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完全是老梁头骂驴引起的老梁头去赶八月初六的集,秀子娘说你去也行,去公路上拦小面包,六里地两块钱,省着走了。老伴是好心,可老梁头犯倔,说你比过去地主老财还牛X八倍!长脚干啥的?不是走路用的?啥好日子架得住这么个造法!等我赶集回来跟你好好理论理论。秀子娘吓得不敢说话,眼瞅着他牵着大叫驴走了。等到他再回到家时,驴没了,他脸色灰灰的,拉得老长,带点大叫驴的相儿。秀子的娘试量半天问咋啦,驴呢?老梁头皱着眉头说:咱那驴吃人家地里的庄稼,我拽它不动,我骂它说你以为你是乡长村长啊,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呀……
秀子娘问:后来呢?老梁头说:没想到让村长给听着了,说我骂干部,侵犯人权,违反村规,把驴给牵走了。
秀子娘瞪他一眼说:你也是,骂驴就骂驴,捎上人家乡长村长干啥!
老梁头说:本来他们就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秀子娘说:上咱家吃过吗?老梁头说:那是嫌咱家没好饭菜,人家走到哪儿都吃馆子,小勺炒的,猛放香油,能香出半里地去。
秀子推门进来,问:啥好香油,能香出半里地去?
老梁头没了驴,心里愧得慌,低头抽着旱烟说:反正我在地里干活时,老远的饭馆的香味儿都阁着了。
秀子娘把饭端到桌上,说:咱家的饭菜没这么香,你就凑合吃吧,吃完了给村长说点好话,把驴要回来。
秀子说:不那么容易吧,村长没收的东西,不请他吃一顿,拿不回来。
老梁头心里堵堵的,饭在嘴里嚼着,说啥也咽不下去,费了挺大劲往下咽,又卡在噪子里喳得喘不过气来。秀子使劲给他捶背,才咽下去,他就势扔了筷子,骂:啥鸡巴饭食,噔死人,还没有我拌的驴料顺口!然后,他就来到当院,蹲在空空的驴槽旁,发愣。他想自己的叫驴这会儿该咋样了呢?村长能给它草料吃吗?自己这张破嘴也真是,才学了普法的课,别的没听懂,不许打人骂人,那是从小就应该明白的事,自己这般年纪咋还这么犯混球。
秀子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她的脸有些红,她要出去会男朋友。半个月前有人给介绍一个,初次见面谈谈还行,跟爹娘讲了,爹娘说是你内己的事,你自己认准最关键。秀子说:爹,要不就算啦,不就是一头驴吗,咱不要啦,省得低三下四的。
秀子娘从屋里跟出来说:可也是,柱子也要回来了,别为一头驴弄得咱心里别扭,一头驴值不了几个钱。
老梁头心里想起儿子柱子,顿时宽敞不老少。柱子念大专今年毕业,已经寄信说要冋来。柱子眼看就当国家干部了,这是天大的喜事,这节骨眼可别闹麻烦事,万一村长乡长把他爹骂人的行为反映上去,影响了柱子的前程可咋办。想到这他忙叫住秀子,问:给你介绍的那个。
秀子脸一下子通红了:还没说定呢。
老梁头说:我是说人安分不?
秀子说:挺老实,不爱说笑。老梁头说:这好,别像大叫驴,嘴不老实,东一口,西一口。秀子娘说:咋跟驴牵扯到一起。
老梁头火了:我是打比方!打比方你懂吗?你个老婆子干儿,没儿驴,你牙床就高我三分?看我把驴要回来咋收拾你!
