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代表了生命的本原。物质的原子内部找不到灵魂,这是我们鄙视机器的最终理由。当然,另一些人拒绝灵魂之说——别提灵魂重二十一克或者三十五克之类的流言,解剖刀从来没有从动物的大脑内部找到灵魂的痕迹。所以,他们宁可谈论人与机器的智能区分,例如著名的图灵测试。阿兰·图灵是英国数学家,他提出了一个测试机器智能的设想:考官与所欲测试的机器和人分别处于不同的房间。考官随机提出各种问题,机器和人分别回答。如果考官无法判断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答案来自机器还是来自人,那么,这一台机器就拥有了与人相当的智能。据说,目前已经有俄罗斯专家设计的一台电脑即将跃过区分人与机器的龙门。
这将发展出某种恐怖的故事吗?我们和机器一起存款或者乘坐公共汽车会产生哪些危机?也许,机器的最大危险就是正确得可怕。正如一个儿童的站立平衡来自不断的摔倒,“自我”的形成也是来自无数的试错。所以,人类的智能包含了试错形成的迂回、跳跃、妥协、自我矫正以及出其不意的反击。相反,机器往往以钢铁般的意志执行程序认可的正确意见,没有任何回旋的“人情味”。“1+1=3吗?”“错误。”“1+1=3吗?”“错误。”“重复一遍,1+1=3吗?”“错误。”——这是机器的回答。“1+1=3吗?”“错误。”“1+1=3吗?”“不是刚刚说过吗?怎么又来了?”“1+1=3吗?”“没空没空,别在这儿捣乱!”——这是人的回答,也是人的灵活、弹性与非直线反应。我们显然是在担心,机器的笨拙和固执可能在某一个特殊时刻变成了扼杀生命的铁腕。
当然,机器必将以钢铁般的意志自我改善。可以预料,不久之后人与机器之间的智能差异愈来愈模糊。一台号称“深蓝”的电脑已经击败了国际象棋冠军。也许,麻烦的是机器的情感指数。电子宠物是什么玩意儿?机器中寄存一只虚拟的宠物狗与花园里的那一只嗷嗷吼叫的小狗有何区别?没有飘拂的狗毛,没有粪便的臭味,不会弄脏地毯,不必上宠物医院打狂犬疫苗——同时没有真正的生命因而不会死亡。可爱的表情,互动游戏,关怀与生长,开始喜欢这种宠物狗的时候,我们的情感陷入一个灰色地带。我们不会为一束信息的死亡而哀恸,也不会为一个软件的衰老而伤感——我们的满腔爱怜只能献给一个生命。哪怕象征性地认可一棵树或者一朵花的植物生命,我们也不会接纳各种零件装配的机器。现在,虚拟的宠物狗制造了一个古怪的难题:这种工程师伪造的生命是不是正在偷盗我们的情感?
可以预料,如此强大的机器终将谋求生命形式的编辑权,这是机器吞噬人类的必然阶段。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开始以喜剧的夸张形式陈述这个主题。工厂的流水线必须配备新型工人,他们操作的每一个动作无不得到详细的图解分析。标准化的动作删除了所有的多余部分,手臂的伸缩、扭动必须与机器的运转精确衔接。这时,身体终于成为机器的附属品。如果说,《摩登时代》的机器讽刺了初期工业社会的粗暴,那么,另一部美国电影《超级战警》以科幻的形式讽刺了后现代社会的卫生与精致。史泰龙扮演的一位警察无意地闯入2032年,他的勇猛粗莽吸引了一个未来的女警。女警邀请他来到寓所,并且以天真的神情询问他是否愿意交媾。史泰龙扮演的警察赧然应邀。女警进屋取出两个头盔各自戴在头上;他们相隔两三米,衣冠楚楚地坐在椅子上,这即是2032年的性生活。那个时候,躯体的接触与体液交换均属违法,交媾的形式仅仅是利用脑波仪器交换性能量。现今的性行为仍然保持传统的肌肤相亲,不少人甚至不能忍受两具躯体之间存在一个薄薄的安全套。因此,当隐秘的性领域遭到电波和金属的全盘改造时,生命形式内部隐藏的灵魂不如说就是一台无坚不摧的机器。
陆
