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爷爷的祖父曾是宫廷糕点师,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举家逃到越城,在越城做起了糕点生意,不久便名闻乡里。1938年,日军占领越城,日本人强占了他们家的糕点铺,祖父和父亲被迫替日军制作糕点。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日军要挟持他父亲和爷爷去日本,祖父觉得年事已高不想离开家乡,被日军拦腰砍死。几十口人被赶尽杀绝,十五岁的糖爷爷躲在死人堆中逃过一劫难。
他四处流浪,曾经为了偷一个馒头被打得半死。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他进糖厂当了工人,与厂里一个工友结婚生子。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又来了文化大革命。1967年的一个寒冬,十六岁的大儿子戴上红袖章,亲自带领红卫兵大义灭亲,把他们全家统统抓走,罪名是替日本人做糕点的走狗、汉奸、特务。儿子立誓与全家划清界限,带着红卫兵猛将把他的亲生母亲和妹妹活活殴打致死。糖爷爷又一次诈死,骗过了红卫兵。他像丧家之犬般在外面东躲西藏,几年后,他踅回越城,想用斧头劈死儿子报仇,谁知家里人去屋空,这个逆子早不知去向。为了逃离越城这伤心地,他操起了祖上留下的手艺,挑着货担到处卖麦芽糖。
至于冬妹的父母是谁,糖爷爷真的不知道。记得那年秋天,他在晓城市场边摆摊,看见一个蹒跚学步的女孩,眼泪汪汪地望着来回行人,哭泣着在人群里寻找妈妈。
他觉得孩子可怜,就敲了一块麦芽糖递给孩子。谁知她接过糖,张开双手要他抱。由于孩子长得白净可爱,身上的衣服也好看,他想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可能是不小心给走丢了。于是,他就抱起孩子放在箩筐里,等她的父母来认领。可是,等了好多天,根本没人来找孩子,他只好自认倒霉,心里好不沮丧,就开始憎恨起孩子的父母,想既然你们这么狠心扔掉孩子,我就干脆把她带走,让你们永远都别想找到她。
于是,他用箩筐挑着孩子来到了小镇,准备将孩子卖掉换几个小钱,以弥补这些天照顾她的损失。然而,他又想错了,现在已是解放后的新中国,妓院完全绝迹,奴婢制度被彻底废除,根本没人愿意买孩子。
糖爷爷看着天天要吃要喝要人照顾的小孩,十分烦恼,觉得自己抓了一把虱子放在身上,自讨苦吃。但他又和孩子相处了一段时间,多少有点感情,不忍心把孩子丢弃,想只能把她送人,谁要谁就领走。
好不容易等来王福夫妇抱走孩子,他也就慢慢把这事给忘了。谁知几年过去了,这个小鬼像冤魂缠身似的回到他面前,简直是活见鬼。他也看出了她的养母不是个好人,不由对这个曾经抚养过的孩子生出几分同情之心,只好任她跟在身后。
糖爷爷住在小镇后街,房东陈美芳是个四十多岁的漂亮寡妇。美芳的丈夫阿土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壮烈牺牲,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小土,她含辛茹苦地把小土养到二十岁,他却犯了强奸罪被判重刑。家里只剩美芳一人,她就把其中一间屋子租给了糖爷爷。
春去秋来,糖爷爷一住就是五年。他说:“已上了岁数,不愿再在风雨里行走了,就想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此话虽然不假,可他留在小镇的真正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显然,他喜欢寡妇美芳,他常说:“美芳太可怜了,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唯一的儿子又犯事,我愿意守着她。”
美芳对他也是有情有义,记得有一回他感冒发烧,她就去山里拔鱼腥草回来煎汤、凉拌了喂他,照顾他三天三夜,使他感激万分。美芳还做得一手好菜,常邀糖爷爷一起吃饭,日久生情,两个人早已经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糖爷爷赚的钱全落入美芳的腰包,可对一个流浪在外、没儿没女的单身汉来说,还有什么比热饭热菜热炕头更重要的呢?
