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弃任宁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回到家乡。不久,朝廷又改任他为镇南军(江西南昌县)节度判官厅公事,他仍不肯上任,而请求祠禄,朝廷遂命他主管建昌军(江西南城)仙都观。到了景定二年(1261)十月,又下旨召他入朝任秘书省正字,他上呈求免奏状,还是不肯就职。他给贾似道等宰执上书说,自己无晏殊的学问,杨亿的文章,范仲淹的声名,器之的气节,因此乞求奉祠,闭门修身养性,不敢恣望馆职。
这次朝廷没有允准,再下诏,文天祥再辞,仍未获准。无奈,文天祥只得接受了这个职务,但一直拖到第二年四月才赴京就任。
文天祥何以接二连三地辞官不就,是嫌这些官职无足轻重吗?
这些官是谈不上重要,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原是五代军阀节度使的属官,宋朝承其官名,作为各州府的幕僚之一种,顶多算得上是知州或知府的助理;秘书省正字,则是负责校核典籍的从八品文官,整日埋首书堆考证正误,挑错别字,颇为枯燥乏味。
但要说他因此而拒任却说不通,因为历科状元做官都是由此起步,而且在这几个官职中最微不足道的,恰恰是文天祥主动提出来要做的祠禄官,并且一干就干了一年多时间。所谓祠禄,就是做祠官而食俸禄,领干俸而不管事。这是专为供养免职官僚而设的闲官,只有失意官员求避引退,才会主动申请祠禄。
文天祥接二连三辞官,实在是他不想当这个官,同时也是以退避为抗击,表达对朝政的深深失望和强烈不满。在接到秘书省正字任命后,他给江万里的信中讲得很清楚,他说,他看到国家外阻内讧大难将临,遂破脑刳心冒死上书,却不被理会,让他深感行直道之难,故而奉祠窃禄,闭门读书。这在他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波澜?他前不顾斧钺在御试策中向皇帝提出尖锐的批评,后又干犯天诛上书乞斩奸宦董宋臣,皆遭冷遇,而两次提出的改革弊政建议非但无一被采纳,更被讥为迂阔之论,这叫他如何能忍受?在这样的官场上能行公道直道吗,能有什么作为吗?还不得把人憋闷死!所以与其日后自讨没趣闹得拂袖而去,还不如趁早坚辞以避。
朝廷却还是接二连三地召他当官。
这当然是因为他是皇上亲擢的一科状元,因为他卓越的才华和识见,因为他忠君报国的一腔赤诚。还有一条,即新任宰相贾似道要笼络人才构筑自己的势力。
景定二年(1261)十月,朝廷下的诏令是这样写的:
抡魁登瀛,故事也。然始进大率以虚名;既久而乃知其实践。尔则异于是:初以远士奉董生之对,继以卑官上梅福之书。天下诵其言,高其风,知尔素志不在温饱矣。麟台之召,何来之迟?语有云:“居大名难。”又云:“保晚节难。”尔其厚养而审发之,使舆论翕然,曰:“朕所亲擢敢言之士,可!”
