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一放暑假,周伊波就带着母亲给准备好的小包袱,坐上了东去的火车回老家。他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了洛阳,下火车后才听说,在一星期前那里暴雨成灾,洛河、伊河的水都进了城,房屋成片倒塌。如今洪水刚刚退去,到处还能见到淤泥;不少树干树梢上沾挂着垃圾;城周边几条公路垮塌,公共汽车停开。他出了火车站,经人指点往南走了三十里过龙门、上伊河桥,后半晌走到通汽车的地方时,已经觉得十分疲软无力。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父母曾带着自己从这里经过,一步一步走到古城,也想到古人说一个人要能“走万里路”才能有见识。他吃了点带着的干粮,就又来了劲,继续上路了。后来实在走不动,一听见背后有汽车叫就赶快回头、招手拦挡,拦上了就请人家带他一段。路上换了几次车,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到了嵩汝镇,他没有多费事就找到了老周家的院门。一个半大小伙子突然出现在面前,知道是孙子远道而来,老祖母又惊又喜,哭着给伊波烙玉米面饼,给他述说灾荒年间县乡、村镇的生活。伊波和祖母住了几天,姑姑、姑父、表兄、表姐听说他回来,都高家里看望,祖母还把孙子介绍给多位邻里及儿子的故交。伊波从亲眼所见和亲友的言谈中,确认了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老周家祖上是读书人,这一院房虽然堂屋被队上借去喂牲口,东屋的南墙塌了一大块,房顶上长着一尺多高的瓦松杂草,但从院子里的几棵大桃树、班驳破旧带有铆钉的黑漆大门来看,这是一院老宅,是祖业。听说祖父曾是当地的中医,也能写一手好字。可是脾气大,也是死倔。在家里大小事都得他说了算。祖父先让父亲去读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上新学。父亲在上新学的时候,在操场上还见到过在那里驻扎的国民党官兵,军长吉鸿昌和学生们一起打过篮球。由于祖父对父亲逼婚,他才逃婚,在外边当了兵。再后来父亲带着母亲一路艰辛回到老家,返家后又遭土匪抢劫。伊波也早听说过,自己出生后经常得病,是祖父给治好了,可他自己却悄然逝去。因为家道中落,生活无着,父亲才不得不决定背井离乡去古城逃难。祖母说到家里的成份,还拿出了土地证。后来,伊波让二姑父领着,先到大队开了介绍信,又到公社开了证明,证明周三铸家解放前只有几分坟地,解放后定成贫农,土改时政府把坟地周围的几亩坡地分给周家,合作社前由周三铸的二姐夫代种,后来就入了社。老祖母得知孙子到大队、到公社去的原委后,就让孙子把土地房产证带在身上,说“有这些证明,谁能再怀疑咱家的成份?”她还把保留多年的几个银圆‘袁大头’给了孙子,让他到银行换钱花。伊波把这些重要东西都装到二姑给的一个藤条篮里。临别时祖母让他给父母带话,“周家几代都香火不旺,男人少,女孩子早晚都是‘外姓人’。到伊波这辈,不能有七龙八虎,也不能只有一根独苗,就是和人打架,也得有个抱腿的。”伊波把祖母的话并不当真,只当是说笑话。其实,老太太这话,在信里早已给儿子、儿媳说过多遍。
返回古城家里,周伊波见到了升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他没有激动、没有特别高兴,觉得这事是预料之中的,要是自己能早点入团,可能也是保送生。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老槐树下,他兴奋地向父母和俩妹妹讲述自己第一次回乡之旅。他没有渲染回去路上的艰难,只说是走了一段路,搭了几次不花钱的便车,在车上一路上看见青山绿水,车前边还老有长尾巴的灰喜鹊‘哏嘎哏嘎’叫,车一到跟前它们就飞起来,很快又有一批落在车前,像是在欢迎他。他也没有说祖母和两个姑家的人经常吃棉籽饼和红薯叶,没有见他们吃过大米白面。他只是在从藤条篮子底儿取土地证和公社证明给父亲看时,才提及返程遇到了城市人口下放,在洛阳火车站为买火车票在票房等了半天一夜。晚上躺在地上排队,最怕把证明弄丢,把头塞到这个硬梆梆的篮子里,头压着篮子里的东西迷糊几阵子。
