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芳菁上衣有两件:一件是四个兜的的确凉军衣,一件是嫩兰色的外衣。至于裤子,那是不缺少的,他最喜欢穿军裤。衬衣较单调,只有两件白衬衣。他见贾敏捷穿着一件杏红色的内衫,露出内领挺有气息的,便问贾敏捷能不能卖给他。贾敏捷一口答应,说半卖半送好了,四块钱吧!”立即脱下内衫,递到欧阳芳菁手中。学校里每月有六元钱的补助金分摊给学生,所以欧阳芳菁四元钱拿得出。洪阳葵看见欧阳芳菁同学的颈上露出杏黄色的内衫领子,便笑着朝他说:“成了霞市人了?”欧阳芳菁以沉默代答,心中骂道:“多管闲事!”欧阳芳菁认为,自己在霞市师专读书期间,对家中的最大贡献是在他读大二时,为弟弟欧阳芳萌到霞市教育局资料室买来一套文科高考复习资料,帮助弟弟考上霞市师专,成了自己的校弟。弟弟考上大学真不容易,他也是初中毕业文化程度考的大学。因为他拿到复习资料的时间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所以在复习时他疲倦得差点晕了过去。洪阳葵见欧阳芳菁的弟弟上了大学,又当面对欧阳芳菁嬉笑着说就是你全家都考上大学,我也不稀罕。”欧阳芳菁忍无可忍,狠狠地回击了她一句:“关你什么事!”洪阳葵显出淡然的态度来回应他。
欧阳芳菁的学校近旁有个电影院,他到这个电影院中看过这样一个电影:解放前,一个财主儿子到城里去读书。财主满希望自己儿子能考上大学以光耀门楣、重振家业。这个财主儿子却在城里结交了几个流痞,把家里寄的钱化在逛妓院、进赌馆去了。数年下去,他家中的财产被他挥霍殆尽。一天,已是面目寒俭的财主到学校里去看儿子。他儿子的同学们问他儿子,这个老头子是谁,他儿子说,这是我家长工。欧阳芳菁看了这个电影,心中很有感触。心想:自己在城里读书这三年即将结束了,说起自己这几年的变化,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与娘的自然算不上我。一个成功的大学生,往往友情、亲情、爱情兼而有之,我虽然在大学中获取不到爱情,那也只是没缘的原因,亲情却是万不可弃的。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到在这座古城中,有一位叔伯姑妈,他在小时候她就很疼爱自己。自己进城读书以来,从无到她家去看一看,虽然她前几年过辈了,如果不去看一看她的家人们,这不是自己不认亲情的一种表现吗?
说起叔伯姑妈,那也有大截子话值得回忆。姑妈长得很好看:白白的脸,高高的舁子,象老版电影《红楼梦》中演林黛玉的那个演员的舁子。她烫着头发,身材也长得高挑,加上旗袍配高跟鞋一穿,就成了个大美人。姑妈生在农村,从小随二婆婆一家子到霞市居住去了,就成了城里人。有一段时间,城里的户口査得严,姑妈还没上城市户口,只得下乡蹲段时间。没有别的乡下地方可去,自然到欧阳芳菁家里来。这时农村大办人民公社,姑妈不会农活,当村支书的欧阳芳菁的父亲就对她说你就学习摆瓦吧,为村人的房屋摆瓦,照样可以赚工分。”姑妈便爬上猪栏屋学摆瓦,摆不到半天,就累得腰酸腿痛,说自己干不了摆瓦的活,只得又回城里去。
