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位老人一番欢迎词之后,喝酒就是主要内容了。也许是饿了一天的缘故,更在于主人的朴素、盛情甚至贫穷,这种只以盐调味的粗菜淡饭,我们感到竟这样可口。席间主人们以他们最高的礼俗不间断地向我们敬酒,没人能空杯,包括两位不善酒的女士。人人都在几分酒意之后,便是简单的歌舞,整个山寨似乎满足于他们心目中原始热闹的“歌舞升平”之中。我想,这也许是他们面对贫困的一种乐观,一种认命,或者一种宣泄,一种真实。我竟有些分辨不出这是幸福还是悲凉,我的土瑶同胞。
夜已深,高山的气候有点儿凉,我们分别被安排在条件最好的家里休息,面对这依然是空荡荡的屋内,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上山一天浮光掠影的印象,我们无心体验什么民族风情,更多的是心里充满着说不出的滋味和感受,并一直困惑、挣扎和沉重。
我们带着深深的忧虑,回到了贺州。当时的地区行署孙副专员是我的同学,她请我们吃饭,我们把去瑶寨的情况跟她说了,并特别把乡亲们虽不是批评而重于批评的那一番话原原本本地也跟她说了。看得出,刚刚当上副专员的她心情也跟作家们一样了。
事情过去了一年多。听说孙同学已去了明梅山寨三次,她还领着了自治区的一位副主席一同上了山。看来,那些县、乡级官员就不能不上山了。我们都知道,在中国,往往领导一出马,问题就会得到解决了。孙同学后来给我来电话说瑶寨的学校盖起来了,并在镇上专门办了个瑶童班,并保送了一名瑶族学生上了大学,这是明梅山寨的第一个大学生。听到这些,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们用真情体验生活,我们只是很平凡地做了这一点事,就看到了瑶山的希望,就有了这样的收获。
我在一瞬间意识到,人只要有心,石头也会唱歌,无言也能交流。事实证明,在一些事情上,我们不能麻木。
事实上,贺州应该是文化的贺州。妻是贺州人,那份对贺州人文的透彻以及殷殷赤子之情令我感念,她写过一篇题为《家在贺州》的散文,把贺州称为“堂而皇之”的“桂东文化重镇”,鉴干此,我把妻在此文中的一些看法摘录于下:
谁料到商埠八步还会有过一个辉煌的有极高文化浓度的时期。1937年,李济深先生除了为灵峰山题写“灵峰岩”三卜斗字外,还为灵峰广场题定为“嘉礼合会”之地。也许真是李老先生先觉,自题字留刻灵峰之后,抗曰烽火四起,一时曾在上海、广州、桂林避难的文化名人以及社会贤达二百多人汇聚于此,其中有何香凝、柳亚子、梁漱溟、陈劲先、薛觉先、马师曾、红线女等等。
动乱年代,文人都好找个山水胜地隐居起来,这是自古由来的传统。然而,文化的本性是沟通与交流,因此,聚会便成了漂流至此的名人们出思想、出文采、出艺术的重要方式。于是,这个原来繁荣的商埠便领了文化风气,顿时生动活泼起来了。
老人们说那些文人喜欢登灵峰山。便想,漫行山道,清风徐来,心底里暂时除却忧国忧家之思,只留下纯净的对自然之美的欣喜。远眺山下,西北是安居的城镇,东西是郊区的乡野景色,菜地、稻草、草垛、池塘和池塘里农民放养的鸭群。再看四周,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各适其时地点缀于大自然之中,阳光雨露使之欣欣向荣,狂风暴雨也足以增强其生命力。人呢?作为自然界中的生物之一,一样在大自然中生生不息,并且各有各的安身立命之处,就如此时此地文人终究是文人,到底还是感时溅泪了。
下得山来,坐在留趣山的六角亭里,望着广场茵茵青草。我想,彼时的他们心中一定不仅仅沉浸于八步胜景,更在于他们心中的毕生描绘。于是,柳亚子他们成立了文苑草地会,以茶会友,纵横时事,吟哦诗文,宣传进步主张,一时留趣盎然。
留趣山原名老鼠山,大约取其山体形似团着的老鼠。老鼠山面对灵峰岩,山体也只有灵峰岩的六分之一。拾级而上,平缓的山顶上有一别致的六角亭,石凳围成的大小两圈。相传古代僧人见人们喜欢聚会于此,便在半山腰的岩洞上欣然题字“留趣山”后飘然而去。中国的僧人素来重视人类的精神栖息地,既然老鼠山颇有庙宇之功用,那么便使趣留于山,山于趣而兴吧。无意中,这位高僧提炼了贺州的精神,使贺州多了一处可以传承的人文山水。
更富有文化意味的是,由于薛觉先、马师曾、红线女、梅绮等粵剧大腕的到来,一时唱大戏之风吹遍了八步大街小巷,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半生半熟地哼哼唧唧着。留趣山更是趣兴蓬勃,一会儿是马师曾的乞儿喉,半唱半白,顿挫分明,邈远悠扬,唱着唱着兴起就糅入几句方言俗语,自然活泼,非常滑稽,令人开怀;一会儿是“万能老倌”薛觉先为改革剧场陋习在激昂陈词;更多时,则是红线女分别与马师曾、薛觉先合演,当时十七岁的红线女正当年。
