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不明白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小芹恨恨地一鞭子甩出去,枣红马跑得更快了,爬犁在松软的雪地上沙沙地向前滑行。
王良大声叫道:“我从小就喜欢雪,雪最洁白。”
小芹没搭理他。
到了切格达村,进一家,小芹就从人家里往外搬桦树皮制作的盆桶等,王良就把东西装上爬犁,用绳捆好,两人说话也淡淡的。收到最后一家时,遇到了吕大哥。吕大哥背着一杆猎枪,提着几只野兔从村外回来,老远看到王良,大声叫道:“这不是王良兄弟吗?”
王良抬头一看,也高兴地喊:“哟,是吕大哥呀!打猎回来了?”
吕大哥走到跟前,亲热地说:“我说过,邻村的,碰头搭面,会见到的。你帮你老叔来收购东西呀?”
王良说:“就是,还有小芹也来帮忙。”
吕大哥说:“你老叔会做买卖。收完到我家去,我弄些野味给你尝尝。”
小芹从人家的家里出来,见了吕大哥,也招呼道:“吕大哥,打猎去了?”
吕大哥说:“小芹,收完了吧?走,到我家去尝尝野味。”
小芹看看天色,犹豫道:“等下次吧,天黑前我们得赶回去,说变天就变天,怕起白毛风。”
吕大哥看看天,也有些担心:“这天是有点儿邪乎。这样吧,今晚就别走了,在我们家住一夜,明儿早再走。”
小芹说:“那不行,家里人见我们没回家,会担心的。我看二、三十里地,马蹽得快些,兴许不打紧。”
吕大哥说:“那就赶快上路吧。要是一旦见天要变,赶紧回来。”
小芹说:“中,我们把东西捆扎好就回去。”吕大哥帮着他们捆结实了。
王良道:“谢谢吕大哥了,下次来一定上你家多唠唠。”
吕大哥热情地说:“和小芹一堆儿来。”
小芹听了,情绪一下高了许多:“一定 来!”小芹甩下鞭子,枣红马拉起爬犁向村外跑去,大黄狗飞地跳上了爬犁。
8
刚出村时,西天云缝中还透出朦胧的日光,可是,出村后不久,天一下子暗了下来。小芹拉紧缰绳,狠甩几鞭,催着枣红马疾驰。风陡然刮大了,遥望远处,隐隐见到有堵灰蒙蒙的雪墙滚滚而来。王良大惊失色:“邪乎呀,咋说变天就变天了?小芹,咱们调头,赶快回切格达村吧!”
话音未落,刹时,狂风怒吼,天空中刮起了又细又硬的雪粒,打的人脸上生疼。小芹惊呼:“白毛风来了!我们在半途,回去和去泡子屯差不多一样远的路呀。”
虎子不安地狂叫起来。兜头卷过来的凶猛的风雪使马儿寸步难行。枣红马惊恐地嘶鸣着,不肯跑了。风越刮越猛,雪迷住了他们的眼,天上的雪粒和地上吹扬起来的雪搅和在一起,使他们气也喘不过来。小芹跳下爬犁,朝王良大喊着什么。她的喊叫声被风的吼声压下去了,王良根本听不清。王良也跳下了爬犁。小芹指了指一处低凹处。王良明白了,紧忙帮她拉扯马的缰绳,跌跌踉踉,拖着惊恐的马,把爬犁拉到了低凹处背风的一面。小芹叫马卧下来,示意王良也蹲下。他们俩搂着虎子,紧靠马蹲下来。就在这时,那堵雪墙滚滚地从他们头顶漫卷过去,幸亏及时趴卧在背风处,才躲过一劫。
天地混沌一片,周围除了风雪就是风雪,什么也看不清了,耳边只有风尖厉的呼啸。他们哈出的气变成冰霜,白茸茸地挂在眉睫上。小芹原先红扑扑的脸冻得发紫。王良心疼地把她搂进怀里,两人相拥,再抱住狗,能增加些热乎气。
小芹在王良耳边大声说:“但愿天黑前白毛风能停下来。”
王良安慰道:“别怕,有我呐!”
一阵更猛烈的风暴卷过来,爬犁上的绳子被风生生扯开了,桦树皮制作的盆、桶一下子被风刮得无影无踪。他们瞪着眼看,毫无办法。王良心中暗暗叫苦,不知回去怎么向老叔交代。小芹更紧地依偎进王良的怀中,脸贴上脸。王良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将脸向后闪了一下。小芹硬将王良的头搬向自己的脸,用自己的脸与王良的脸相互磨蹭。王良明白了小芹的用意,主动配合小芹蹭脸。小芹又用鼻尖蹭王良的鼻尖,王良看着小芹,笑了。
小芹大声地喊叫道:“你……浓眉大眼,……不喜欢……我细眉细眼……”
王良一脸惊诧迷惘,也大声叫道:“咱们都快冻僵了,你咋还有心思说这话?”