本来都有不想要的心,一下子又翻过去。老梁头倒背着手,噔噔噔往村长家走,边走他心里边编词:村长啊,大兄弟,对不住啦,咱那驴嘴歉,我这老嘴也歉,我本意是让驴遵守村规民约不吃庄稼,但说走了板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让过我这一回吧。
刚编好,他一想不对呀,村长今年才三十岁,他怎么能成大人了,在村里论辈分他得管自己叫爷呢,这么求他,不是有损自己的祖宗吗。可老远的―看见村长家门口停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他心里就骂自己:啥他娘的辈分,不是亲的,全扯淡!人家有权人家就是爷爷,祖宗要是活到今天,也得服这个新理,新理厉害哟。管他谁大谁小,今天好话多说,把驴要回来是真格的。
村长家的院里静静的,大叫驴拴在木桩上,饿得扯着缓绳到处乱啃。老梁头心里发酸、眼泪都要掉下来。这大叫驴别看它倔它歉它见到草驴就来劲,但它干活肯下力气,不藏奸取滑,说归其是个好家伙。你瞅它那俩大葱秆耳,黑亮的眼珠子,粗壮的腰身,碗大的蹄,球大的卵,真是越看越爱人。老梁头上前解开绳套,大叫驴扬头就往他怀里蹭。就在这一—瞬间,老梁头又把绳套系上。他想这么办不好,前一阵村里就议论,说眼下农民富起来,有点不讲王法了。也的确,真有人财大气粗,侵官逍盖房,越地界割粮。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看着来气,可又不敢说啥。村长说定村规民约,违反了就罚,大家都赞成,都签字画押。现在,自己私自把驴牵走,不是错上加错吗。还是把错汄了,再牵驴,那么着心里踏实。
村长媳妇在屋里喊粱大伯你快把驴牵去,它叫得我怪心烦。老梁头说我给它弄点吃的它就不叫了,我跟村长说了以后再牵走。他看墙根有一堆树枝子,拽几根扔过去,说你个犯错误的玩意,老实等着。村长媳妇说他们在对面喝酒呢。
老梁头朝对面的饭馆走,路旁不少村民端着大碗蹲着吃饭。饭碗里的东西一目了然,有白的大米,有浅红的秫米,也有黄色的玉米面粥,菜则多是咸菜瓜子。他们边吃边朝饭馆瞅,那边叮当炒勺响,还有村长的划拳声。老梁头想买一盒烟,他记得电视里演的,求人办事时要给人敬烟。有人问:干啥走这急,请你去吃?老梁头知道是问自己,但他懒得答,低头走。又有人说:他去打溜须,要驴。
老梁头走不动啦,脚下跟上了栓—样。我真的去要溜须啦?我一直教育儿女要做老实人,别做叫人家指脊梁的人,这会儿村长在那大吃大喝,老百姓大眼小眼瞅着,我腆脸过去低三下四的求他,我他娘的还有点骨气吗?按那个红手印,就留着治自己呀……
老梁头蹲下掏出烟袋抽着。端碗的人围上来,说老梁你真有两下子,敢说村长乡长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为咱群众说了话,回头选你当村长……
老梁头使劲往肚里吸。他不好意思说啥。看大伙说得紧,他说我可不想当干部,我不想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众人笑了说对对的,现在国家干部走到哪儿吃到哪儿,都赶上你那叫驴了。老梁头瞪了一眼,说:放你个驴屁,那是少数。村民说:对,少数。可少数也够受,他一顿顶我们这好几百碗。老梁头又看看身边的大瓷碗,说:可也真是,这里没点油星。
村长从饭馆出来撒尿,瞅见老梁头,喊:是找我吧?你过来。
老梁头站起来,腿有些发颤。低头看看一圈圆圆的碗,腿就有厂些劲,慢慢地走过去,说:你们吃得香,我那叫驴还饿着。
村长说:说村长是驴,也罢,我是驴。说乡长也是驴,乡长在这儿,你跟他说。
乡长撩门帘出来,说:我咋是驴?
老梁头说:比方,打比方你懂不?我那叫驴没出息,走哪儿吃哪儿。
乡长笑道:我总不能不吃饭吧。
老梁头说:我不管你。我说我那叫驴,不该吃人家的东西。
村长说:你理由还是多,那就等着用村规民约量吧,量到哪儿罚到哪儿,反正是大家伙订的。
老梁头心里火往上撺,说:驴我不要啦。村规民约还不让村干部大吃大喝呢。
他知道自己肚子里已经没词了,他转身就走。乡长说你忙啥走。老梁头说:家里有事,告诉我儿子,当干部得当好干部,不兴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这还真是他的心里话,这点他能做到,教育自己的儿子女儿还有未来的姑爷,他们不听也得听。
村长忽然说你别走,这有你封信。老梁头听这活就站住。乡长看看信封说你家谁在县政府。老梁头摇摇头,抓过信看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很熟悉,是柱子的字。他撕开看,认个大概其,是柱子写的,说分配到县里,过几天回家来。乡长在一旁早看清了,给村长使个眼色说你们刚才说啥,驴不驴的。村长就学说一遍。乡长笑道:人家说得好嘛,咱们要注意,不能学大叫驴白吃白喝犯错误,你快把驴还给人家。
村长眨眨眼睛,站着发愣。老梁头心里说我还没买烟呢。老梁头把驴牵回家,连草料都没喂,就进屋躺炕上闭眼想事。秀子娘说驴回来啦,你咋更蔫啦。是不是咱叫驴把人家揣驹的草驴祸害啦?老梁头说你就盼着我这驴犯错误啊,你让我静下来好好想想这是咋回事吧。想来想去也是又明白又不明白,到了晚上秀子把对象给领家来,挺好的小伙,说话还害羞。小伙走了以后,老梁头一拍炕沿说不中,这小伙我相不中。秀子娘俩都愣了,问为啥。老梁头说:太老实,将来不是当官的料。我想明白啦,他们为啥还我的驴?