周三铸一脸严肃,戴上花镜仔细地观看已经略微发黄的土地证。证书用光洁绵韧的高级宣纸印制,约一尺见方。证书正上方横印着证书名,名下是证号。正文的方框内从右向左以稍小的宋体字竖印。在“县、乡名、个人姓名、土地数”的空格处,均工整填写着仿宋体的毛笔字。
周三铸让儿子去把公共厕所里的电灯拉开,借着从墙头越过来的光亮,念了起来:
土地房产所有证
河南省汝县土地房产所有证汝嵩字第壹零零零号
第一区嵩汝乡玉带街村居民周三铸
根据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二十七条<保护农民已得土地所有权>暨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第三十条<土地改革完成后由人民政府发给土地所有证>之规定,本人及本户全家所有土地共计可耕地壹段肆亩叁分壹厘叁分叁毫,非耕地壹段二分柒厘;房屋共计伍间。
以上地基房屋均作为本人及本户全家私有产业,有耕种居住典卖转让赠与出租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特发此证
代理县长孙忠恒(章)
计开
土地
座落————汪楼西北地
种类————平坡
习惯亩数——肆亩伍分捌厘叁毫
四至————-东戍根成,西姚姓,南陈天堂,北路中
长宽尺度——-中长二十六丈一尺,南宽十丈零九尺七寸、北宽十丈零一尺
备考————-内有一段非耕地另墓冢十一个共二分七厘
房产
座落————-玉带街中段十九号
种类————-土木平房(堂屋壹间两厢厦房各贰间)
一九五一年三月一日发
周三铸念罢,对儿子说:“这是祖上留给你的家业,奶奶给你守着,等着你回去继承呢!”他注意到俩女儿似懂非懂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又半认真地感叹道:
“都是为儿孙做马牛啊!咱们干脆回家种地算了,老家什么都是现成的,还能和你奶奶住在一起!”
在柳枝心里,再过几年伊波就高中毕业了,无论是到解放路的哪个商店工作,也无论是在城里哪个工厂上班,他们都不会让高中生出死力,都能被安排到抄抄写写、画画算算的岗位上,总比早两年就已经开始在街上混搭的康毛蛋那帮孩子强得多。她自己从小在农村长大,知道乡下有多苦,可不想让儿子再回去当农民。
伊波并不在意父亲说的话,也不去揣摩母亲的心思。他回老家一趟,越发觉得天外有天,世界太大,并且也才知道,这人活在世上,无论在哪里生活都很艰难。无论谁,他要是没有本事,还怕吃苦,就不能挑起生活的重担。
升高中后,周伊波和史纪钦、董国峻、孟英华、宋婵婵在一个班,团支部书记仍然是史纪钦。一天,史纪钦又主动问起周伊波关于他父亲的履历和家庭成份证明材料问题。周伊波冷冷地把盖有人民公社公章的证明材料交给了他,以表明自己没有欺骗组织。而对于自己能否加入共青团不再迫切,甚至失去了兴趣。周伊波对“老大哥”史纪钦的敬畏感已经没有了,觉得他只是嘴上说得好听。他见到史纪钦时总想绕道而行,不愿打照面。史纪钦感觉到了周伊波的情绪变化,也想到了其中的缘由。一天,史纪钦拿着一本书走到周伊波跟前,仍然摆出一副政治上成熟的团干部架势,说道:“这本书是从我哥那里拿的,是一个美国记者在苏联的真实采访纪录。在斯大林领导的那个时代,有不少特务间谍潜伏到了苏维埃内部,为了清除他们,在审查过程中也误伤了一些革命者,有的被关了监狱,有的甚至被错杀了。但是,为了革命事业的发展,即使这样,被关被杀的人也心甘情愿,不埋怨党和领袖。这就是真正布尔什维克们的觉悟和对国家对人民的忠诚。咱们为什么不向他们学习?拿去看看吧!看后你就不再会对组织有不满情绪了,你会觉得组织上委屈了你也好,甚至误杀了你也好,都是为了革命的最大利益。”
周伊波冷淡地接过去,看到书的名字叫《斯大林时代》。他漫不经心地对史纪钦说道:“你说的这些事,我以前没有听说过。我刚看完《林海雪原》,书里有一个英雄叫杨子荣,他到敌人内部去,也受委屈,可是党理解他、信任他,他才机智勇敢,愿意豁出去。咱不说了,书里说的都是大人的事,咱们这些中学生,有啥委屈不委屈的?!”
