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一笔一画地把文字刻到龟壳、骨头或者竹简上。只有重大事件才有可能得到书写。即使有了毛笔和纸张,下笔依然慎之又慎。“匆匆无暇草书”,龙飞凤舞的背后绝不是草率。字斟句酌,深思熟虑,惜墨如金。古人习惯于把思想简约地表述出来。三句话压缩成一句话,余味深长,这不可能写得太快。推敲多了就成了诗。诗是炼字炼句,犹如道士文火炼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唐朝被形容为诗的帝国,全唐诗不过四万两千多首。了不起四五百万字吧,现今一个普通作家就可能达到的产量。
印刷机骤然地解放了作家的写作生产力。机器又一次左右了思想的生产。报纸和平装书拥有巨大的文字容量,钢笔和圆珠笔及时跟进。这一切怂恿了飞一般的写作速度。写作的神圣感已经无影无踪,作家宁可自称“码字的”。许多作家日产五六千字,两三个月一部长篇小说。专栏作家每天都有文章见报;太阳底下无新事,可是他们一提笔就有话可说。形形色色的读物潮水般漫过,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文字产品大量过剩,那些字字珠玑的古典名著只能打折——它们被迫以简写本的形式传播。
所有作家都加快了写作速度,文学的空间拥挤不堪。新生代作家大声抱怨找不到座位。他们背过身去嘀嘀咕咕:那一批老态龙钟的家伙怎么还舍不得退役?老古董早该过时了。这时,文学不是跨越历史的不朽之作,文学成了一茬一茬按季节出售的蔬菜。曹雪芹撰写《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按照现行的标准,这种作品还没有诞生就已经衰老。“各领风骚数百年”是古代作家的周期,新生代的理想是“各领风骚三五年”甚至“各领风骚三五天”。据说,现今每天平均有两部以上长篇小说问世,最新的文学纪录是五岁的孩子成为长篇小说的作者。神童哪需要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种老教条已经适应不了二十一世纪的写作速度了。
幸好网络开放了一个巨大的场域。积压的文学产品发现了一个新的展厅。这才真正是一个炫耀写作速度的地方。语言粗率,情节单纯,速记符号和错别字一拥而上。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付费上网,网络上只能匆匆地写作和浏览。我手写我口,想到什么说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远比握住一支笔灵巧。写字的速度又一次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提高。大部分作者从未想到竞争经典的荣誉,他们丝毫不在乎“速朽”。不论写作还是阅读,不就是图个痛快吗?——他们甚至把写作比拟成不是为了生殖的射精。
纸面上千言万语,内心空空如也。太快的写作已经把思想洗劫一空。这是一个写得多想得少的时代。若干年之后回想起来,我们记不住作品的内容而仅仅记得住篇名,甚至记不住篇名而仅仅记得住作者姓名。也许,除了数字,我们什么也记不住——我们只记得出版过十万部长篇小说和一千万个短篇小说!
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情是一种悠长绵密的生活。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句话,一种脸色,一次邂逅都值得反复解读。试探,回应,闪避,犹豫,挖空心思,欲说还休,蓄谋已久,一见钟情——生活的全部细节一概变得富有意味了。爱情的实质是慢。等待,回味,揣摩,小小的赌气,长长的思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时间。爱情的典型话语是“海枯石烂”、“一生一世”、“坚贞不渝”——恨不得不计时间。
男欢女悦的另一种生活是性爱。性爱的实质是快。性爱叫作“片刻之欢”,“销魂的一瞬”,又叫作“苟且之事”,总之,短暂得很。性爱具有欲仙欲死的快乐,人们渴望性爱可以尽量延长。大部分性爱药物的意图都是延长做爱的时间。然而,药物的效果有限,人们只能不断地重新开始。肉身的快感仍然转瞬即逝,人们只能靠增加做爱的次数维持快感的记忆。上床、下床的频率越来越快,二者之间的爱情生活越来越多地遭到了删除。
现代人加快了生活速度,做爱代替了爱情即是一个证明。爱情要求耐心细致,缠缠绵绵,“为伊消得人憔悴”;相对地说,做爱程序简单,动作明快,完事之后一拍两散,没有多少心理后遗症。为了跟上生活的节拍,现代人尽可能抛弃各种辎重,轻装上阵。他们再也不想把爱情作为性爱的前奏,这种情节实在太缓慢了。性爱就是脱衣上床,不必有那么多羁绊手脚的枝蔓。男耕女织的时代渐渐逝去,家庭、传统、传宗接代的意义日益淡漠。这时,要求一个人停在某一个角落里,一辈子专心致志地爱另一个人,这太没有“现代感”。于是,我们发出了感叹:再也没有比做爱更容易的事,然而,爱一个人却很难。现代人频繁地更换性伴侣,种种性冒险、性快餐层出不穷。我们仅仅在快感的意义上互利互惠,传统的爱情已经消失。肉体的感官在花花世界赢得了无数的乐趣,但是,不会再有什么刻骨铭心。如果说,岁月如梭的生活不断地造就我们的无根之感,那么,揪心的爱情又怎么能挽留得住呢?