诏令对文天祥备极赞扬,说他的言、事广为传扬,他并非徒有虚名的人,而是有胆识有抱负,不愧为皇帝亲擢的敢言直士。其后在任文天祥为殿试考官和左郎官的诏令中,也多有誉美之辞,如“尔以陡岵之故,稽登瀛之擢,一旦来归,如麟获泰畴,凤集阿阁”;如“夫风之积不厚,则其负大翼无力;若尔之植立不凡,非特以高科也”。然而这些言辞又不可谓不中肯,由此也可见出对文天祥人品才华的公认评价,以及对他人格志节的推崇。
诏令虽出自著名词人刘克庄之手,但须经贾似道授意或首肯。此时,贾似道已经把吴潜和董宋臣逐出朝廷,独揽了国政大权。文天祥遂在接到诏令后,给贾似道写了一封《上丞相》书。
在上书中,他辞正文切,不做一点阿谀奉承,其中还堂堂正正地阐发了一段用人观,他说,宰相肩负辅君之天职,用人是为了行天道,因此“用人者非私于其人,为人用者非私于其用。近臣之得所为主,皆所以事天也。此意不明,上之人操其公器大柄以自私,曰:‘吾能以富贵人。’下之人失其灵龟,贸贸于势利之途而不知返。是以上不知以代天理物为职,而无复有以贵下贱之风;下不知以畏天悲人自任,而无复有比之自内之义。天地失位,人极不立。人物悖其性,往往由此者多矣”。这就很明确地向贾似道表明:用人者与被用者都不能图谋私利,更不能结党营私,所以你任用了我,即使是你提拔了我,我也不能成为你的私党,我只能秉公办事,“公尔忘私,国尔忘家,某之补报知遇,将有日也”。
文天祥写这段话,也是告诉贾似道:我来上任是有条件的,否则我仍会辞职不干。
这是贾似道万没想到的。当年反对丁大全获得“六君子”美称的太学生陈宜中等人,都在他的又打又拉下纷纷投靠了他,成了他的鹰犬,独你一个文天祥愚顽不化。贾似道吞下了这口气,也记下了这个仇。
既然上任了,就须践行公道直道,公平正义,正直无私,认认真真地去做事。
景定三年(1262)五月,文天祥到任秘书省正字仅一个月,适逢三年一次的殿试,被任为殿试覆考官。南宋殿试考官有初考官、覆考官、详定官、初考点检试卷官、覆考点可检试卷官、封弥官、誊录官、编排官、对读官、巡铺官等等,其中的初考官、覆考官和详定官三职,由中书向皇帝推荐以授。
殿试结束,初考官评卷后,把初录试卷送到了覆考官手里。文天祥认真详细地逐一复考,发现其中有一卷立论正直,文思有力,彻篇贯穿着忧国忧民的疼痛,但试卷中却有一字触犯了皇帝的字讳。按照常规,即使文章再好,此考生也不能录取,而且还可能会被治罪。文天祥让另两名覆考官看了试卷,赞其之优,也指出疵点,表示要代为争取。两考官皆惊讶其才华,赞同文天祥的意见。文天祥认定人才难得,便在送审详定官时,不惜冒着风险恳请从宽处理。结果御定录取进士甲第时,该考生被赐予进士出身。
让文天祥感到意外而又兴奋的是,当拆去卷头封弥,揭开姓名时,方知此考生竟是自己少时的老师王国望。王国望因此没有被埋没,后来官至从政郎、袁州军事推官。还须提一笔的是,这一科考上进士的还有庐陵人邓光荐,此人少负奇气,以诗名世,也曾就学于白鹭洲书院,后来成了与文天祥同甘共苦的密友。
当了一任考官,文天祥还发现童子科设得不合理。这一年,国子监选中童子十人参加中书复试,然后参加太常寺的考试,如考中可成为下科进士,未中还可再考,考中后便可待诏做官。童子科的应试年龄在十五岁以下,文天祥认为这违背选用和培养人才的规律,且小小年龄即有此特权,比之终身应试而不得乡荐的山林之士,实在也有失公平。于是写了一篇《壬戌章科小录序》,文中批评说:“予谓童子,其所已学者,经也。经载道书也,童子向记其言语而已。而沉潜义理,变化气质,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未之及也。童子而能自其所已学者,温而绎,深加践履,希贤希圣,求之有余师。而其所未学者,徐徐而勤之,不为后也。”童子虽天资不凡,也只表现为能背书,而要学深学透,并转为修养和能力用于事业,这需要一个过程,况且学无止境,是急不得的。
另有礼部侍郎李伯玉同感,奏于廷上:“人才贵于养,养不贵速成,请罢童子科,息奔竞,以保幼稚良心。”诏从之,随之改掉了自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以来的这个定制。看来孩子过早地被赶上考场,在高压的环境中成长,自古就被认为是摧残童心的事。