就因为我儿子分到县里,那就得在县衙门里做事,谁不敬三分!秀子的对象,得朝将来能当官的使劲。秀子说:你原来不是说找老实的吗?
老梁头说:那是老理。这会儿我心里折腾了一阵,明白了新理,咱得服新理。
秀子娘问:那柱子将来让他干啥?
老梁头说:当官,当比乡长大的官。
秀子娘说广你家祖坟上有那棵蒿子吗?
老梁头说:以前没冇,打这往后就得冒出来。
他兴奋地抖着柱子的来信。乡长没走,在村里搞财务公开的试点,开会征求意见,老梁头也被找去,乡长说你谈谈。老梁头心想叫驴要回来了,柱子也在县政府做事了,我别把话说绝了,就说:村里的大事,还是你们领导定,我们老百姓执行就是了。
乡长说:你不是反对干部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吗?
老梁头说:是啊可那是那会儿。
村长问这会儿呢?老梁头说:这会儿,这会儿你们要搞公开,我就等着看啦。
旁人也跟着说,我们就等着看了。但大家心里都认为那是耍人的,公开也不可能公开的那么细,账目上的事,蒙老百姓还不容易。乡长看出来,笑着说你们是怕我不动真格的,这么着,给你们看看我这几天的饭费。他掏出饭馆开的收据,盖着红戳。村长说乡长非要自己拘钱,我也没办法。老梁头问为啥不吃派饭。乡长说吃派饭你们更不要钱,我更为难。老梁头点点头,说你是下来工作的,就搁村里报销吧,不算你走到哪儿白吃到哪儿。乡长举起收据,撕成碎片,扔了,说这钱我自己出。
老梁头和众人都不说话了。后来,看墙七公布的账,又当群众代表査账,果然没有这笔开支。乡长走时,老梁头碰见他,说下回来我家吃吧。乡长说去可以,但不吃。老梁头说回头我就宰了大叫驴。乡长说留着,地里活需用驴。老梁头试巴着说县政府有啥事,我儿子在那……乡长笑道我在那干了八年,比他熟。
老梁头有点糊涂了。回到家里看啥啥不顺眼。秀子要出去,老梁头忍不住说那个小伙子还谈着吗。秀子说够呛,看他那样不是当官的材料,我想跟他吹。老梁头说先别吹,还是人老实要紧。秀子娘说你咋又变啦,老梁头喊我变啥啦。这时大叫驴嗷嗷叫,门口过来儿只草驴。老梁头上前给它一脚,骂道你个没正经的东丙,还浪!秀子笑着跑了。
柱子在吃了晚饭以后冋来了,把老梁头和老伴乐够呛。说了一阵,老梁头忙问:你在县政府干啥活?
柱子说:我没在县政府,我学农,分到农科所。
老梁头问:那信封子咋是县政府?
柱子说:顺便找人要的。农科所日子不好过,没信封。老梁头问:工资呢?柱子说:发一半。老梁头问:够吃不?柱子说:反正下去吃饭也不花钱。
老梁头瞪大眼珠:你当官啦?
柱子说:不当官下去也不花钱。
老梁头跑到院里给大叫驴添草,嘴里骂道我操的这事,把我都弄糊涂啦。转天一早他给驴戴上笼头去找村长,问乡长那饭钱真的给了吗。村长瞅了叫驴一眼说人家敢不给吗,人家怕你给戴七笼头。老梁头牵着驴就往乡里走,他想和乡长好好唠唠嗑,别弄得人家以后不敢到村里来,群众希望财务公开后再办点实事,都不来不就麻烦啦。走了一阵,大叫驴站住不动,使劲晃脑袋。老梁头知道为啥,上前把笼头摘下来,说你爱鸡巴咋着就咋着,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行,可得加小心,别让人抓着,再抓着,我可不要你啦。
大叫驴好像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