然而,最令我着迷的是,中国粵剧最主要的两剧团马师曾的太平剧团与薛觉先领导的觉先剧团怎么会同时都在八步?要知道,这是两个始终进行艺术之争的两大流派,人皆以薛马并称,而且二位先生皆以与红线女搭戏为好。共处八步,艺术上颇多抵牾,这戏剧般的场面在后人嘴里一切都浑然一体了。至今八步的老人还津津乐道,外婆则是边唱边说:“三天也讲不完啊……啊……”事实上,八步因为他们的竞演万人空巷,老剧院里,留趣山、灵峰台上,薛觉先刚演罢进步戏剧《胡不归》,马师曾、红线女又登台同样义演《佳偶兵戎》,薛觉先又为抗日募捐再演《报同仇》……那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戏剧场面,一时八步火啦。艺术与抗日激情的相互较量既为民族作出了贡献,又成就粤剧艺术和艺术家本身,更造就了八步的文化声望。
我甚至不止一次想象两大剧团的海报,那是写意的还是求奇的?一边一份?两份一边?同登一份?都有可能。这其中包容的精神一定很大很大,这时的海报不再是一份招贴、一份广告。
今天的灵峰广场每天都有许多唱歌的老人,或客家山歌或粵剧,悠长而独特的乡俚音乐节奏的吆喝调子,居然也感染了许多人。这大约是薛马及红线女他们余下的尾音。
循着那样的年代,贺州的确可以探寻到中国文人艰辛跋涉的脚印,何香凝老人在苦难中就显示了她从来独立自主、刚正不阿的秉性。老人拒收了蒋介石给她的一百万元安家费时,在邀请她去重庆避难的信封背面写下“宁甘卖画营生活,不用人间造孽钱”后,携着两个孙子(廖承志的一子一女)辗转到了八步。在生活的重压下,老人真的卖画为生了,她不收钱,友人便代拟订画规定如下:“作画一幅,致送鸡二只,生油二斤,猪肉二斤,白糖二斤,作为润笔。如要画大幅的,请酌予增送。”老人这份风骨本源自她内心的良善和高贵。在八步的其他文化名人何尝不是这样。哪怕他们外部身份和遭遇一变再变,但内心的高贵未曾全然销蚀,这正像有的人无论如何追赶风潮和权位也遮掩不住内心卑贱一样。最令人景仰的是苦难中的高贵和良善。
我为我的家乡曾经拥有过他们而骄傲!
也许,他们在遭遇生活艰辛,暂时乐在留趣山时,也会“平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但我想更多时会是忧国忧民的“心事浩茫连广宇”,直至抗战胜利,一离去。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激昂而来,溘然而逝。终于留下那些题字,留下这亭台,留下灵峰岩、留趣山。这对贺州,则是留下一个特定时代的声音,一串仁人志士跋涉的脚印,一种不息的艺术精神,一处可以传承的山水古迹。
读着妻的这些文字,走在潇贺古道上,我想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贺州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是否能真正重视这些少有人提起的文化呢?
在这个追求功利、追求现代的年代,充斥着厚重的商业味道,如果我们厌倦了太多的束缚,那么放下烦恼,远离都市的喧嚣,抛却世俗的繁文缛节,到贺州一个梦境的家园,那里可以追寻到清新与古朴。
黄姚古镇是贺州的一个梦境家园。
其实,所有去过黄姚古镇的人都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怀旧情绪,心底最纯真的感念里唯一深刻留存的,也许唯有故乡的、醇美的、悠远的,也是精美的、独树一帜的黄姚了吧。
黄姚古镇,是贺州昭平县一个拥有四百五十年历史的古镇,仿佛历史的沉淀而留下来的珍贵礼物,它不带一丝的修饰和装点,更没有浓厚而经济的商业气息。黄姚发祥于宋朝的开宝年间,兴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清朝乾隆年间,黄姚达到了历史上经济文化鼎盛时期。当时古镇家家书声,户户开铺,用本地产黑豆制作的豆豉更是远近闻名,远销香港、东南亚等地。由于镇中黄、姚两姓是大姓,故小镇得名“黄姚小镇不大,五百多户人家二千八百余人纯真善良,似乎与世间不小心断了名和利的联系,让古镇始终保持着古朴的完美和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念。
站在黄姚,心有不安:我们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古镇正在消逝,为什么没有想过早点到正在消逝的古镇去看看,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古镇的消逝正在使我们丧失关于先人们的记忆。
那些没有经过统一规划却显得鳞次栉比的老瓦房,那些不太平坦却显得错落有致的石板路,那些看起来随心所欲却出奇严谨的石全墙,那些别出心裁却绝对纯粹的旧窗户,如果不是出现在文章中,而是和我们面对面,它们还能够那么强烈地引起我们的注意和欣赏吗?