说起寡妇美芳,小镇的人们会说:“她是地主的女儿,是妖精、骚货、害人精。”解放前,她是养在大屋豪宅里的千金小姐,从小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使奴差婢享受着荣华富贵。
1950年土改蔓延到小镇,美芳爷爷被划为恶霸大地主,财产全部充公,全家被扫地出门,她的父亲被无产阶级群众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哥哥下落不明,母亲受不了打击悬梁自尽,家里只留下十八岁的姐姐美秀和十六岁的妹妹美芳,两姐妹相依为命,苦挨时光。
尽管姐妹俩都长得如花似玉,人见人爱,但却由于出身成分不好,男人们虽然心里都惦记着她们的美貌,却又没人愿意娶她们。
她们无家可归,只好把从前的柴房作为栖身之地。空荡荡的茅屋四处漏风,色狼们像柴房里的大老鼠,不时地向她们袭来,常常在深夜把她们惊醒,搅得她们整夜不敢入睡。好在姐妹俩互相保护,才没有让那些臭男人得逞。
然而,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家曾经的长工,现在的民兵队长阿土,带人抓走了妹妹美芳去交代她哥哥的下落,趁姐姐美秀落单时,阿土强奸了她。
几个月后,姐姐恶心、呕吐,怀上了阿土的孩子。姐妹俩去阿土家找他,他怕娶地主的女儿影响他的成分,坚决不承认。美芳说:“你强奸我姐姐,你不娶她就告你去。”
“你们尽管去告吧!地主的女儿说话没人信,你们去告就说你们诬陷革命干部。”阿土狠狠把她们推了出去,关在门外。
美芳陪姐姐哭了一夜,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时,发现姐姐吊死在门口随母亲去了。
唯一的亲人死在她面前,美芳感到孤立无援,痛不欲生,她也找来绳子要随姐姐而去。当她把绳子往脖子上系的一刹那,她看见姐姐走了过来,朝她哭泣说:“我们家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替姐姐报仇雪恨!”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烧掉了绳子,身上似乎多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她得活下去,找机会替姐姐报仇!尽管她也痛恨自己是地主的女儿,不明白父母犯了什么罪,可她们姐妹没有错,除了读书绣花,连闺房都很少出。
她从小听爷爷讲过许多计谋和策略,读过家里的不少藏书。现在,在这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想要站起来不被别人欺负,就必须要狠,要用心计和谋略。
从此,若有人想要对她图谋不轨,就会招来她狠狠一棍子。她随身带着一把剪刀。镇上的王麻子在她去砍柴时,把她摁倒在地,她用剪刀刺瞎了他的眼睛,那畜生捂住血淋淋的眼睛说:“迟早要整死你,活剥你的皮。”
在当天晚上,美芳就去找乡长,献出了她的初夜。看过许多藏书的美芳竟熟谙男女之事,每次都让乡长欲罢不能,觉得地主的女儿别有一番滋味,与自己的贫农老婆就是不一样。
三个月后,美芳依偎在乡长怀里娇嗔道:“死鬼,我有了你的孩子,怎么办呢?”
乡长吓得脸煞白,讷讷说:“怎么办?那怎么办?”
美芳早料到乡长的反应,佯装哭泣道:“你可以向小镇的人们宣布,我是地主的女儿,是破鞋,勾引了你,并怀了你的杂种,把我们母子俩枪毙掉,这样你就干净了,我们保证不连累你。”
乡长像是被美芳说中了心事,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样子,想起这三个月的恩爱,心里颇觉不忍,叹了口气说:“你这是什么话,还有其他办法吗?”
美芳皱着眉头,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说:“不然你看这样行不?我写个检讨,和我们全家划清界限,再认你当干爹,由你做媒嫁给民兵队长阿土。他无父无母,是个绝对的贫下中农,那样,我的身份就洗清白了,咱们的孩子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父亲。”
乡长站起来拍着桌子说:“好,你真聪明,就这么办。”
美芳和乡长关系暧昧,阿土早有耳闻。只是对她姐姐美秀的死,心里有愧,又碍于乡长的面子,才勉强允了婚事。新婚之夜,新郎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洞房,蒙眬中见到新娘披头散发,脸色煞白,瞪着血红的双眼,吐着长长的舌头,直勾勾盯着阿土,阴沉沉地说:“我是美秀,我附在了妹妹身上,你害死了我们母子,现在还想娶我妹妹,你休想得逞,还我命来,还我命来……”阿土吓得屁滚尿流,直跪在地上大喊饶命。
在白天,美芳是温柔贤淑的妻子,对神思恍惚的丈夫体贴入微,亲热有加。到了夜晚,只要阿土进入梦乡,美秀的鬼魂就会附在美芳身上,或直立在床前瞪着他,或在他耳边凄厉地重复“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吓得阿土有家不敢回,后来干脆报名去朝鲜打仗了,不久后便为国捐躯,成为烈士。
作为烈士家属,美芳享受国家的抚恤优待,在乡长的帮助下,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第二年,美芳的儿子出生,为了纪念父亲,取名为小土。
乡长没有辜负娘儿俩,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都给予他们最大的帮助。美芳也一心爱着他,就盼着他大字不识的贫农老婆早点死掉,好嫁过去做正式夫人。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乡长因强奸女知青被抓判了死刑。美芳想到这些年与乡长的恩爱,心里万分沮丧,悔恨自己把美丽和青春付于这样一个人。她沉陷在痛苦里,还没来得及完全走出,儿子又走了他父亲的老路,把一个上海女知青压在身下,结果被女知青咬破了舌头,强奸未遂判了重刑。
美芳虽是地主的女儿,但她爱党、爱事业、爱情人、爱儿子、爱学生。现在情人被枪毙,儿子入狱,党和学生也都对她冷眼看待,连邻居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她觉得自己没脸再待在学校教书育人,就辞掉了工作,心中万念俱灰,天天借烟酒消愁,直到认识糖爷爷,她才勉强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