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夫回来后,山芸看到他和姨的脸上都有了笑容,猜想姨夫的右派分子帽子已经摘掉了。她听姨说过,给姨夫戴右派分子帽子是因为他说了几句错话。山芸问清楚了这“几句错话”的具体内容,却掂量不出份量。心想,现在运动风头过去了,姨夫也经过了下放锻炼,也许他们学校很快会给他甄别。要是姨夫摘掉了“帽子”,以后这个家就又能过上刚到古城时的那种平和日子。
星期天早上,姨早早起床,从抽屉里取出积攒了几个月的肉票,准备到街上肉食店买肉回来包饺子。临出门前,对正在洗漱的山芸说,“今儿中午,你姨夫和他的几个朋友来家吃饺子。你先做功课吧,等我回来拌好馅子,掺好面,你再和我一起包。”
山芸刚学习了一阵,文泞泞就拿着一封信到家来:“昨天晚上,我从学校传达室取的,从山东大学寄来。”
山芸接过信扫了一眼,高兴地说道:“是我姐姐来的!”
“真棒,你姐姐都是大学生了!”泞泞羡慕地赞叹道。
“还有照片!”山芸捏着信封,感觉厚厚硬硬的。她急切地从封口处撕开,向下抖落着,抽出来一张照片和信纸。
山芸把照片拿起来看看,高兴地对泞泞说:“是我姐姐的!”
泞泞凑近山芸,一起对着照片端详,只见一个豆蔻女郎,散开的短发下端略向上卷,穿着格子衬衣,黑色长裙上束着皮带,裙角定格在被风吹起的瞬间;她背靠在楼前路边的的花坛篱笆上,一只手摸着小树、另一只手拿着书本;脚上穿着带襻的布鞋,蹬在路边的石头上。似乎是有人专门设计,让她故意摆出很俏板的姿势,显现出端庄秀丽。
“你姐姐的体形、脸庞,和你的不太一样。”泞泞显然觉得山芸的长相和体态不及姐姐,但还没有想出应该用什么合适的词,既可称赞她的姐姐,又不让山芸难堪。
山芸与姐姐四年没见,姐姐身上不仅没有再穿以前村姑样式的旧衣服,而且着装比一般城市长大的女学生还时髦。山芸觉得姐姐的确很漂亮,在她微笑的脸庞和明快的眼神中,显现出青春活力和自豪,气质如同幽谷春蓝。她直率地对泞泞说:“我姐姐长得比我和我妹妹都好。在我们村里,她从小就讨男孩子喜欢。我妈管得紧,她比我们都出门少。现在成了大学生,这一打扮,更像变了一个人。”
泞泞知道山芸在家里很忙,看完照片就离开了。
山芸送走泞泞又坐到桌前,把信展开。
山蓁的信不仅字迹潦草,而且夹带着方言土话,洋洋数页,山芸读起来觉得像是读小说,既舒服、又亲切。山蓁在这封信里说:
“给你捎的这信儿,夹带着俺一张相片,是省上来的俩解放军同志和学校一位干部给俺拍的。他们说,按上面精神,在全省范围内,对解放前有人参加过解放军和蒋匪帮的家庭,都进行摸查。对至今只有人名没有音讯的,特别进行调查。政府搞清楚下落的,会及时告诉家里。如果是牺牲在战场的解放军官兵,家里要补挂烈属牌。参加蒋匪帮逃台湾的,就让家里写信,劝他们回来,政府既往不咎。咱县上这两种情况都不少,咱这乡里后一种情况多,乡干部领着调查人员到各家去照相。来调查的人说,要把相片印到传单上,撒到台湾去。那些跑过去的官兵,捡到了传单就想回家,有的人可能丢下枪杆就跑回来,也有的可能掉转枪口打老蒋。这样一来,台湾就解放了。咱家也是摸查对象,咱爷爷对上门摸查的同志说,‘俺儿子,多年没音信儿了。他媳妇死了,俩妮子逃活命去了。他对爹娘不管不问,对孩子生而不养不教,哪有一点人味?他对俺没情,俺对他没义,他是死是活都跟俺无关,恁也别帮俺查了。’可是,人家对爷爷说,‘俺已经知道,恁儿还活着,在台湾当官。他从南方走时,是蒋匪的团长。恁不会写信不要紧,让俺给恁照个相总行吧?俺这工作,也不光是为恁,还为解放台湾,是政策!’他们从爷爷那里听说恁俩去了古城,俺上了大学,就又到俺学校给俺也照了几张。他们说,跟别人的情况一样,也要把俺的照片印到传单上,用飞机撒到台湾。既然爷爷对这事儿没兴趣,说‘跟俺无关’,咱们对他没有印象、没有感情,更是跟咱无关了。你说,他就是捡到了印有咱们照片的传单,还能抱着枪杆跑回来?政府想给咱照,就照呗!万一他真要是拣拾了传单,想家了,跑回来,那咱也为解放台湾立了功,是不是?他要是不回来,咱也没法!不过,咱家里人这些年,都没有照过相,现在人家给咱照了,还能留下几张,对咱来说,也是件希罕事儿!”