过了几年,姑妈嫁人了,嫁给一个做鱼咸生意的霞市本地人,欧阳芳菁要叫他作夫姨。夫姨是独子,老家在市郊,但老家已无亲人了。夫姨很会做鱼咸的生意,一天夫姨把两鱼籂鱼咸摆在自己家的巷弄口,姑妈去他的鱼節中抓了把虾皮以好杂鸡卵炖,夫姨趁机朝周围的人群唤道:“淡甜的虾皮,便宜的咸鱼。你看这老媵客吃出味道来了,昨天买了今天又来买。”顿时招来了许多人来买鱼咸。
姑妈生了一儿一女。她时常把女儿薛建雯和大儿子薛建明领到欧阳芳菁家里玩。薛建明那时六七岁光景,长得很俊气,但喜哭,整天哭丧着脸,大姑妈在他的手上脚上戴上了手镯儿脚钏儿。二阿婆曾暗地里担心地对芳菁妈说不知这孩子将来有没福份。”薛建雯那时六岁左右,长得长手长脚的,整天欢声雀跃着,并显出几分秀气。
一年秋天,箬竹溪两岸山上的麒麟果子成熟时,姑妈带着她的儿女们又到欧阳芳菁家探亲。那是姑妈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因为她已正式迁进市内户口,夫姨也能在街道边自由自在地摆鱼咸小摊了,只不过是向有关部门缴一点摆摊费罢了。这次姑妈来,身边添了个瘦小而尖嘴的小儿子薛建平。欧阳芳菁家来了一群穿着齐暂暂小皮鞋的城里人客,使家里添了几分喜气。但七八岁的欧阳芳菁不喜欢薛建明和薛建平这两个表弟弟,就带着薛建雯上村庄的后山去摘山麒麟。薛建雯不认得可以吃的山麒麟,山路又陡,落在后面。她突然指着山路上撒着的粒粒羊粪,朝着前面的欧阳芳菁叫着:“哥啊!这里有好多好多山麒麟呢,不知是哪个人丢在这儿了!”一边叫,一边把羊粪一粒粒地往上衣口袋中捉。欧阳芳菁看到这种情景,赶忙跑到她面前,一把夺下她手中的一粒往嘴中送的羊粪,接而又哭笑不得地把她小口袋中的羊粪倒掉。
姑妈通常是星期六上午来欧阳芳菁家,到下午时,就叫欧阳芳菁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跟她到她家玩。乘轮船到了霞市,时间已是傍晚了。这时夫姨已收摊,大家吃了晚饭,姑妈把欧阳秀朵和弟弟们安排到边间睡。边间里立着一个衣柜,姑妈就把夫姨当天卖鱼咸卖来的钞票拿到这个边间里数。这些钞票都是单百头,姑妈把钞票数得哗哗响。这种声响似乎在告诉欧阳芳菁和他的弟弟姐妹们:姑妈这里有用不完的钱。姑妈数好钞票后,把钞票放在衣柜的抽屉中,也不上锁。这个动作在告诉侄儿侄女们:孩子们好好地睡吧!姑妈信任你们,爱你们一娘家地来的侄儿侄女们个个优秀!
第二天上午,夫姨卖鱼咸去了,姑妈领上自己的三个子女和欧阳芳菁的兄弟姐妹们上街,到面包铺买来面包和馒头,让欧阳秀朵和她的弟弟们吃着松软的面包和滴着油水的馒头,沿着街道边吃边走。就这样,姑妈把这群孩子一直领到中山公园,然后请园中的摄影师为这群孩子拍集体照。拍好集体照后,姑妈又在中山公园外面的松糕摊上买来一另松糕,又买来好多熟食,作为这一群孩子的午餐和晚餐。因为欧阳秀朵已上学,姑妈得安排侄儿侄女们回箬竹溪去,并得准备他们在轮船上的用食。一切准备好后,姑妈又雇了两辆黄包车,她自己连同三个子女挤作一辆,安排欧阳芳菁的三个兄弟姐妹乘坐一辆,一直把侄儿侄女们送到开往箬竹溪去的霞市轮船埠头,并为他们买好轮船票,才带着她自己的子女们,乘着一辆黄包车离开轮船埠头。
