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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跟着大人的渔船漂到了厦门港,这是1925年的冬天。
厦门的冬天似乎感受不到寒冷的意味,但晚上的海风有些像光滑的缎面披在身上凉凉的,光着脚只穿一件单衣的阿秀蜷曲在中山路边的屋檐下,无助地看着如梦境一般的街。
一个长着满口黑牙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看着瘦小的阿秀,亲切地问,小阿妹,怎么不回家?阿秀紧张地摇头。黑牙男人弯下身又问,想不想跟我走,去一个好地方?阿秀这才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匪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好心”的叔叔,脑子里有了一个牢牢的念头,不能饿死,要等阿爸回来!于是她使劲地点了点头。黑牙男人一笑,挤挤的黑牙塞满了他的嘴,他说道,走,饿了吧,先去吃碗扁食(馄饨),然后认真对她说,进了何家就有你好吃好喝的了,但要好好听主人的话,老实干活,晓得吗?
第一次到这个叫鼓浪屿的小岛,阿秀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这是哪里,要去谁的家。当所有的陌生扑面而来时,阿秀立刻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她小合地低着头跟在黑牙男人身后走,下了舶板船又七拐八转地便到了台湾珠宝店何老板家。进门后的阿秀怯怯地立在门边,头始终低着,半步也不敢挪。
这时头发像抹了猪油一般亮的何老板躺在宽大的睡椅上抽大烟,黑牙男人笑着上前指着阿秀说,人给带来了。何老板歪着头斜眼看了阿秀一眼,并无表情,便叫唤着,一个叫阿四的人上来给黑牙男人手中扔了几块大洋,接着他问,几岁?
黑牙男人见了钱,点头哈腰地笑着说,哦,十岁。
何老板眼睛朝上,吐着烟圈,又问,哪儿来的?
黑牙男人弯身贴近何老板道,我问了,她家原来是在漳州的东山,阿爸阿姆都是渔民,阿爸下南洋打工没有回来,不知死活,阿姆已经病死掉了,家里就剩下她一个,您放心。
东山那边海盗多哦,不会是海盗的女儿吧?何老板把瘦削的脸转过来问。听到他们说阿爸阿姆,阿秀忍不住抽泣起来。何老板立马欠起身,不耐烦地嚷道,哭什么呀,头一天来就哭,背时哦。
黑牙男人先是板起脸对阿秀训了句,你掉到福窝里了,不笑还哭,有病你。接着他又堆起笑对何老板点头,她是想家,过几天就没事了。
阿秀这时止住了哭,她也明白,从今天起,不用睡大街了,不用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了,主人会管吃管住的,应该高兴才是。阿秀用脏脏的手擦掉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但越擦越脏,弄得满脸都糊糊的,何老板见了皱眉道,去,去,脏不拉叽的,洗干净了来见我。
黑牙男人带阿秀洗了脸回来,何老板吸了口大烟对她说,来,过来,今天起,家里的事你都得做,必须做好,做不好得挨打,想偷懒那是门儿都没有,晓得不晓得?
黑牙男人走了之后,阿秀便在院子里看见了一个正在打井水的女孩,她看上去比自己大几岁的样子,个头很高,脸很长,女孩回过头看了看阿秀,又招手让她过去。阿秀慢慢走到女孩跟前时,女孩小声说,你晓不晓得,我们都是何家买来的蟀女,我叫小蔓,你呢?阿秀用细细的声音回答说,阿秀。阿秀这才知道自己是那黑牙男人卖到何家来的脾女。这时的厦门养脾成风,一般人家平时都会养几个脾女,大户人家最多养着二十多个脾女。蟀女们的命运都很惨,虐脾现象时有发生,不少脾女被折磨而死。
见小蔓吃力地从井里提水上来,阿秀上前要去帮忙,小蔓说要抬到那边的缸里去。等她俩抬着水桶到了水缸边,水荡得只有半桶了。这时候一个大屁股女人扭了过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水桶,嘴里像点了火一样立马燃出一团火苗,指着小蔓骂,你这个背时鬼、死猪婆,一桶水只剩一半,你是存心浪费是不是,想讨打是不是,看老娘不打死你。大屁股女人追着小蔓打,阿秀站在一边急得不知所措,终于她试着上前去劝,大屁股女人一掌把阿秀推开,骂道,你是新来的小贱货是吧,我看你是不懂规矩,好,先给老娘跪着,跪!大屁股女人把屁股扭到左边,左腿用劲地撑着身子,右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拧住阿秀的耳朵,阿秀跪在地上痛得不敢喊,连气都不敢出。
何老板回家的时候,阿秀还跪在地上哭,何老板用扇子拍打了下阿秀的头说,起来!不长记性也是白跪。过来,你们两个给我按腿。何老板说完把双腿往椅子上一搁,便闭起眼睛要睡。阿秀和小蔓不敢怠慢地走过去,俩人一人按住一条腿。阿秀看着眼前长着黑毛的腿不敢下手。小蔓道,看我怎么做,跟着学。这时大屁股女人一步跨进来,小蔓对阿秀耳语道,老板娘来了。原来她是老板娘,好凶啊。阿秀怔怔地看着,老板娘这时又把屁股扭到了右边,左手叉在腰间,指着阿秀喊道,你,过来,给我按背。阿秀紧张地走近她,细细的手搁在她的肉背上。她的手没什么劲,老板娘感觉不到她在按摩,便扭头重重地打了阿秀一下,你在干什么?给老娘按背都不会啊,蠢猪婆。
小蔓怕她再打阿秀,便说,一会儿我来按吧。老板娘脸上的横肉这时像煮熟的猪肝,她站起来扯着嗓子叫,按你个头啊,没一个中用的,花钱买你们来,要气我啊。何老板这时睁开眼道,这跟训畜生一个道理,刚来得训,好好训,训不好就拿家伙,你急什么啊?
