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蔓出来对阿秀劝道,他精得很,你逃不过他的魔掌的。阿秀不吱声,认定了今天打死也要离开的念头,回到房间赶紧在头上围了一块土花布遮住了半张脸,然后低着头出门。外面一直下着的雨这时小了许多,阿秀快步走过了几条湿淋淋的巷子,到了码头边时,小舶板船正好晃过来了,阿秀急得一步跨了上去,站稳后才把头上的花布扯了下来,却不巧花布飘落到了海里,阿秀着急地看着花布漂在海面上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船上的一个少年要伸手去捡,他身边的一个鬃头发高鼻子的外国人喊道,威尔,我来,你别动。只见他弯身从海里将花布捡了起来递给了阿秀,阿秀点头说了声“谢谢”。
这外国人是教堂牧师威约翰,在这个小岛上,叫约翰的男人不少于岛上随处可见的老榕树。威约翰很早来鼓浪屿传教,是岛上传教士、水手和商人这三类洋人中的一种。那少年看上去十五岁左右,个头较高,他的中国名叫二龙,是威约翰的养子,这是二龙和阿秀的第一次见面,谁也不会料想,这一面之缘却注定从此要延伸他们彼此一生的牵挂与眷念。
下船之后阿秀蒙着脸走在沙滩上,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和笑声,等她悄悄回头一看,几个喝醉了酒的洋水兵正嬉笑着朝自己走来,阿秀吓得疯了似的跑,可没跑多远,又不小心地摔倒在地。
这时,安韵珍的女儿龙维娜来到了码头,她今天是去了厦门同学家玩,正准备去坐船回家,洋水兵见又来了一个漂亮妹,更是起劲,疯狂地扑向维娜。维娜连连躲闪,阿秀本来可以脱身,但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受欺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便去抱那几个洋水兵的腿。没想到这下惹火烧身,洋水兵们开始分头对付阿秀和维娜,哈哈大笑着对她们指指点点。一个洋水兵蹲下身来要非礼维娜,维娜惊慌失措地往海边退,洋水兵紧追不放,最后将她逼到了海水里。看着不会游泳的维娜在水里挣扎,那洋水兵觉得很好玩,拍手大笑起来。阿秀抬头一看,只见维娜的头慢慢沉下去了,只有两只手举在水面上,啊,她会淹死的。阿秀大步冲过去扑到了海里,刚游到维娜身边,一个浪打过来又将维娜卷走。阿秀四处找人,急得大喊起来,在哪里啊,快把手给我!当她看见浪花中的一只手时,再奋力游了过去,维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地抓紧阿秀的手,阿秀费尽了全身力气最后把维娜连拖带拉弄到了岸边。
两个人一起瘫在了沙滩上,维娜正吐着海水,两个洋水兵看见两个女孩全身湿透了,一脸坏笑地走近她们。这时候一个壮汉从人群里挤了过来,他用力扒开了洋水兵,大声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壮汉的责问激怒了这几个洋人,他们哇哇乱叫着向壮汉扑过去。壮汉沉着应对,先是一把将他们拖到一边,然后以攻为守,接着摆出手势,这凤眼拳、柳叶掌手法多变,步法灵活,推掌连劈带砍,又拳打脚踢,一阵狠攻硬打,把他们揍得个个连滚带爬,鼻青脸肿,滚在沙滩上叫骂不停。
有围观的人说,好身手,到底是银行镖师,身怀绝技啊。
壮汉是洋行保镖阿敢,他自小漂泊在外,学得一身武功,眼下在鼓浪屿一家银行做镖师,平时他对岛上这些洋水兵借酒发疯的行为很是不满,刚才路过看到他们又在这里胡作非为,便狠狠地发了一次威。
阿秀看得目瞪口呆,这时候,维娜已经缓过气来,阿秀便问,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家吧。阿敢打完洋水兵后,走到维娜身边说,你们快走。阿秀扶了维娜起来,可维娜站不稳,阿敢不由分说将维娜背在背上,可没走多远,工部局的几个巡捕跑来了,扬言要抓打伤洋人的中国人。一个洋水兵指着阿敢嚷道,就是他!阿秀见状,叫道,叔叔,你快跑吧!阿敢马上将维娜放下来,说,来得正好。接着交代阿秀说,你快送她回家,快走。
阿秀立马将维娜背在背上,吃力地走了几步,这时两个巡捕拦住了她们吼道,都带到工部局去!阿敢挺着胸脯道,这事与她们无关,人是我打的,水兵欺负她们,我不能见死不救。巡捕容不得阿敢哆唆,把他押在了前面。