进入黄姚,首先体会到的,就是一种被唤醒的感觉。
想象夜半时分隐隐约约的犬吠,想象黎明时刻此起彼伏的鸡鸣;想象树阴下无处不在的闲适,想象黄昏时轻轻袅袅的炊烟……
想象云薄风暖的四月,想象天高云淡的八月;想象水缠绿绕的水乡,想象山环水抱的山村……
但我仍然担心古镇真的会成为旅游胜地。在古代,没有才气和诗情,是不配去旅游的。那个时候,旅游几乎就是一种文化行为和精神现象。而且,那时的旅游也不像现在这样,一则成群结队,二则高喉咙大嗓子,三则整个行程由一个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的人牢牢地控制着。
古人死了,古镇留下来了。从远古撑持到现在的古镇,很艰难地与大自然和古人风范保持着一种默契,还那么静静地坚守着。
黄姚是一种活着的遗产,黄姚是贺州与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
我们生活中还需要一点点古旧气象,也需要一点点神秘气氛。贺州的一切文明碎片,那种无以名状的淡泊,那种与生俱来的静穆,还有渗透在骨子里的空灵,弥漫在空气中的简朴,足以使人想到“历史”、“背景”和“源头”等等包含久远意义的概念,也容易使人进人“探索”、“寻找”和“幻想”等等包含未知成分的状态。
我在游览贺州人文历史的时候,看到了这样一件事,说的是贺州富川有一位王国政先生,从1972年的湖南长沙马王堆古墓的发掘,就开始考证潇贺古道的走向,并发现了潇贺古道的必经的谢沐关和关门城墙残垣。他的发现据说还运用了秦代用的“商铁尺”,用此“商鞅尺”量出了秦始皇做运输用的战车车轮走在潇贺古道的宽度。
这是几十年清苦的追求。
于是,我十分地敬重王先生的文化态度。
今天,我走马在秦始皇大军走过的路上,两千多年的时空来回穿梭的可能仅仅是一些诗意的残片。
历史只有一个方向,就是一往无前;而超越不了历史的人类,却需要一次次回过头来,向后张望,不断前进,不断回头。
长长柳江水,悠悠柳侯情
小时候,我比现在更关注柳州,这倒不是因为我在那时就胸怀什么大志。事实上,那时候的我也不过十岁出头,那时我的班主任常常用一句话来教育我们说,你们知道柳州吗?广西的柳州就像中国的上海,你们花的三分钱里就有一分是柳州的。那时,我们就知道柳州富裕是因为柳州的工业发达,柳州是广西的工业重镇,有很大的钢铁厂,从此我对钢铁厂的工人十分羡慕,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产业工人”。所以我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到柳州当工人。这对于一个视野范围还十分有限而没有见过太多外面世界的孩子来说,老师的这番话的作用是很大的,以至于我在许多年以后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我还常听人们说“吃在广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我总有疑问,为什么人死了要选在柳州?干吗不说吃在柳州?
后来,我真的当了工人,但不在柳州。第一次出差柳州,朋友请我吃了一碗叫露水汤圆的小吃,很好吃,柳州有那么好的小吃,于是又使我忍不住问朋友小韦为什么不说吃在柳州的问题。小韦说,死在柳州,是赞柳州的棺材木质好。至于吃,柳州好吃的也不少,就说这露水汤圆确实与众不同,个大味咸,以柳州油黏米为主料,酌加适当大糯做原料。用柳江水浸泡一夜即磨成浆,人锅熬煮成糕状备用。然后将猪肉末(也有放牛肉末的)、香菇、木耳以及柳州里雍特产的头菜等搭配好并将其剁碎,搅拌均勻做成馅料。然后将其焰料包入糕粉内,形状比乒乓球大些,再入笼过蒸,馅熟即可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