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通常的习俗舆论,性的交往是单行道,不允许任意分心旁骛。性快感的代价是抵押一个人钦慕众多异性的自由。如何封堵这一条单行道上的各种歧路,社会倾尽了全力。法律条款,道德谴责,财产损失;某种程度上,妒嫉心亦有助于防微杜渐。当然还有臭名昭著的贞操锁。一个达官的夫人唯恐丈夫在外面寻欢作乐,每日早晨坚持不辍要求与丈夫做爱。在她看来,有了这么一遭,年过半百的丈夫这一天再也没有能力另起炉灶了。这个故事只能如此收场:这位达官因为体力不支而告到法庭谋求离婚。
如此严密的防范,对手一定十分强大:欲望。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问世之后,我们堂而皇之地承认了欲望的存在。一项调查公布,接受调查的大部分英国妇女表示,条件合适的时候她们愿意出轨,理由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别亏待了自己。这个回答有些文不对题,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生命不可能始终安分守己。欲望如同一只野兽潜伏在意识深处,伺机而动,带来雪崩似的人生变局。
柒
一个人离异多时之后再婚,周围纷纷称赞他的勇气。他豪迈地说,离婚都不怕,还怕结婚吗?
但是,愈来愈多的人怕的就是结婚。性快感从来就不是无偿的。性关系敲上了法律的钢印之后,解脱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通常,离婚远比结婚困难得多。正常的社会总是竭力维护家庭的存在。家庭不仅是人口再生产的作坊。一个社会的人员不至于像洪水似的突然涌入或者突然退走,众多的社会成员不至于动不动就揭竿而起,铤而走险,家庭的稳定作用功不可没。现代社会提供了优越的生活条件。无论是生存的机会、才能施展还是赢得财富,个人的空间愈来愈大,家庭的意义正在削减。许多活跃分子突然觉得,家庭如同一个甩不下的螺壳沉重地压在背上,令人窒息。家庭可以庇护财产,庇护孩子,庇护身份和荣誉,就是不庇护感情。离婚显然是现代社会提供的一个调节制度。如果将家庭设计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巨大的压抑或许会给社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损害。现在,愈来愈多的人从离婚这个缺口逃出家庭。新房的装修完成了,夫妻离婚——因为过多的争执伤害了感情;子女考上了大学,夫妻离婚——这时的夫妻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长假结束之后,夫妻离婚——因为假期里的家务事分配不均而彼此仇视。事情正变得越来越简单:既然再也不想见到那一张烂熟的脸,为什么还要待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呢?
那么,性的问题如何解决?许多人期待一种没有负担的性快感。完事之后拍拍屁股就走,不必麻烦地在爱情或者家庭的账单之中记上一笔。这至少是妓女行业存在的一个理由。召妓是推卸性快感背后的责任。只要付清了一次性的费用,出门之后双方就可以形同陌路。西美尔的《货币哲学》一书说过,用货币结算性关系即是掐断任何继续发展的可能——货币是一个公共产品,不存在与任何一个人的特殊联系。
当然,这种事偶尔也会出一点儿小小的差错。个别人物由于某种原因与妓女双双坠入爱河,以至于重返那个古老的模式——成立家庭。尽管这种状况通常包含了一个感人的故事,但是,多数人不愿意尝试。买股票买成了股东,泡小姐泡成了老公,这一类事情纯属倒霉的意外事故,悲夫!