小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是在夸你呐!”
过不一会儿,王良站了起来,把小芹也硬从雪中拽了起来,大声喊道:“得活动活动身子,让血脉流快些!”他们先跺脚,脚有了感觉,再跳,再挥手。
狂风暴雪席卷着大地,似乎比刚才更猛烈了。
王良用围巾把小芹的鼻子和嘴都围捂上。自己也用围巾围捂上了。他们俩互相看着,只能用露出的双眼说话,相互鼓励。
9
白毛风一刮,切格达村和泡子屯的人都紧张起来了。
吕大哥听见窗外狂风怒吼,雪粒劈哩啪啦地敲打着窗玻璃,就不安地对婆娘说:“不好,刮起白毛风了。我得去找屯长,想法子救助王良和小芹。”他戴上大皮帽,背起猎枪,拉开门走出屋子。外面的风一下子扑了进来,他顶了顶,一躬腰身,冲进风雪中。他婆娘朝他大喊:“孩子他爹,你也要当心呀!”
吕大哥已经被风雪淹没。
小芹妈在家,一见风起,就面含紧张地对刘大爷说:“不好了,丫头他爹,外面起风雪了。小芹和王良还没回来,咋办?……我看你得去找老屯长,派人帮着去迎迎他们。这刮的可是白毛风呀!”
刘大爷也听见了窗外的风声,急忙下炕:“好,我去找老屯长,”
小芹妈急忙帮刘大爷穿戴上皮衣皮帽,催促道:“快去,多叫上几个人!好好跟老屯长说说,要他说啥也得派人去找呀!”
刘大爷冲出屋子,转眼就消失在风雪中。
老屯长接报后,立即找来几条汉子,神色严峻地对大家说:“小芹和王良去切格达村收货,现在还没回来,估摸是遇到白毛风了,咱们举起火把,分乘两辆马拉爬犁,立马去救他们!”
这边吕大哥和三个汉子已经骑着马,迎着风雪,朝泡子屯方向找开了。他们边走边大声呼叫:“小芹!王良!……”风雪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10
狂风暴雪一点儿没有减弱,风雪更加肆虐地翻搅着天地,四周白茫茫一片。天快黑了,见不到人,见不到飞鸟,见不到走兽和小虫,只有无情的风雪扯天搅地地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刮跑了,掩埋了。世上的光和热都消尽了,只剩下刺骨的寒冷。王良和小芹虽然穿戴厚实,可是在这冰天雪地的野外,在狂暴的白毛风中是捱不过这一夜的,会冻成冰人的。
小芹蹲下,开始在厚实的雪堆中用两手掏雪洞。王良顿时明白了,小芹到底是北大荒长大的,人在雪窝里,会暖和些,也忙蹲下掏。虎子也用头拱,用两前脚扒雪忙乎起来,这狗特精灵。他们很快掏出了一个大雪洞,可是无法给枣红马挖一个更大的雪洞。王良把爬犁上的羊皮盖在了马身上,小芹往上堆些雪压住。然后,两人钻进了雪洞,相拥着,虎子抱在中间。过了一会儿,外面呼啸的风声依然震耳,王良从嘴上扯下围巾,对小芹说:“咱俩说着话,千万不能睡着。”
小芹也把围巾从嘴上扯下来,说:“你讲你的事儿吧,我爱听。”
王良说:“中,我先讲,你再讲。你愿意听啥?”
小芹问:“你在南边有相好的吗?”
“有,”王良脱口而出,两眼一下子变成了两口深深的碧谭,他沉浸在一种悠远的回忆中:“我们俩非常相爱……。”
小芹细长的眼睛瞪大了:“那……那你咋还要离开她,奔北边来了?”王良的两眼一下子变得黯然神伤,他久日累积的思念一下子奔涌了出来。他讲起了他和月香一堆儿读书,月香给他悄悄放馍;讲在下水洼相遇,又和月香相爱;讲月香给他织毛衣,是双心花的;讲月香怎么悄无声息地离他而去,他如何痛苦地思念她……每个细节,都详详细细地说了。说的时候,王良没有流泪,他用心在倾诉生命中爱恋的第一个女人。他忘记了雪洞外白毛风肆虐的狂吼和大雪的飞卷,讲着讲着,仿佛看见了月香穿着鲜亮的婚衣,从白茫茫洁净的世界中向他走来,面色还是那么苍白,神情还是那么羞涩,眼睛还是那么忧郁……忽然,月香两眼一亮,好像看见了王良。她向王良伸出双手,嘴角动了动,轻轻地,深情地唤道:“王良……”
王良正恍惚着,小芹的抽泣声将他惊醒。他刚想说点儿什么,被小芹打断了。小芹看着他,哽咽着说:“你忘不了月香……女人能被一个男人这样爱恋,一辈子没有白活呀!”