山蓁信中还对山芸说,“学校里不准男女生交朋友,可是高年级学生天刚擦黑,男男女女就走到一起了,有的像公狗跟着母狗似的溜出校门,也不嫌丢人。刚入学时,有一个去接新生的高班学生,姓孔,跟咱姑父家的姓一样,叫祥冬,他只跟俺说过几句话,后来就老来找俺,俺没理过他。”山蓁在这封信的最后,还说,她在放寒假前,准备请人帮着用省下来的助学金和几斤粮票买大米,在春节前回天马看爷爷奶奶时带上。孔祥冬听到后,立即帮忙买了五斤大米送到她宿舍。她怕别人说闲话,只好说这人是表哥,姑家的孩子。当她回到天马时,俩老人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走不动路了。就是这几斤米,让爷爷奶奶缓过了气。
关于姐姐信中提到的父亲有了下落,政府的人给她照相的事,又一次让山芸觉得,“这个幽灵一样的父亲,给家里带来的苦难太多了。母亲真可怜,咋能嫁给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山芸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幽灵是什么样子,离家后怎么生活,也没有去想这个幽灵究竟和自己有多大关系。只是当她读到信的末了,姐姐告诉她爷爷奶奶的生活和身体状况时,她才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茹芝姨提着大肉、大葱和韭菜进屋,山芸急忙放下信,迎过去接上。姨看见她脸上的泪痕,诧异地问道:“我出门时,你还高高兴兴,怎么又流泪了?又想谁了?”
“爷爷,奶奶。”
“你可不能老这样,咱得过日子,生活不能老停留在过去。”
“我姐姐又来信了。”
“嗷!说啥了?拿来让我也看看。”
山芸取了姐姐的信递给姨看,自己搬了小凳坐到门口择菜。
将近中午时分,泰岭带着两个中年同事走到门前,边走边说:“尝尝你弟妹包的饺子,在单位里吃不上。”
茹芝听见说话,迎出去打招呼,并引领他们到里屋已经摆好碗筷的桌子边就座。
他们说着话,山芸已经帮姨下好饺子捞到了两个大盘里,茹芝端起来往里屋送。山芸说了声“没我的事了!”就拿了一个馒头出门,去找姥姥和弟弟妹妹。
等山芸和姥姥、弟弟、妹妹回到家里,客人们都走了。两大盘饺子吃得净光,姨正在收拾桌子,看见老老小小的都回来了,忙说,“都饿了,赶快坐下,还有两盘饺子,也有面条、馒头。”
闫泰岭出门送客还没有回来。他把客人送出家属院大门,站在街边看着客人走远。返回时在路上碰见几个熟人,就主动过去大声寒暄,“送俩朋友,礼拜天一起坐坐!”有的熟人,知道他被定了右派,老远看见他就避开了。
几天假休完后,闫泰岭一回到学校,总务科长云腾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严肃地向他传达校长和党总支的指示,“你先到校医室上班,接受李彩凤主任的领导和监督;每半月向总务科和保卫股分别汇报一次工作和思想改造情况。取消寒暑假,如果星期天学生有活动,你得陪着,不能离开校医室。”
云腾看闫泰岭听话时低着头,比下放以前规矩多了,即转变语调带着善意说:“如果夏宏雷不在,你给李主任汇报过后,得问她‘还要不要再给夏股长汇报’,如果她说‘不想听你再罗嗦!’那就算了。李彩凤已经和夏宏雷结了婚,他俩可以狗皮袜子没反正,但你得照规定做,对他俩都得请示汇报,不能有怨气,也别认为是某某人敲了你的饭碗。自己好好总结经验教训,把政治觉悟提高提高。”
接着,云腾顺便问了他在疫区的生活和那里的卫生状况。闫泰岭饶有兴趣地谈了自己的见闻,介绍了那里的气候、土地、饮水条件等。他正想继续详细说“居住条件很差”,猛然看见李彩凤进门,即刻就把话打住,收敛了说话的表情。停顿片刻后又匆匆概括了一句,“人狗同屋,鸡鸭上房,香臭难辨”,随即结束了他和云腾科长的谈话。
李彩凤是按约定的时间,到总务科长办公室领人的。她听到闫泰岭这最后一句话,以为他在指桑骂槐影射她,火气即刻冒了出来,怒斥道:“把你下放了两年,还这么嚣张,真是死不改悔!”