捌
自古以来,性一直是权力的战利品。攻入城池,杀光男人,所有的女人拴在马上带走,这几乎是古代战争凯旋的例行形式。大权在握,除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数不尽的美色收入囊中。皇帝老儿权倾天下,后宫佳丽三千。当然,这种战利品的收藏和管理要复杂一些。金银财宝搁在仓库里就行,美人未必肯安分守己地待在指定的位置上。嫉妒攀比,裙带关系,争风吃醋,红杏出墙——娶了三妻四妾就免不了这些苦恼和煎熬。某些时候,这种战利品成了巨大的累赘,甚至将当权者拖下水。据统计,现今落马的贪官大多数与美色相关。前面几个打通关节的商人慷慨送钱,后面一大堆情妇竞相消费——这些贪官不外乎转个手。真是无底洞啊,一个贪官狱中的感叹语带双关。
显然,这些故事的主角是男人。手执权柄,耀武扬威——男人征服女人的数量包含了掌控世界的快感。但是,为什么只能是男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一天女人坐上了金交椅,她们的占有欲是不是如出一辙?事实上,武则天、慈禧太后都养了一批面首。一个著名的明星含泪申诉,他到某一个国家演出时,一个女当权者曾经传话叫他陪睡。
据说,生物的强烈本能是最大限度地遗传自己的基因,男人或者女人的性意愿无不隐蔽地服从一个原则:尽量展示自己的生殖潜能。男人倾向于滥交,因为一次射出的精子数量众多,仅仅交付每月排出一个卵子的女人有些浪费。一项研究表明,一个男人的生殖潜能足以匹敌四十八个女人。女人倾向于专情,与一个固定的男人保持关系有利于度过艰难的孕期和哺育后代。如果这种观念言之有理,那么,充当女人的性战利品远为难堪。男人渴望的是单纯的性快感;相对地说,这种欲望由于简明而易于打发。女当权者一旦在性欲之中混入了某种心理期待——这些情绪往往是模糊的,易逝的,古怪的,甚至是歇斯底里和变态的,那么,她的性伺者常常由于不得要领而如同惊弓之鸟。对于那些强壮的、同时渴望利用性交易飞黄腾达的男人说来,这将是一种不寒而栗的经验。
玖
典型的性行为是宽衣解带,赤裸相见,肌肤相亲,同床共枕。如果没有足够的亲密,完成这一切相当困难。因此,性行为开始之前通常存在一个预热程序。《水浒传》之中,王婆曾经向西门庆详细讲解了勾搭潘金莲的诸多步骤。只要一个步骤没有走通,万事皆休。即使像西门庆这种莽撞的色鬼,仍然愿意按部就班地严格操作。所谓的预热,就是从示爱开始。
各个社会拥有形形色色的示爱话语系统。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暗送秋波、鸿雁传书,从茶饭不思、体贴呵护到万贯家财或者浪漫的玫瑰花,种种示爱话语都有自己的经典案例。曹雪芹的《红楼梦》之中,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展开了漫长的试探和暗示,司汤达的《红与黑》之中,暗夜花园里的于连一把抓过了德·瑞那夫人的手。这些示爱话语无不显示了时代风气和主人公个性。一个革命家在一封信中痛斥投机分子的软弱,然后在署名之余补了一句话:“顺便问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异性战友的复信充分回应了他的观点,并且精辟地分析了时局的变化,最终在信的右下角写了一行:“可以嫁给你——又及。”
不论示爱话语如何丰富,这种表述与礼节性的问候、致意边界分明。是否坠入情网,是否向某一个异性宣布“我爱你”,是否愿意与对方厮守终身,这历来是一个相当慎重的题目,没有多少人会弄错。可是,现在的许多迹象表明,示爱话语出现了某种混乱,以至于扑朔迷离,真伪莫辩。
气氛的最初改变可以追溯至若干年前街头出售的一批贺年片。这些贺年片印上了一些叫人耳热心跳的词句,继而在新年之际纷纷寄给了众多熟人。种种私密的、甚至一字千钧的言辞丧失了昔日的分量而成了轻贱的花言巧语,肉麻而难堪。卡拉OK兴起之后,情况进一步加剧。诸多临时搭配的异性手执话筒情意绵绵地对唱情歌。四目相望之际,他们之间的羞涩与矜持荡然无存。到了大量俏皮的“荤段子”传入每一个人的手机时,我们的内心已经百炼成钢。这时所有的人都明白,谁还将性当成讳莫如深的题目谁就是傻瓜,谁还在乎那些甜言蜜语谁就是乡巴佬——可是,遗留下来的问题是,还有哪些缠绵的情话会在某一刻叫我们怦然心动呢?
拾
近期舆论大哗的一件事是,某个明星刻意隐瞒已婚的事实而博取异性“粉丝”们的拥戴。有意无意地施展自己的性魅力,不即不离,若有若无,不温不火,分寸得当,这就是暧昧。上司与下属之间,政客与选民之间,演员与观众之间,商家与主顾之间,异性的暧昧突如其来地拂过,微妙的好感瞬间促成了一件棘手的事务。显然,暧昧很大程度地诉诸智慧的控制,越界可能带来不可收拾的局面。
