”村里演戏，他又是这临时组织的小戏班子里必不可少的台柱子、幕后的主要策划者。虽然演出的节目不少都是顺手拈来，免不了也“照本宣科”，但模仿时却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变形时却也变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出神入化的表演既逼真到了极致，又融会贯通了乡风民情，囊括了世俗百态的流韵和寸心所执的诉求，通俗易懂地本地化了，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先抑后扬的影射意义。所以，在陆家桥，人们一谈起《超生游击队》，连八十岁的老太太都能瘪着嘴有板有眼地说起“孩儿他爹”元如家的那小子是怎样的逗乐、怎样的笑人，而忘了原创板的“孩儿他爹”黄宏是怎样的逗乐、怎样的笑人；人们说起那个轮流去三个儿子家过日月的背已驼、腰已佝偻的老鳏夫，吃完了大儿子家哭穷式的恶意招待之后，捧着肚子返回老宅时那种一走一喘、步履维艰的样子，一迈步、一转身，似乎都能让台下的观众听出了他肚子里那样一种汤汤水水的晃荡之声：“南瓜也是汤哟，葫芦也是汤，胀得我老汉心发慌。”触景生情，都知道“演的跟真的一样”，却绝不打听它的出处，追踪它的本源。“尚智演的就是尚智写的，那小子是能耐人！”谁也无法改变这种认定。陆尚智人虽长得清秀、俊逸，舞台上扮演的人物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丑角。无论是化妆化出来的丑，穿衣打扮扮出来的丑，还是身体患有残疾的丑——比如瘸了一条腿的跛子，背后隆起了一个大包的驼子，蹲行疾走的矬子，还是心灵残疾表现出来的丑——如比阔豪睹的暴发户，广种薄收的滥“爱”，吃拿卡要的某些执法人员行为的卑劣等等。一个场面、几个动作、十几句对白就是一个节目，有时干脆连一句话都没有，一个人包揽了不同的两个或三个人物，简单的情节、复杂的心理以及接踵而来的讽刺挖苦完全通过“哑语”延伸，活灵活现在形形色色的诙谐有趣中。虽不免有追求效果嫌疑，但观众就是喜欢。几分钟、十几分钟的一个小节目，却包袱不断总能激活全场的气氛，阵阵掌声炒豆般地爆响，开心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春节期间，只要陆家桥戏班演出的海报花花绿绿地一贴出，周边的村庄立即就有了反应：“走啊，看丑去！”这丑指的就是陆尚智，丑在这里变成了心动，变成了魅力，变成了美和可爱，而且美就美不胜收，爱就爱不释手。村人们评价说：赵本山是响当当的搞笑大明星，元如家那小子哇，不是咱夸他，那可是咱陆家桥的活宝，比赵本山还赵本山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