从在考官任上办的这两件事,可看出文天祥做事以诚为本,力践知行合一,正如他说的:“某他无能为役,至于守其本心,不与流俗为轩轾,以求上不负知己,下不负嵬琐之所存,则或可无愧作于此。” 他说的这个本心,就是他的思想信仰,价值观念,就是秉持公平正义、正直无私的公道直道。
此后,文天祥升任著作佐郎,掌管编修国史、历法,撰写祭祀祝辞,跟正字一样都是供职秘书省做案头工作。对于这样的差事,文天祥都是一丝不苟,不负人不负己扎扎实实地埋头工作。其间还曾兼职景献府教授,负责给太子教书,因传授四书五经有方,颇得理宗赞赏,难得地赐一只金碗作为奖励,并得到较快提升。此金碗就是前述后来借给欧阳守道典当换钱的那只。
景定四年(1263)二月,文天祥又兼任刑部郎官。由于社会矛盾和统治集团内部的斗争十分尖锐,讼状和法律纠纷众多,比之其他部门,刑部的事务最为繁重。又由于供职官吏徇私枉法,舞弊成风,自诩清流者都不屑一顾,像文天祥这样较真的人就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他以诚为本,践行公道直道,整日“钩考裁决,昼夜精力不倦”,并与低层的胥吏泡在一起,深入调查和研究案情,“吏不能欺,慑服焉”。他的清正和绩效,使那些油滑的胥吏也不得不服气,贪赃枉法的行径也有所收敛。
由于是以新科状元进京任职,文天祥身边自然聚了不少人,弟文璧也在临安府任司户,公务之余,他与弟、与馆阁学士等多有聚会,常与他们作诗酬唱。如《刘左司钱潘秘丞次韵》:
蓬壶日月四时春,金碧新来绚帝宸。
俎豆幸陪麟省隽,衣冠中有虎符新。
诗馀和气生谈麈,坐久风光入醉茵。
多谢兰台旧盟主,好归群玉领儒珍。
诗写得不失华丽,用事精巧,对偶工整,具有北宋西昆体的特征。再如《秘省再会次韵》:“蓬莱春宴聚文星,多荷君恩锡百朋。四座衣冠陪贺监,一时梁栋盛吴兴。图书光动青藜杖,人物温如古玉升。好是木天新境界,萤窗容我种金灯。”其雍容华贵、富丽精腴让人惊叹。然而这些诗却显得内容空洞,感情苍白,一看便知是酬酢之作。
这段时间,写得最多的,应是给江湖人士的赠诗了。这是时风,但凡新科状元一出,马上就会有一大帮算命、测字、卜卦、相士、药贩和僧道等江湖人士趋之若鹜,办一封好纸登门求诗,目的是在状元身上打广告,抬高自己的身价。文天祥宅心仁厚,不厌其烦地尽量给予满足。他在给少时老师欧阳守道的信中写道:“某寻常与术者,少所许可,而江湖之人,登门者日不绝。彼诚求饱暖于吾徒之一言,吾徒诚悯其衣食之皇皇,则来者必誉,是故不暇问其术之价何似也。”正因为如此,这些诗多是不加斟酌的草率之篇。如《赠神目相士》:
道茂数遁甲,长房得役鬼。
风鉴麻衣仙,地理青乌子。
择术患不精,精义本无二。
奇哉梦笔生,熊鱼掩前氏。
要说与文友们和赠,虽少感情内容,却也注重诗歌技巧,给卖药人写的诗就连韵都不用押了,纯粹是应付,反正能满足对方的需求就行。再如给另一卖药人的诗《赠一壶天李日者》,其中有句“得钱且沽酒,日晚便罢卖”;给卜卦人的诗《赠萧巽斋》,说其“言言依忠孝,君平意未失”,既如此,给人算卦就不用察言观色,“若卦有人买,不妨君卖直”。这就有戏谑的意味了。还如《赠镜湖相士》:“扬子江心水,铸成道人双瞳子。吾面碟子大,安用镜照二百里。”《赠月洲相士》:“月洲月眼阅人多,且道西州事若何。朱紫贵人皆好命,不知中有孔明吗?”不用把我的命吹得如何如何好,我知道你是高人呀。在戏谑调侃中,倒也反映出文天祥诙谐幽默的一面。
这里还有必要提一件事。《宋史》中说:“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一些传记和文章为所谓呈现一个真实的文天祥,对此说予以采信,并认为他的这种豪奢生活是在状元入仕的早期,大致就是这段时间开始。当然也不断有文章予以驳斥,说《宋史》是元人所撰,藏有贬诬文天祥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