那一天在电子商场,我看完了一部十来分钟的广告片——推销一种红外线控制的智能插座。广告片承诺,智能插座可以提供一种简单而有趣的生活。寓所里的热水器、空调、电饭锅等诸多电器悉数交给智能插座管理,主人回家之后所做的事情就是打情骂俏,然后赖在沙发上享受电视。我暗自一笑:夸张了吧;随后转念一想,或许我保守了。
我们的生活正在彻底抛开自然和传统,机器不由分说地安排了一切。
听说Facebook社交网站的时候,我的确有恍如隔世之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老的约会方式终结了。谁还愿意钻入树影或者草丛,饱受蚊虫的骚扰?夜色如漆,众人纷纷遁入桌上的电脑终端屏幕,沿着细小的光纤抵达某个服务器,参加盛大的信息化装舞会。他们身轻如燕,无拘无束,身份与躯体的双双缺席带来了巨大的自由。三分钟可以激情如火,不存在地域或者财富、门阀的限制;一言不合立即下线,也没有喋喋不休的事后纠缠。身居斗室,须臾之间阅人无数,屏幕熄灭之后,眼前一张键盘、一个鼠标而已。巨大的时空转换片刻完成,机器制造的社交方式仿佛令人多活了几辈子。
效率意味了富余的时间。不过,机器赢得的时间只能奉还给机器。刚刚从Facebook下线的人多半没有兴趣悠闲地观花、赏月或者吟诵诗词,他们宁可看电视,或者在互联网上闲逛。如今的电视节目拥有百十个频道,几个频道稍稍耽搁就耗去了一个晚上;互联网上的笑话机智迷人,明星八卦悬念丛生,社会新闻图文并茂……忙呵,他们终于淹没在机器提供的海量信息之中。尽管没有多少人公开承认电视机或者互联网是令人崇拜的精神领袖,但是,他们的生活趣味已经由机器隐蔽操控。“窗含西岭千秋雪”也罢,“竹摇清影照幽窗”也罢,“何当共剪西窗烛”也罢,“暗风吹雨入寒窗”也罢,“窗”的意象以及窗外的自然已经从视野删除,时刻穿插在他们生活之中的是各种型号的屏幕——电视的,电脑的,或者手机的。微软公司将他们的软件系统命名为Windows,中文译为视窗。的确,这些屏幕就是许多人窥视世界的电子窗口——他们的世界隐藏在机器里。
由于机器的完善设计,许多人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生活在室内。尽管若干健身器械表明了人类对于肌肉的残存爱好,但是,电影之中还是开始推出某种特殊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多半生活在一间幽暗的地下室,身材臃肿,面容苍白,通常坐在一张硕大的靠背椅上,周围摆满了各种电脑主机和闪烁的电子元件。他们表情迟钝,言语乏味,动作迟缓,但是十指出奇地灵活。电脑的键盘温顺地趴在他们的巴掌之下享受敲打,指尖与键盘的亲密配合恍如机器制作的色情。或许,电影导演的心目中,这些人物即是“工科男”的卡通形象。某部电影甚至将这种人物处理为斜躺在靠背椅子上的瘫痪者,身体的唯一活动仅仅是操作电脑键盘。这令人想起了伟大的霍金。的确,对于他们说来,只要脑子和手指会动就行了。
没有理由低估这一批人的创造力。生活正在退回室内,室外的大自然是不是丧失了魅力?上帝曾经说,要有光,要有日月星辰,要有海洋和陆地,于是,万物蓬勃;现在,年迈体衰的上帝似乎睡着了,一批工程师正在他的位置上勤勉地工作。他们企图制造另一个机器的世界,并且承诺这个世界内部所发生的一切无不如同公式般地合理。所谓的合理,就是指每一个人都像机器零件一样精确地安装在某个位置上,持续不懈地毕生运转。
我记起儿时曾经玩过一个游戏。几个小伙伴一起唱一首童谣:“不许说话不许动,我们都是木头人!”然后静止瞠目,凝固不动,看谁坚持得更久。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这首童谣的乐曲将由机器播放,每一个人仍然行走自如,谈笑风生,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歌词已经修改——“我们都是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