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伯父元孙诸子,春卿工于词翰,以明经入仕; 杲卿文理清峻,见称于当时;曜卿工草隶、五言; 旭卿善草书;茂曾好写文章、训诂。他们都各自发挥其长,辅导堂弟。而真卿兄弟中,哥哥阙疑精于《诗》、《传》,允南工于诗,善草隶,他们都已年过弱冠,对于帮助弟弟学习,不甘落后。颜真卿与弟弟允臧,还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哥哥乔卿、真长、幼舆,身边围绕着的关心、指导、督促的人,实在太多了。亲人又是师长,从立身、做人,到道德文章,从书法到五经,从孔孟到百家,无不有人讲述,且启发探究微言大义,竭力践行。真是因祸得福,颜真卿虽幼年丧失父爱,却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得天独厚、身边皆师啊!
三岁而孤,过早地丧失了父爱的小真卿,深切感受到母亲一人抚养他们兄弟十人的含辛茹苦,感受到舅父、舅母、姑母、伯父及众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对自己的关怀和关照,教诲和诱导,开始用功用心,发奋苦读。
身在书画中
小真卿四岁的那年——延和元年(712),倦于政事的唐睿宗李旦禅位于太子李隆基,优哉游哉地做起了太上皇。李隆基坐上了皇帝御座,是为玄宗。太平公主气急败坏,眼看着像母亲一样君临天下的梦想化为泡影,紧锣急鼓地与其心腹密谋策划,于次年起兵,企图逼宫,迫使皇帝退位。岂料李隆基先发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诱杀了太平公主的领兵头目和主要同伙。太平公主闻讯,仓皇潜逃于南山佛寺,三日后颓然而返。太上皇李旦请求宽恕其罪,继承了自己帝位的儿子隆基断然拒绝,赐太平公主自尽于家中。风歇云散,红日朗照,开元盛世破门而出!
小真卿每日真够忙碌的,从清早起来,跟着这个哥哥认字,跟着那个哥哥读书,又跟着另一位哥哥写字。而伯父,尤其是姑母,会时不时地回到老宅,检查他学得如何,问他,考他,听他背书,每隔一些日子,还会给他讲书,指点他练习书法。隔一些时日,舅父也来家,询问他的学习。蓝天如洗、风和日丽的日子,哥哥们看他学得累了,会与他一起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石榴树旁,远望嵯峨苍翠的终南山,领略其秀丽。有时,真卿还会请求哥哥带着他,去街头坊间,或是曲江池畔、慈恩寺边逛逛。
那还是住在舅父家里的时候,有一次,哥哥允南带着真卿出了颜宅大门,在通化坊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个朱红大门院落,不断地有身着官服,或是隆鼻碧眼、穿戴异俗、语似鸟鸣的人进进出出。他们或是乘轿、上马而去,或是下马、落轿而来,都有仆从相随,风光满面,神气十足。哥哥说:这个大院是都亭驿,是郡县官员、外国宾客和使者——番人来京城下榻的地方。那些穿官服的,都是来京入朝的郡县官员;那些隆鼻碧眼、穿戴异俗的人,是外国宾客、来使。真卿看着那些出入于都亭驿的官员、番人,忽地感到了天下之大。哥哥却让他看那门楣上的三个镏金大字:“都亭驿”。颜真卿凝神看去,虽然只认得一个“都”字,但却觉得那三个字写得分外庄重,分外耐看。允南发现了弟弟那副专注的神情,道:父亲在世时曾告诉我,这门额是褚遂良的手笔。羡门子,知道吗?褚遂良!那可是大唐太宗、高宗年间的大书法家啊!他用笔方圆兼备,波势自如,痩硬清挺,温雅多方,有“字里金生、行间玉润”之称。颜真卿盯着那“都亭驿”三个大字,入神地看着,右手食指不由自主地在左掌心里画着,画着……