这时鼓浪屿工部局由英国统治,对鼓浪屿实行的是“法治化的管理”,到了工部局里面,维娜才缓过气来。长着一副外国人脸的局长盯着维娜和阿秀问,你们是哪里来的?敢在岛上和我们水兵作对?阿敢挣脱巡捕道,是他们欺负人在先。局长起身呵斥道,按照《鼓浪屿律例》,打架斗殴,必须罚款!阿敢身上没带钱,但他也不想示弱,反问道,他们欺负人怎么处理?这难道不是违反律例?局长语调降了下来说,你不交也可以,关进牢里,或者去当劳工,随你的便。阿秀听了又急又怕,忍不住说,阿妹差点淹死了,叔叔是救她。维娜也怕给这两位素不相识的好心人带来麻烦,便回答说,我是鼓浪屿人,就住在凤海堂。局长却扬扬手说,不管是谁家,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按律例办。
安韵珍接到维娜打来的电话后,十分火急地赶到了工部局,进门便愁着脸问,怎么回事啊?维娜。见维娜全身湿透了,她心疼地问,怎么湿成这样,伤到哪里没有啊?维娜点点头说,差点淹死了,是他们俩救了我。安韵珍这时才发现维娜身边站着一男一女,忙感激道,二位受累了,多谢相救我女儿。说着便要带他们一起走。
慢着!局长一挥手将阿敢和阿秀拦下,说是要关上几天让他们长长记性。阿敢握紧了拳头,本想动武,安韵珍一把拉住他,二话不说,便从包里掏出钱来说,请高抬贵手。
从工部局出来,维娜将事情经过详细地说给了安韵珍听,安韵珍便问阿敢,这位勇士是从哪里来?阿敢道,我就在岛上洋行做保镖。安韵珍见阿敢一副忠厚勇武的样子,又说,难怪好身手,其实呢,我家里也需要一位看家护院的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阿敢心想,打了洋人,这事让洋行知道肯定待不下去了,但不想马上答应,便说,我打伤了洋人,是您替我交了罚款, 日后定还,多谢夫人抬爱,以后用得上我阿敢的时候一定尽力,先告辞了。
等安韵珍回过神来,阿敢已经快步走开了。安韵珍又转身再来问阿秀,这位阿妹,多大了?阿秀回道,十三岁。安韵珍忙说,那正好与我女儿维娜同岁,你家在哪里啊?阿秀摇摇头,我没有家,我要先走了。
见阿秀要走,安韵珍招手道,上我家坐坐啊,给,拿钱去买身衣服换上吧。阿秀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说声不用了便跑开了去。维娜看着阿秀走远,感叹道,她水性真好,不是她我早就淹死在海里了。维娜在想,那位阿妹为了救自己,还穿着湿衣服,连衣服都没换.她说她没有家,那她会上哪里呢?安韵珍这时在心里默念,感谢上帝,愿上帝保佑他们吧。
老太爷和老太太在家里等着,见媳妇安韵珍带着孙女回来了,马上迎了上去。老太爷生气道,胆子也太大了,敢欺负我们龙家的人。安韵珍说,这些洋鬼子才不管你是哪家的,他们就是这种德行。老太爷道,还想敲诈钱,真是在鼓浪屿嚣张惯了。安韵珍回道,说是按《鼓浪屿律例》办事,算了,只要人没事就行。
老太太摸着维娜的头心疼地说,维娜啊,没事吧,真是险啊,万一……哎,以后出门要小例阿,听见没?对了,维娜,那两个救你的人呢,应该好好谢谢他们。维娜皱起眉头,阿媳,他们早都走了,我还能见到他们吗?老太太说,会的,他们救了你,说明跟你有缘,凡事啊都有因果的。快,去给菩萨磕个头去。维娜在娘肚子里听的便是教堂音乐,出生后就受洗,心里存放的也是上帝。维娜于是看了一眼安韵珍,意思是问信了上帝还能信菩萨吗?安韵珍看在老太太面子上没有吭声。维娜这才顺从老太太的意,便跟着她到佛堂菩萨像前烧了一灶香磕了三个头。
等维娜回来,安韵珍一个眼色又让维娜明白,应该祷告了。默契的母女俩便一起默念:在天之父,上帝求你把我放在你的手中,时刻得到你恩典,今天我能平安回来,都是神的差遣,阿门。
3
傍晚时分,阿秀已经转到了厦门中山路,可转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这条小巷子她以前来过,还继续在这里流浪吗,阿秀突然觉得肚子饿得慌,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风吹干了,没了力气的阿秀坐在了一户人家的屋门边。又渴又饿的她眼巴巴地看着那家人在吃饭,却不敢上前讨碗水喝。阿秀正要走开,那家小孩朝外面扔出半个馒头,阿秀见了,激动地弯身捡起,像捧宝贝一样欢喜地跑开,接下来边走边啃。
天慢慢暗下来,在一个小马路边,阿秀看见了一堆人围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便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阿公坐在小方桌边,老阿公戴一副圆形眼镜,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他面前的两个砚台,一个用来写黑字,一个用来写红字。这类人是专替没有文化的人代书,靠代写书信维持生计。这时候一位老阿姨坐在他面前,面带愁容地说起自己失踪的儿子,她说她儿子有夭在永春五里街镇大羽村被人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老头问,你要写信给谁,怎么写?