现在,暧昧正在形成某种有趣的性游戏。性快感十分诱人,但是,性又是一个危险的火药库。猎艳或者出轨时常燃起无法扑灭的烈焰。多少人拥有冒险的勇气?对于那些拖家带口的庸人说来,安全的性游戏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激动的喘息,发烫的身体,疯狂的搂抱与做爱,欲仙欲死的表情与种种体液,畸形的性爱导致身败名裂的风险,这些体验只能交付给电影或者影碟了。回到生活之中,我们小心翼翼地徘徊在岸边,尽量不要湿了鞋子。肌肤之亲走得太远,语言的挑逗恰如其分——这就是游戏的安全警戒线。没有人再像初出茅庐的雏儿那样滥用“爱”字相关的辞令。男人放肆地恭维女士的美貌,并且以打趣的口吻表示,渴望美人的垂青却久久不能如愿,可悲呵——他们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女人当然要投桃报李。她们娇嗔地抱怨对方想念的是别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伤心欲绝呵,她们的语调轻盈而俏皮。当然,这种游戏允许多人参加。三五成群地达成默契,不由分说地撮合一对孤男寡女,妙语连珠加上起哄嬉闹可以令当事人百口莫辩。几个回合的斗智斗勇,我们得到了某种隐秘的满足,生活在哈哈一笑之中归于平静。
现代人的心越来越浅。这里已经搁不住婚姻的责任,也积聚不起义无反顾地追求爱情的冲动,甚至没有动力构思一个缜密的阴谋,利用婚姻套取财富。这时,玩弄一些小游戏倒是恰如其分。亲昵而不至于狎,这是情趣;露骨而不至于脏,这是智慧。动什么也别动了真情——动了真情就有可能伤入骨髓。有这个必要吗?于是,我们轻松地徘徊于这个暧昧的领域,浅尝辄止。爱情主义者将性当成了两个生命的接口和承诺,他们的做爱如同以命相搏,一旦上了床就承诺终生——让他们严肃去吧;妓女和嫖客将性当成了一次平凡无奇的消费,银货两讫之后,道一声别也不乐意——让他们庸俗去吧;我们中庸地待在这两批极端分子之间,试探、挑逗、躲闪、周旋,用夸张的风格模仿爱情话语,内心有时会掠过些许波澜,然后无疾而终。这就是一大批人无伤大雅的性游戏——年龄不限,甚至可以持续到耄耋之年。
拾壹
古人时常遭遇的悖论是,忠孝不可两全。受命于朝廷远戍边陲,家中白发苍苍的父母双亲只能先搁到一边去。
现代人顾不上这些大题目了。他们时常遭遇的悖论来自妻子的设问:船只正在下沉的时候,先救你妈还是先救我?对于这个疯狂的问题,迄今还未出现一个两全其美的答复。
某一部电视肥皂剧里的女主人公设计了一个略小一些、同时也更刁钻一些的悖论:一个男人怀里抱着甲女人,心里思念的却是乙女人——倘若可以选择,愿意充当甲女人还是乙女人?肥皂剧里的女主人公明智地选择了后者。她显然认为,精神的占有比肉体的占有更为珍贵。
但是,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如同这个悖论的后续故事,电影《非诚勿扰》之中有一段有趣的对白。女主人公决定爱上男主人公,他们举行了最后一次谈判。女主人公表示,她的身体决不会背叛男主人公;但是,允许她的精神偶尔开小差,思念一阵她的旧日情人——这种思念的症状不过是恍惚一会儿或者心不在焉罢了。男主人公稍假思索之后提出的对等项目是,他的精神绝对忠于女主人公,然而他的身体抽空到别的女人那里蹓跶一下,如何?
女主人公断然拒绝。
电视肥皂剧的女主人公表现出某种精致的理性权衡,然而,这做得到吗?《非诚勿扰》的情节显然更为可信——因为性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脱离理性而滑向了疯狂。
拾贰
齐宣王曾经羞愧地对孟子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如今的风气不同了,见了美女不动心的人才是有毛病的家伙。谈论性的问题没什么可耻。优游于这个领域,潇洒,机智,富于想象力,善于调笑别人,同时又勇于自嘲。拘谨呆板将成为无趣之人,一本正经可能引起公愤,至于矫揉造作简直是一种令人痛恨的品质了——伪君子通常会百倍地惹起他人捉弄或者冷嘲热讽的激情。为了跟上时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作家坦率地表示喜欢美女。当然,他会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看看而已——这种小幽默有助于修正一个老不正经的形象。令人惊讶的是,某些半老徐娘时常摆出一副放荡的姿态。她们甚至卸掉了半推半就的修饰,公然在办公室里询问谁陪她一个晚上——丈夫出差了。
可能没有多少人想到,医院成了性话语最为嚣张的地方。多少年之前,许多人只能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悄悄翻阅医学教科书,窃取一些可怜的性知识。现今,医学处理性问题的广告词百无禁忌。救死扶伤曾经是医院的首要主题;当前,医院的另一个任务是提高生活质量——特别是性生活。一所临街的医院在门口的电子大屏幕上打出口号:微创技术加长加粗,横断面倍增,再塑男儿英雄本色!
若干年前,我们常常到武侠小说之中查找“英雄”的注解。英雄练的是胳膊上的气力,进而躲在某一个山洞或者古墓里修炼旷世武功。某一个豪迈的季节,他们横空出世,称霸江湖,打遍天下不平事。如今“英雄”的含义不同了。他们修炼的是另一个器官,手术刀和药物远比那些武功秘籍奏效。也许,这些“英雄”的志向仅仅是称霸床铺,他们哪里还有兴趣操心温柔乡之外的变幻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