他们继续向前走,来到了一座寺院前。阔大的门楣上高悬着“净影寺”三个镏金大字,左下角“殷仲容”与稍下一点儿的“题”四个大字赫然在目。哦,是舅爷所书!听母亲说,当年,舅爷擅长隶书,他的书法有“大乃有则,小非无据,麒麟将腾,鸾凤欲翥”之称。他曾为不少寺观题额,一幅幅都精妙绝伦,知名天下。母亲还说过,父亲因幼年丧父,曾与伯父元孙一起寄养在他们的舅父——我的舅爷殷仲容家,学习书法。由于家境清贫,缺纸笔,兄弟两人以黄土涂墙,以石块、树枝代笔,在墙上练字,日日如此,持续不断,都练出了一手好书法,尤其是伯父元孙,几乎练得与舅父的手笔相差无几。真卿与哥哥不由都停住了脚步,仔仔细细地看那题额,用心揣摩、体味。虽然说不出好在哪里,却感到一种撞击心灵的力量,一种扑面而来的清秀之气,右手食指又不由得临摹起了那三个大字。
许久许久,他们才进入寺院,又为栩栩如生的天神塑像和壁画所吸引。壁画中,有奇特罕常、栩栩如生的佛教人物、神灵鬼怪,也有灵山秀水、花木鸟兽。早听人说,其中有的是大画家吴道子画的呢。但哪一幅是吴道子画的呢?真卿问哥哥,哥哥却也说不清楚。他们在壁画前瞻仰、徘徊、流连。哥哥几次催促快走,可是真卿的一双眼睛像被壁画粘住了,一双脚像被地吸住了一般,久久不愿离开……
他们还几次来到了南距敦化坊不远的曲江池。绿树掩映之间,雕梁画栋的楼台矜持着高贵,朱栏玉砌的亭阁显现着旖旎;蜿蜒的流水,映波的红蕖,竞翠的菰蒲,穿花的蛱蝶,翻飞的蜻蜓,跃动着盎然。蓝天白云之下、垂柳鲜花之中,公子、佳丽缓步四周;不时入耳的骚人行吟、文士联句之声,更增添着这天下胜境的无穷魅力。听说,新科进士们总会在这里乘兴作乐,他们各自沿江或站或坐,杯中斟酒,置杯盘上,放盘于曲流;盘随水转,轻浮漫泛,转至谁前,谁即执杯畅饮,取名“曲江流饮”。这高风雅致,为儒生才士所竞相仿效,成为一时风尚。
曲江池旁的杏园、芙蓉苑,让真卿赏心悦目、流连忘返。最吸引真卿的,则是近旁的慈恩寺。寺内巍然耸立着大雁塔。大雁塔多么高峻、雄伟啊!像从地面上突然涌出的奇峰,高高地直插云天,如同要超尘出世一般!那么突兀,那么挺拔,简直出于鬼斧神工!大雁塔底层门内左右,镶嵌着一代大书法家褚遂良《大唐三藏圣教序》、《圣教记》的刻石,一行行文字,那么清秀,又那么痩劲,让真卿看傻了眼。不是哥哥催促回家,他真的被迷住了。
“师父之训”
真卿六岁——开元四年(716)那年,由润州长史先后迁任滁州刺史、沂州刺史的伯父颜元孙,因为拒绝了一位按察使大人的儿女婚事而被诬陷,罢了官,夺了禄,黜归乡里。颜元孙却不沮丧,不消沉,坦然、傲然,自以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从此可以亲自担当起抚养、教诲侄儿们的重担,无愧于九泉之下的兄弟惟贞了!他将真卿母子从通化坊舅父家里接回敦化坊颜家大宅,开始另谋生计,以替人题写卷轴、碑铭的笔润,供全家人衣食。这个“全家”,自然包括了真卿一家。只要自己的孩子们有饭吃,就绝不让真卿兄弟们饿肚子。他不但管侄儿一家的生活,更管对侄儿们的教诲。他视侄儿真卿等如同亲生,把自己的孩子与真卿兄弟们合在一起,每天都以大半天时间,给大点儿的——如杲卿、允南,讲诗书;给小点儿的——如真卿、茂曾,教《论语》、《孟子》。还一个一个地指导他们学写字、练书法。屁股该怎样坐,身子该怎样挺,笔该怎么握,墨该怎样濡,点横竖折撇捺该怎样下笔……一句一句地讲给他们听,做给他们看,看着他们写……每日虽唇干舌燥,仍不厌其烦,自得其乐,一点儿也不马虎。颜真卿后来回忆伯父说:“真卿越自婴孩,特蒙奖异,且兼师父之训,岂独犹子之恩。”16所谓“师父之训”,即既是严师,又是慈父,一人身兼老师与父亲般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