在何家还只待了半个月的阿秀就被打骂了三次。何老板两公婆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发火,阿秀几乎成了他们的发泄桶,老板娘天天对她咬牙切齿地骂,还嚷着要转卖出去。
这天晚上,阿秀提着洗脚水进房间,何老板不耐烦地说,谁要你进来的啊,我没叫你不要随便进来!滚!阿秀怯怯地往后退。阿秀想不明白,明明老板让自己晚上他睡觉前送洗脚水的,便小声地问了一句,你们几点睡?
何老板一听发火了,我几点睡你还要管啊。老板娘也在一边骂,神经病哦,以后十点半送来,早来一分钟晚来一分钟都不行,听见没有?
阿秀不知所措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洗脚水提到厨房,见时间还早,她怕水凉,便把水倒进另外一只桶里,心想自己先洗,一会儿再提热水过去。没想到被老板娘进来撞见了,气得她大声叫嚷道,气死我了,我们还没洗,你敢先洗,你洗过后再给我们洗是不是,你胆大包天啊你!老板娘说着追着阿秀打,阿秀吓怕了,边跑边躲,老板娘嚷道,敢跑,站住!把洗脚水喝掉,就不打你了。阿秀急得哭起来,死活不肯喝,老板娘便端起洗脚水要往阿秀嘴里倒,阿秀用手拦着。何老板这时听见了吵闹声,跑出来说,干什么?老板娘夸张地说,你看看,这里被她弄成水沟了。何老板脸上青筋鼓起来,顺手拿起灶台上的一个玻璃杯子朝阿秀的头上扔去。阿秀的额头立马肿了一个包,血慢慢地溢出来。阿秀捂住额头,老板娘趁机把剩下的洗脚水全倒在了阿秀头上,一边倒水一边叫嚷,你自己洗脚的水, 自己喝自己用!
阿秀淋得睁不开眼睛,全身都湿了,哭也不敢哭出声。老板娘见她还坐在地上不起来,凶巴巴地吼道,还不走啊,只晓得哭,背时鬼。
倒霉的事总接二连三,珠宝店里丢了项链的事也牵扯到了阿秀身上。这天阿秀上前给何老板端茶水,何老板不接,还一挥手将茶杯打碎在地上。老板娘指着阿秀骂,你这个背时鬼, 自从你来了我们家,没有一件顺心事,难怪,昨天我还在想,是不是忘了戴项链回来,原来是你偷的,你承认不承认?
阿秀觉得太冤枉,急忙说,不是我,我没有偷啊。老板娘说,那怎么没在家里呢?阿秀紧张地回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小蔓这时走了过来,她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会不会没戴回家呢?
