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恍然大悟,一双目光重新打量着玉凤,心中惊叹,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粗犷剽悍的郭鹞子竟然养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女儿。
玉凤莞尔笑道:“尽看我做啥,我又没长三头六臂。”
双喜喃喃道:“原来如此。”
小翠“扑哧”一声笑了。秦、郭二人都转眼看她,莫名其妙。
小翠学着双喜的腔调,一字一板地说:“原、来、如、此。”
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俄顷,玉凤问双喜:“你是哪达人?叫啥名?我们还不知道哩。”
“我叫秦双喜,是雍原县秦家埠人,在省城读书。”
“那你咋来到了这达?”
“唉,一言难尽!我回家探亲,走到半道被保安大队的人劫了。他们抢了我的钱财,还说我通共,把我和你爹关在了一个牢房。前天晚上,你们的人劫了狱,我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达。”
小翠笑道:“你在省城帮了我们。我们的人又救你出了牢。咱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人情。”
双喜也笑道:“我又没说你们欠我的人情嘛。”
小翠说:“我家小姐老念叨你的好处,说是迟早都要还你的人情。”
“这大可不必。哦,你们俩叫啥名?我该咋称呼你们?”
玉凤微笑道:“我叫玉凤,她叫小翠,你就叫我们的名字吧。”
小翠顽皮地说:“我们咋称呼你哩?”
双喜认真地说:“我比你们俩年长,你俩就叫我秦大哥吧。”
小翠笑道:“你咋不让我们俩叫你秦大叔呢?”
“我没有那么老吧?”双喜下意识地摸摸下巴。
“你面嫩得很,我看你干脆叫我们俩大姐吧。”
双喜笑道:“你俩不嫌吃亏?”
“你想叫大姑也成嘛。”小翠说着,捂着肚子咯咯直笑。
玉凤在一旁看着小翠和双喜斗嘴,抿嘴偷着乐。她见小翠越说人越疯了,把双喜闹了个大红脸,佯嗔道:“小翠,看你都胡说了些啥!秦大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是你随便取笑的么。”
小翠这才收敛了些。双喜道:“跟你们说说笑笑真开心,这些日子可把我憋得快死了。”
三人又说笑了半天,玉凤和小翠才起身告辞。
第二天一大早,小翠在打扫院子,双喜推门进来,笑着跟她打招呼。小翠问他大清早过来有何贵干,双喜有点儿不好意思,半晌才说:“我找郭小姐有点儿事。”
小翠笑着冲里屋喊:“小姐,有人找你。”
“是谁呀?”
“一位贵客。”
竹帘一挑,玉凤出了屋。她把秀发梳成一根独辫,随着走动辫梢轻轻在腰间摆动,更有一番迷人的风韵。她见是双喜,笑颜逐开:“原来是秦大哥,一大清早过来有啥事?”
双喜搓着手,涨红着脸,欲言又止。昨晚玉凤她们走后,他一直无法入睡。他寻思,山寨不是久呆之地,必须想法逃脱。可他人生地不熟,郭生荣的喽啰防守得十分严紧,怎逃得脱?后来,他想到了玉凤。在省城他帮她解了围,现在他求她帮他离开卧牛岗,想来她不会拒绝吧。今儿一大早他便来找玉凤,可见了面,他觉得有点涩口。他从来没有求过人,更别说是求一位姑娘。
玉凤催促道:“有啥事你就说吧。”
“我想求……求你帮帮忙。”
“别说‘求’字。你救过我的命,我还没谢你哩。”
“那事咱们已扯平了,‘谢’字就再甭说了。”
“也罢。你说,啥事?只要我能帮上忙,绝不说‘不’字。”
“能帮上能帮上,绝对能帮上。”
“那你就说吧。”
“请你给你爹说说,放我下山吧。”
玉凤一怔,道:“听说你已经答应做山寨的粮钱师爷了,咋的又要下山?”
双喜急道:“我哪里答应过,是他逼我哩!你也不想想,我是个读书人,咋能与土匪为伍哩!”
玉凤俊俏的面庞上笑容消失了,脸色难看起来。双喜一惊,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郭小姐,我是说……”
玉凤摆了一下手:“别说了!我可以跟我爹说说,放你下山。你走吧!”转身进了屋。
小翠走过来斥责道:“你说的那叫啥话?你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么!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哩!”扭身也进了屋。
双喜木橛似的戳在那里,他没料到一句话没说好惹得玉凤恼了火,在肚里直骂自己是个“笨蛋”。
我不想娶媳妇
立夏过后不久,下了一场冷雨,刚刚热起来的天气一下子又返回到了初春。秦盛昌不慎染上了风寒,吃了几服药,才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日,他觉得精神好了些,便来到账房,桌上堆了一大堆账本,等着他料理。他翻了几本账,拨拉了一阵算盘,记了几笔账,便觉得有点精力不支,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端起水烟袋想抽口烟提提神。刚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
秦杨氏走了进来:“咋的,又咳嗽了?”攥起拳头给老汉捶背,随后倒了一杯茶水给老汉。
秦盛昌接过茶杯,长叹一声:“唉!老了!”