一年鱼市过后,姑妈又喜盈盈地带着三个子女到了乡下欧阳芳菁家,从挎肩的红色皮包中拿出一张孩子们的集体照,递给了欧阳芳菁的母亲,给欧阳芳菁家带来了新的欢乐。这是一张加大的黑白照片,遗憾的是姑妈为照顾孩子们的上镜形象,她没有站在其中。只见欧阳秀朵凝视前方,她的一只手抱住薛建雯的肩膀。站在欧阳秀朵稍前的薛建雯有如花蕾初绽,脸上充满阳光。欧阳秀朵旁边的弟弟欧阳芳菁显得趾高气扬,表现了一种饱食后的惬意神色。站在欧阳芳菁面前的弟弟欧阳芳萌虽处于孩提时期,却露出一脸酒后余醺的神精,双眉间现有“V”形纹路,因而同时显出些许渺茫之色。让人费解的是,与欧阳芳萌年龄不相上下的薛建明流露出一脸不想照相的神情,照常哭丧着脸。他蹲在草地上,使得他的那件穿的短皮衣和高跟小皮鞋格外醒目。他的弟弟薛建平则索性坐在草地上,乜斜着双眼,好像在注意着草地上的一只蚂蚁。当欧阳芳菁的母亲拿着这张照片时,对外甥薛建明发出一种由衷的赞叹,说:“多俊气的孩子,穿着又合适。”姑妈站在她旁边,一边看着相片,一边嘻嘻地笑。
自从姑妈为欧阳芳菁家送了这张黑白照片后,就再也没有到他家来,因为不幸的事接连在姑妈家发生了。
起先是她大儿子薛建明得了佝偻病。这种病,俗名叫软骨病,医生说,薛建明是缺了维生素中的0,但是姑妈夫姨把大儿子领着看遍霞市上海等大医院,就是不见他的病有所好转,死了。接而是她的二儿子薛建明犯羊角风病。姑妈夫姨俩把家中的积蓄给医治得一干二净,虽然薛建平的命根子保住了,却已成了个卷手指瘸脚加斜眼的废人。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一条手指卷曲着的胳膊象一只河船的浆。有医生去她家来研究她两个儿子的病因,怀疑是她家饮用了屋前一口老井里的水的原因,又把这口老井中的水带到医院里化验了一下,说这老井里的水不能吃。这口井水提供着周围数十户人家的饮用水,隔壁邻居们说既然这口井里的水不能吃,就一齐要求政府装上这口井周围这数十户人家的自来水。正要装自来水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人身安全尚且没保障,哪还有谁来装这一圈儿人家的自来水?
为了保住小儿子薛建平这个废人的生命,夫姨不得不继续在自家前面的巷弄口摆鱼咸摊。一天,一个名叫蘖毕三的市俭流氓,霞市人暗地里骂他作死瘪三的,手臂上匝着个红地白字的“革命造反派”手套,操着沙噁的喉音对夫姨说薛本家称几斤鸡蛛,有么?”这鸡蛛就是散得半燥不干的小乌贼团儿,是颇珍贵的鱼咸的一种。夫姨知道毕三要来敲诈,便笑脸相迎说毕生兄,鸡蛛没有,鲜蛛姆有,捉几条去吧!”这蛛姆就是小黄鱼,是次于鸡蛛的。蘖毕三一听,顿时蜡黄了脸,半笑不笑地说让我翻翻看。”只三两下,便把藏在鱼籂底的一纸箱鸡蛛扯出来揣走了。夫姨对那一纸箱鸡蛛心疼了好几天,同姑妈商量,再也不带鸡蛛上摊了,以防蘖毕三再来敲杠果然不到一周,夫姨见蘖毕三迈着双罗圈腿,走到他摊前,说薛本家,称几斤鸡蛛。”夫姨一见他,气头就上来了,愤愤地回敬道毕三,一纸箱鸡蛛被你端去还没几天,你就卖得这么快,这要我一二个月赚呀!”死瘪三一听,顿时怒火欲喷,吼道老子的那一班造反弟兄们难道都是吃素的?”说完,把个鱼咸摊搜泼个够,不见鸡蛛,就在鱼節中拎了一袋坎虾欲走。夫姨大骂道死瘪三,你爸死了,你把这袋坎虾挈回家去给司班手配饭么?”这时,鱼摊旁已聚集了一圈人来看热闹。蘖毕三一听,把那袋坎虾撒到鱼摊旁,招得鱼摊旁数人拼命地把坎虾往衣兜里捧。夫姨见状,大叫道死瘪三,我同你拼了!”