何老板却指责小蔓道,有你说话的份儿吗,站一边去!老板娘这时叫道,这东西放在家里都不安全了。何老板盯了阿秀一眼,阿秀慌忙又喊,我没有,我看都没看见。老板娘又把屁股送到右边翘起来,说,我前天就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的,怎么就不见了呢?没想到你不会做事,偷东西倒会啊。
何老板气得不行,嚷道,不吵了,去她房里搜。他刚跨出门,家里的大黑狗冲了上来,只见大黑狗嘴里叼着一条项链。老板娘见状,红着脸从大黑狗嘴里抢过项链,看看,我们狗都晓得她藏在房里了。大概是何老板看出了老板娘的粗心,这才对老板娘伸出手,拿来!老板娘是怕何老板的,她老老实实把项链扔给了他,又狠狠地瞪了阿秀一眼,便左右扭着大屁股进了房。何老板回过头对阿秀道,狗拿了东西都知道,连狗都不如。
阿秀觉得冤,也不敢作声,便带着大黑狗走开了。大黑狗对她摇着尾巴,阿秀蹲下去,搂着黑狗的头眼泪一窝一窝地涌出来。
这天下午,老板娘在家里和几个太太打麻将,老板娘突然说想吃酱菜,便将赢来的几个铜钱扔给阿秀让她去买。阿秀转身便提个箩筐出了门,当她走到龙头路时,看见了有人在卖麻核耙耙,香味飘过来,阿秀止住了脚步,她想如果身上多一个铜钱多好,就可以吃上香香甜甜的麻核了。阿秀站了一会儿,咽了下口水,正准备走,有人突然撞了她一下,阿秀跌倒在地,起来时才发现口袋里的铜钱不见了,她四处找也没有,猛然想起一定是刚才撞自己的那个人偷走的。阿秀急得脸上出了汗,这可怎么办,没了钱,酱菜也买不成,没有买到酱菜就不敢回家去,回家等于找打。
阿秀走到了福建路、龙头路,又穿过几条巷子,但折腾了一个下午都没有收获。眼看着到了傍晚,到了做饭的时候,阿秀急得哭出了声,她就这么坐在地上看着空空的箩筐不停地擦眼泪。
鼓浪屿凤海堂别墅的女主人安韵珍正好路过,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让她停下了脚步,安韵珍上前问道,小妹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啊?为什么不回家呢?
阿秀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富贵又漂亮可亲的阿姨,边哭边喃喃地说,我家主人给我两个铜钱去买酱菜,我不小心,钱被人抢去了,没钱去买,回家我怕挨打。
安韵珍看见她衣服也破了,心里一软,叹了口气,连忙从小提包里掏出三个铜钱塞进了阿秀的手中,微笑着说,别哭,赶快去买酱菜回家。阿秀这才止住了哭,说了声谢,便提着箩筐走了。
买了酱菜回家,天黑得像罩了块青布,严严实实的,没见一丝光亮,只有到了主人家门口,阿秀才看见隐隐约约的灯光,老板娘还坐在麻将桌旁,正玩在兴头上,阿秀轻手轻脚地进了屋,然后悄悄去了厨房,她想得赶紧做饭。到厨房一看,小蔓已经煮好了饭,只等她回来炒菜。
没过多久,传来老板娘的声音,算了不玩了,今天手气太差。另外一个太太说,刚开始你还赢了哩。老板娘把桌上的麻将乱和一气地说,就是给了那背时鬼钱之后手气就不好了,都这时候了,她人呢,还没回来,啧啧,死在外头了吧。阿秀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小跑回到客厅把酱菜拿出来,低头站在老板娘面前。等几个麻友一走,老板娘双手叉腰,屁股扭到右边,眉毛挑起来,指着阿秀喊道,才拿来啊?饭呢,做了没有啊?我都要饿死了,你买的酱菜呢,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阿秀把事情经历老实说了,老板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藤条就往阿秀身上抽,抽得阿秀忍着痛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老板娘打累后喘着气一挥手道,给老娘马上做饭去!再让我生气,就把你卖到妓院去!
深夜,阿秀在床上痛得睡不着,躺在床上边哭边想,待在这里好吓人,真要是被卖到妓院去该怎么办啊?小蔓无奈地说,慢慢熬吧。阿秀越想越害怕,她想宁可去做叫花子讨饭,也不愿在这里受罪了。也许只有离开才能保命,才不会被送到妓院去。当她把想法说出来时,小蔓惊呆了,你胆真大啊,敢逃啊,不把你打死才怪,听说有一户人家的脾女想逃,后来腿都被打断了。小蔓说,阿秀,如果你想逃走,我可不敢陪你。阿秀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等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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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就等了三年,这三年里阿秀一直在找机会,有几次都没逃成,有几次被小蔓拦住,她说阿秀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不走,我俩做个伴,只要不被打死就行。但是阿秀从来没有放弃过逃走的念头,她对小蔓说要回老家等阿爸。
这天一清早,天刚蒙蒙亮,阿秀悄悄起了床,她清楚保镖阿四昨晚醉了酒,估计现在没醒,便拿了早就备好的布包,溜到了院子里,可是万万没想到,一阵吱吱呀呀的木屐声响在身后,阿秀吓得站住了,不敢回头看,一定是何老板,怎么会是他呢,他从来不起早床的,完了。
干什么去?!是何老板鸭子般的嗓音,阿秀把抖动着的身子转过来时,看见身着西服脚穿木屐的何老板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阿秀轻声回道,我,去洗衣服。何老板见她手里的布包,想着里面一定是衣服,也就晃头晃脑地走了,接着何老板拿了把伞要出门,见阿秀还没走开,又恶声恶气地说,晚上多备点菜,会来客人,听见没有?阿秀使劲点头,好,一会儿我去买菜。她还看见老板娘也伸着懒腰要出门的样子,好机会,今天俩人都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