王良没有吱声。小芹又说:“月香她妈真是太命苦了。”
王良说:“我要在这儿站住脚,靠出力气多挣点儿钱,我要为月香妈养老。”
小芹禁不住向王良更紧地靠了靠:“你真是个好人!”两人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相拥着,相拥着。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的风雪已经小了一些,王良和小芹钻出雪洞,两腿几乎迈不动了。王良拉着小芹又蹦又跳了一阵子,才稍稍暖过来。他们拉起枣红马,整理好爬犁,准备冒着风雪回家。但看看暗夜中的四周,只有团团雪花在飞卷,无法辨认方向,不知道回泡子屯该朝哪个方向走。小芹对虎子大声叫道:“虎子,带路回家!”
虎子看看小芹,似乎明白了。它竖起耳朵,鼻子好像在空气中嗅了嗅,便向一个方向跑去。小芹立即赶马跟着虎子走。虎子边走还边回头看。
小芹的手冻僵了,几乎连缰绳都拿不住了。王良接过缰绳和鞭子,换下小芹。小芹担心地说:“要是虎子也迷失了方向,我们今晚就会冻死在雪地里了。”
王良把小芹搂住,说:“虎子很精灵,肯定能把咱俩带回家的。”小芹依偎在王良的身旁,紧紧搂抱住他的腰。
雪爬犁在风雪中不自信地跑着,王良和小芹渐渐感到身体有点开始冻僵了。两人搂抱得更紧,用力气互相鼓励着。突然,两人几乎同时听到了隐隐的枪声。小芹哆嗦着嘴唇,颤抖着说:“你听,枪声!”
王良侧耳倾听,“砰”,远处又响起了一声枪响。
原来,吕大哥和切格达村的三个汉子找不到王良和小芹急了,就朝天放了枪,希望枪声能让王良他们听见。
王良吆喝着枣红马向枪响的地方疾走,但是四周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王良停下爬犁,摘下手上的一只手套,想用打火机点燃,可是手套燃不起来。小芹掏出女人用的手纸给王良,王良点着后,高举起来。微弱的火光在漆黑中显得格外耀眼。
切格达村的一个汉子发现了星点火光,兴奋地一指,大喊道:“他们在那里!”吕大哥睁大眼望去,果然远处有微弱的火光在跳动。他们催马朝闪着火光的方向跑去。
王良和小芹很快就听到了有人跑来的声音。这时,小芹又看到另一个方向的远处风雪中也出现了火把的光亮,她一下子从爬犁上站了起来,惊喜地抱住王良:“看,那边也有人来了!”两人挥着手,朝两边大声叫着,又紧紧地抱在一起,流出了激动的眼泪。虎子也“汪汪”地欢叫起来,围着他们转圈。
“我们来了――”吕大哥的喊声清晰地传来。王良和小芹激动地朝吕大哥他们跑去。只过了一阵,老屯长和刘大爷也带着泡子屯的人马赶到了。这时,风雪开始消停了,老天仿佛做了一场恶作剧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大家让王良和小芹坐上爬犁,裹上大家带去的厚毛毯,老屯长亲自赶着爬犁,其余的人骑马跟在爬犁后面,一起往泡子屯走去。快到屯口时,看见有许多乡亲举着火把站在那儿翘望。
王良感动地对小芹说:“看,有这么多人在等着我们!”
老屯长得意地说:“前方后方都投入了战斗,切格达村的战友们也支援了我们!”
在屯口,人们把王良和小芹围住,又心疼又高兴。小芹妈扑向女儿,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小芹也禁不住泪光盈盈。过一会儿,小芹妈松开女儿,寻找着:“王良呢,王良呢?”
王良微笑上前道:“干妈,我在这儿呢。”
小芹妈上前把王良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没事儿,我就放心了!”
老屯长大声道:“爷儿们,走,到老刘家喝酒去,让他们好好慰劳慰劳咱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好不好啊?”
大家高呼:“好!”
小芹妈兴奋地说:“没问题,我就是把这身老肉割给你们,也要让老少爷们吃好,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