直向蘖毕三扑去。忽见蘖毕三“嗖”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宰牛刀般的刀子,直朝夫姨迎上来。夫姨见状,拼命转身往家中逃。逃到家门口,心想不能吓着家中的妻儿们,便兜着屋前小院中的古井转,以避蘖毕三的刀锋。蘖毕三本是罗圈腿,自然在古井旁兜不过夫姨。兜了几圈,头昏脑胀起来。一脚板被井杠绊住,一个趔趄,差点儿扑人古井中。爬将起来,见夫姨已逃往家中,双手擎着一个镬镣脸上被镬灶灰涂抹得如同阴司判官,大吼一声,朝蘖毕三的脑门砸去。不想蘖毕三是砸场老手,下身虽不大灵便,那使刀的双手可是够灵泛的,用手中的尖刀挡去,只听“咣啷”一声,夫姨手中的镬镣顿时断为三截。正当他闭目待戳时,只穿了身睡衣的姑妈从内间扑了出来,挡住丈夫,张开双手,对蘖毕三叫道要杀就杀我,我丈夫要养活全家孩子的!”顿时把个蘖毕三怔了一下。这时内房中的薛建雯妈呀爸呀地哭叫着朝外房扑,薛建平也随着在内房的木床上嗷嗷地哭,加之屋外愤怒的间壁邻居们把院子围作一团,纷纷地朝屋内叫道大家一齐冲进去,打死这死瘪三,打死这死瘪三!”蘖毕三见状不妙,始狡猾地对姑妈说了句:“好男不同女斗。”然后用尖刀指着姑妈身后的夫姨说:“你这乌龟儿等着瞧!”说罢,摇晃着手中尖刀,穿过院子,扬长而去。
当天夜里,姑妈躺在床上,头上渗冷汗、发高烧,对夫姨说:“勤良,我这一次被蘖毕三吓着了,本来我的心脏就不大好,这下子恐怕活不长了。”夫姨在旁给她以百般安慰,她只是摇了摇头。过了几天,夫姨把姑妈用黄包车运到市医院经X光一拍,医生发现姑妈的半另大脑的毛细血管已阻塞成一片黑。姑妈嗫嗫嚅嚅地对夫姨说勤良,别把钱浪费了,留下来给建雯读书用。我为你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都是无用的。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我对不起你。看在我俩夫妻一场的份上,你把建平儿养下去吧!全家的希望,只有建雯一个女儿了,你要好好地培植她。我死后,为了把这两个子女带大,你再娶一个吧!”说完,已是眼泪盈眶。夫姨跟着呜呜地哭。
过了几天,姑妈大脑的毛细血管再度大面积阻塞,她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已不能说话了。饿了十来天,离开了人间。她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姑妈出殡那天,欧阳芳菁的父亲去霞市参加了葬礼。回家对欧阳芳菁母亲说,堂妹下棺前,夫姨请了化妆师给堂妹化了装。她躺在上间的板门上,看上去跟活着时一样纯净。欧阳芳菁的兄弟姐妹们是多么想看一眼永别的姑妈,但是,大人们都说,早死的人是有忌于她的亲戚的孩子们去送丧的。姑妈的棺材没有运往竹箬村,而是运到处于霞市市郊的夫姨的一个祖坟的下坛安葬了。
表弟薛建明和姑妈的相继死去,都发生在欧阳芳菁在部队服役期间,因此,当欧阳芳菁在霞市师专里读书快毕业时去看一看夫姨全家人,显得是多么地顺理成章。在欧阳芳菁看来,甚而是十分必要和急切的事。欲知端的,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