陆
快节奏的日子多半会产生轰轰烈烈之感。东奔西走,发号施令,快刀斩乱麻,手机响个不停,两天完成了一个星期的活计,走到哪里都有人扯住袖子请示、报告,这种忙乱的日子无比充实。我们就是在手忙脚乱之中和世界融为一体。不必计较多干活没有酬劳,越来越快的日子怎么说也是划算的。据说,现今人们每天的信息量相当于古人一年的所见所闻——这不是多活出几辈子来了吗?
然而,这只是一个错觉。狼吞虎咽往往嚼不烂。草草地掠过生活,许多细腻的部分消失了。从海南岛到哈尔滨,波音757只要四个小时。甚至旅行感还没来得及出现,我们已经从夏季飞进了冬季。可是,呼啸的飞行既看不清长江,也看不清泰山。古人骑一匹毛驴上路,歇歇停停地走了三个月。他们不在乎哪一天抵达目的地,但他们说得出哪里草长马肥,哪里风高雪厚。小桥流水,黄土高坡,只有一程一程地慢慢走过,人们才可能真正认识江山。否则,我们只不过认识一张地图。生活中的细节很重要。这些细节贮存了全部生活的沉重分量,无论是母亲的躬身咳嗽、乞丐的卑微眼神还是小官僚趾高气扬的步态。武侠小说快意恩仇,血脉贲张——可是缺少必要的细节。武侠们不必操心食宿,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生病住院,也不必给孩子洗尿布。所以,合上书本半个小时之后,我们立即明白这种生活是假的,爱或者恨都轻飘飘。可是,细节的体验必须慢慢来。太快的速度往往把细节当作累赘抛掉,生活仅仅剩下了梗概。
现在,许多人似乎被越来越快的生活速度魇住了。人们只能匆匆地瞥一眼远方的山峦或者天空的月亮,然后就埋头往前奔。快,快!——争先恐后的心情凝成了一阵强大的浮嚣之气。不论是历史蓝图的挑选、个人目标的设想还是迪斯科舞厅里急促强劲的节奏,人们都可以察觉到浮嚣之气的冲击。浮光掠影冒充见多识广,一目十行成了渊博,琴棋书画面面俱到又一无所长,朋友遍天下而没有一个知己。孩子们开始玩电子游戏的时候就明白,闯关夺隘靠的是手快——而不是深思熟虑。谁还在那里青灯古佛,面壁十年,那简直是不堪救药的落伍者。
大洋彼岸的一个教授提出了意味深长的口号:比慢。踏踏实实地读书,不要想一口吃成一个胖子;从砍柴挑水做起,不要好高骛远,频频更换一些炫目的大口号,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可是,机器制造的节奏回响在每个人的心里,如同挣脱不了的毒瘾。我们常常按捺不住突然涌上来的焦躁,再也坐不住冷板凳,悬梁刺股也没有用。这个时候,返璞归真是一剂良药。只要回到虫吟鸟语、月白风清之间,回到云聚云散、落花流水之间,我们将和另一种节奏相遇。“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温习另一个久违的世界,我们会渐渐地平静,甚至大彻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