老阿姨像念经似的唠叨开了,孩子的阿爸每天都在家门口练武,他练的是咏春白鹤拳。3月26日的傍晚,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要与他比武,孩子他爹不知来客身手如何,答应试试,结果几次都输了。我看出来了,那人打的也是咏春拳。那天,唉,正好我九岁的儿子出来,孩子的阿爸一心想让儿子习武,可儿子不听他教,他让那人教儿子,就拜他为师了。
等等,你长话短说吧,我只问你写信的内容,不是让你说家史。老阿公打断了老阿姨的话。老阿姨流着眼泪继续说,后来,他就把我儿子带去了广东,说学几年就回来。我真后悔啊,儿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老阿公同情地说,唉,不认得的人怎么可以把儿子交给他呢,八成是遇上骗子了,要不就是土匪。老阿姨哭着说,都怪他,练拳都走火人魔了,儿子走后,家里人到广东去找他,根本没有。到处打听一直没有下落。老阿公放下毛笔说,还不知道在不在人世呢,你上哪儿找啊?老阿姨接着说,我每年托人给儿子写信,从永春到厦门,走到哪儿都找人给儿子写信。
老阿公摘下眼镜不解地问,你写信寄到哪里啊?老阿姨说,以前寄到广东,后来听说他不在那里了,就没写地址,只写信。因为我想儿子啊。我儿子左脚背上有一块三角形的蓝色胎记,他到哪里我都认得出来的。
老阿公长长叹了口气说,那这信写了也白写,寄不出去啊,写了我也不收你钱。于是他埋头开始写信,阿秀听了这个故事也在想,是不是也应该给死去的阿姆写一封信呢。于是,等老阿姨拿了信走开,阿秀便坐在了老阿公面前说,我想给我阿姆写信。老阿公又把眼镜戴上,提起了笔。但阿秀很久没有开口,老阿公便催道,说啊,写什么?
阿秀还没说便哭了起来,她硬咽道,我阿姆,不在了……老阿公把笔放下不解地说,我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是给失踪的儿子写信,一个给死掉的娘写信,这都是收不到的信啊。这不为难我嘛,我这人讲良心,写了不收钱。不过,小阿妹,这人不在世了,写信是没有用的,你阿姆在阴间也帮不了你,除非把这信寄到阎王老爷那里去,看他收不收。
阿秀听了哭得稀里哗啦,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阿秀扭头一看,往这边冲过来的正是何老板家的保镖阿四,他带着几个人好像在四处找人,阿秀吓得蹲着把头低下来,埋在双腿之间,止住了哭。
老阿公叹气道,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混混来捣蛋了,我得马上走。说着他要起身,阿秀不得不也跟着一溜烟跑开去,她躲在了旁边货郎担后面偷偷地看。阿四扔了嘴上的烟,在地上踩了踩,一挥手道,走,到那边看看。阿秀捂住嘴,好险啊。如果被发现,回去肯定活不成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阿秀走到了私立厦门大学附近的海滩,看到一片茫茫大海,她想起了小时候跟阿爸阿姆在海边打鱼的情景。阿姆跟那些女渔民们一样,戴着尖尖的斗笠,裤腿卷得老高,露着光滑的腿。拉网的时候,她们光着脚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湿润的海滩就是一面镜子,休息的时候她们坐在这面镜子上,美美地享受。
每次,阿姆都要随阿爸的船出海打鱼,阿秀站在岸边看,她看见大人们熟练地跳上船,站着,当海浪把船扔到浪尖口,仍然若无其事地站着,而船几乎要翻过来了,倒立着,船上的人却稳立船头,毫无惊慌,泰然自若。眨眼间,小船便神奇地消失了。傍晚时分,阿秀又来到海边等,她看见渔船在海中闪现,时而被海浪淹没,时而又冒出海面。那种场景是印在她脑海里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记,也是她一天中最长的等候。现在,阿秀坐在海滩上,没有了任何可以等待的,还不如到海里去。这么想着,无助的阿秀慢慢起了身,向海中央走去。
海水正在退潮,一步一步轻移脚步,阿秀光着脚跟着海水走,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凉。海面上波光若隐若现,这时有一个人影移过来,人影在说话,小阿妹,晚上的海水太凉,不可以游泳啊。快,上岸吧。当时已是深秋,就是白天也不能游,海水当然很凉,阿秀明白这人是故意这么说,其实他知道自己是想死吧。
阿秀站住了,那人也站着不动,他在说,跟我走吧,来,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