“可不能把自己当小孩,刘胡蓝牺牲时比你还小。团委白书记的爸爸,在延安参加革命时才十四岁!咱们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前人打下的江山,得由我们来保卫,还要打倒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解放全人类。以后的考验还多着呢,可不只是一月吃二十斤粮还是三十斤粮的问题,也不只是升学和入团的问题。”史纪钦饱含激情的讲述和令人信服的例证,让周伊波觉得如同爸爸喝的中药一样,能治疗劳伤、理气止疼,他凝结在心里的怨气开始化解。
不久,团支部讨论通过了周伊波的申请。十天后张贴出来的团总支批准名单里不仅有周伊波,还有二班的李弯弯。周伊波不只是为自己高兴,也特别为弯弯高兴。他和弯弯从小一起长大,周伊波隐约记得自己一家到古城的最初几年,租赁过弯弯家的房子,知道他虽然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却并不比自己幸福。他家里虽有一院房,前几年还有骡子、马车,可他连自己的亲妈都没有见过,他妈在生他时死了。伊波还能清楚地记得,弯弯在上小学五年级时,父亲“赵大车”得肝病去世的情景。伊波也知道弯弯在上初二时,他的继母司芬豆也开始在解放门饭店上班,当了洗碗工,不久就改嫁给了死了媳妇的火车司机李大车。此后,弯弯按继母的意见,把赵姓改成李姓,家庭出身明确地变成“铁路工人”。他也因此在入团时没有遇到成份方面的麻烦。
周伊波入团后,班主任和团支部安排他担任语文课代表。为了提高自己的语文水平,在这以后的时间里,他和董国峻、宋婵婵等几个爱看书的同学经常互相传阅手中的革命战争小说:《保卫延安》、《苦菜花》、《迎春花》、《烈火金刚》、《红旗谱》、《牛虻》、《日日夜夜》《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他和董国峻在一起闲聊的时间,已经不像初中时那么多了。每天下晚自习回家后,他都要在里屋看书到半夜,直到睁不开眼皮,被子不盖就偎在床头睡着了。
董国峻和宋婵婵读书都比周伊波快,也读得多,还读过《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呼啸山庄》和《巴黎圣母院》等西方名著。这些书大都是国峻的姐姐华峻和婵婵的大哥帮他们借的,他俩经常在周末一起交换读书心得。
周伊波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眼睛看东西模糊,到校医室检查时刚巧只有闫泰岭医生一人在上班。他坐到闫泰岭跟前述说了病情后,接受他检查。
闫泰岭先翻开伊波的眼皮看看,又让他指认了视力表,然后说:“近视了,要配眼镜。”
周伊波无奈地叹道:“真倒霉,人家董国峻和宋婵婵看那么多书都不近视,而我才刚读了几本书,就得去配眼镜。”
闫泰岭和蔼地对他解释和安慰:“这和读书的光线、个人的体质、眼睛的保健都有关系,不是单纯书读多读少的问题。如果是假性近视,只要以后认真注意眼睛保健,还是会恢复的!”
周伊波虽然以前从学校报栏的批判文章里,知道闫泰岭是个猖狂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但无论哪一次找他看病,都没有见过他凶恶的表情。他倒是见过闫泰岭批评李医生:“你怎么连皮肤消毒的方法都不会?”周伊波相信闫泰岭的医术比李医生强。因此,周伊波仍然尊称他为“闫医生”。
周伊波根据闫医生的建议到第四人民医院配了一副黄边眼镜,羞答答地试着戴上。回到学校后同学见了,都喊叫他“周二饼”。回到家里连伊燕都喊叫“四只眼回来了。”
第二天,周伊波在操场边碰见史纪钦,史纪钦已经听说周伊波到校医室看病,是找的闫泰岭,劈头就问:“你的党性原则到哪里去了?”
周伊波纳闷道:“啥叫党性原则?”
“你怎么能让右派分子给你检查眼睛?”
“他是医生,我为什么不能让他检查?”周伊波一下来了气,觉得团支部书记管得太宽。
“医生确实是他的职业,也还让他坐在那里上班,但他和别人不同,白书记已经提醒了我们几次,闫泰岭的事还没有完。他手里拿着听诊器,心里想着与党和人民作对,还想拉拢腐蚀青年学生,找机会发泄不满、寻找同情。你要放清醒点!”史纪钦见周伊波说话带了气,他也开始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