闫泰岭未做解释,平静地跟着李彩凤走出总务科长办公室,重返校医室。
李彩凤命令闫泰岭每天上班前先把地面打扫干净,擦拭两遍桌椅、药柜,再去打开水、消毒医疗器械和针头针管;还命令他在上班时间,必须老老实实待着,不能离开。
李彩凤在校医室里,对着闫泰岭气指颐使、指手画脚,说话象训小孩一样。后来,闫泰岭一见她进到房子里,就权当是刮进了一股风,连头都不抬一下,不是继续诊治病人,就是拿出纸笔对着报纸写检讨,除非是向她递交汇报或偶尔因病请假时,才称呼她一声“主任”,说上两句。她若不在,也没有病人,闫泰岭就站在窗前张望校园和操场,思索自己这些年为什么越过越背。
初三第二学期团支部讨论了董国峻的入团申请,并已将有关材料报到团总支审批。不久在公告栏里贴出的新团员名单里就有了董国峻的名字。团支部书记史纪钦先和新团员董国峻谈话,要求他“不仅组织上入了团,而且也要真正在思想上入团。”接着又找周伊波谈话,既肯定了他的政治思想表现、学习和劳动态度等,同时也告诉他,三位支委都对他申请书中的一些内容提出质疑。在入团申请书里,周伊波把他问过父亲的话,都原原本本写了出来,即“父亲年轻时因逃避封建包办婚姻,离家出走,在河南洛阳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这以后,他就穿身黄皮东奔西跑,跟日本人在太行山、中条山都打过仗。1941年(民国三十年)夏天,在中条山打了败仗,因腿上受伤,离开军队到焦县煤窑养伤、做工。后与母亲结婚,再辗转返回故乡嵩汝镇。回乡后因旱、涝、蝗、匪,生活无着,又逃难来到古城。”史纪钦郑重其事地告诉周伊波,经请示团委白书记,周伊波父亲个人履历和家庭成份必须有原籍地方政府的证明才能通过政审。史纪钦在谈话结束时,用带着权威性的大人腔,鼓励周伊波提高思想认识,希望他把思想觉悟和认识水平,提高到阶级情高于亲友情的水平。史纪钦说,“父母的现实表现和履历,对子女的革命性、可靠性影响很大,因此必须严格审查。父母的现实表现和履历,也是他们是否值得儿女尊敬爱戴的重要因素。”史纪钦的一番话,让周伊波思想上的包袱和烦恼越来越多。他的政治火焰被浇了一盆凉水,但仍未熄灭。史纪钦代表组织对他家庭情况的质疑,也让他对父亲起了疑心,“老家是贫农成份,他怎么不像农民?老家是贫农成份,他怎么不像大老粗?文化程度相当于小学生,他怎么还会哼京剧?”
六月份,初三级刚进入总复习,学校就宣布一批“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将免试进入本校高中。史纪钦、董国峻和孟英华等人都接到了“保送通知书”,周伊波本以为自己也会接到,而事实却让他很失望。七月上旬,升高中考试刚一结束,周伊波即与父母商量回一趟嵩汝镇,一来是探望祖母;二来是想借机到老家取得家庭成份和父亲个人履历的证明。
老祖母已经七十多岁了,硬是要留在嵩汝镇给儿孙照看祖上留下的那点房舍,咋说都不去古城。在家乡虽有三铸的俩姐姐和姐夫经常去关照她,而多数时间依然是孤独空寂。她捎了几次信,让三铸把伊波带回去让她看看。三铸一直想带着妻儿回老家看望老人,却不能成行。只是每月给母亲寄十元钱回去,略表心意。这天他一听伊波说想回老家一趟,看望阔别多年的老祖母,自然十分支持。三铸还觉得儿子已经长到十五岁了还没有出过远门,缺乏社会阅历,应该有些历炼。至于伊波想回老家的另一个原因——调查家庭成份和他的历史,三铸不但不反感,而且很乐意。他想让儿子知道周家世世代代休养生息的老窝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坚信自己家的好成份和自己在家乡的好名声会让儿子高兴,他回老家一趟后,一定会解除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