“你五十刚过,不算老。”
“不行了,不行了。着个凉就把人给拿住了。我想跟你说个事。”
“啥事?”
“我想把账务上的事交给双喜管。”
“他行么?”
“咋不行,想当年爹把这一摊子交给我的时候,我才十七岁。双喜都二十一了,还在省城念过几年书,装了一肚子墨水,还能不行么?”
“那就交给他吧。”
“你给我把他叫来。”
秦杨氏出了账房去叫儿子。时辰不大,双喜来了。秦盛昌示意儿子坐下,呷了一口茶,开口道:“喜娃,爹上了年纪,身体不行了。咱秦家家大业大摊子大,账务上的事往后就由你料理吧。”
双喜始料不及,神情愕然。
秦盛昌望着儿子,不由一怔:“你咋了?”
双喜醒过神来,急忙说:“爹,我管不了账……”
“刚开始你可能不行,不明白的地方就问我,时间长了就顺手了。”
“爹,我不想管账。”
秦盛昌惊愕地看着儿子:“不想管账?你想弄啥?”
“我要到陕北去。”
“到陕北去?”秦盛昌更为惊愕,眼镜一下子滑到鼻尖,他急忙扶好。“到陕北干啥去?”
“抗日救国。”
“抗日救国?”秦盛昌一怔,随即笑道,“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那是政府官员的事,咱们平民百姓管得着么?”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东北,咱能袖手旁观么?去年西安事变,张、杨两位将军兵谏蒋委员长,提出了抗日的八项主张,蒋委员长都答应了,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枪口一致对外,兄弟阋于墙内,外御其侮……”
“别说了!”秦盛昌拍了一下桌子,板起了脸:“我供你念书是为啥?我不盼你当官为宦,也不让你当教书先生,更不是让你来教训你老子。我只想让你挑起咱秦家的大梁,把先人的基业传下去,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
“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鬼子打进来咱还能过安生日子么?!”
秦盛昌冷笑一声:“哼,日本人在哪达?远在东北哩!有政府的军队打他们哩。你管那么多干啥?你的事是把咱家的账务管理好,让我放心。”
“爹,你这是小人之见。”
秦盛昌恼怒了:“你敢骂你爹是小人!你崽娃子翻了天了!”
秦双喜急忙说:“爹,我哪达是骂你哩,我是说你的目光太短浅了。”
“你念了几天书能说会道了,跑回家教训起你老子来了……”
“我跟你说不清!”双喜一跺脚,转身出了账房。
儿子走了,秦盛昌跌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气。他没想到他的话儿子竟敢不听,真是儿大不由父啊!他慢慢地呷着茶,让心头的火气平息下来。
这时吴富厚正好经过门口,秦盛昌一眼瞧见,赶紧叫住吴富厚。吴富厚进了账房见他脸色不好看,以为他身子不舒服,劝他回屋去歇息。他摆摆手,示意吴富厚坐下,压低声音说:“兄弟,你给我把双喜盯紧点。”
吴富厚一怔:“老哥,又出了啥事?”
秦盛昌叹了一口气:“唉,我这身子骨不行了,想把账务上的事交给他料理,让他历练历练。”
吴富厚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了,该替你分忧了。”
“可他竟然不肯接手!”
“为啥?”
“他说他要去陕北。”
吴富厚十分惊诧:“他到陕北去干啥?”
秦盛昌冷笑:“说是要去抗日救国。我看他是把书念糊涂了。”
吴富厚也笑了:“到底是年轻哩,胡说八道哩。”
“那崽娃子是驴脾气,犟着哩。我怕他偷着走,你给我防着点。哦,你抽空开导开导他,他肯听你的话。”
吴富厚点点头。
……
一钩残月挂在树梢上,夜风撩拨着树叶哗哗响,把黎明前的黑夜渲染得更加宁静。
双喜无法入睡,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屋里没有点灯,淡淡的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把屋里的景物涂染得一片模糊。双喜实在没有想到,他历尽艰险回到家,原来是父亲哄骗他的。他真有点恨父亲,若不是父亲哄骗他,恐怕他早到了陕北。他不由想起了林雨雁和同学们,他们肯定穿上军装奔赴前线了吧?想到林雨雁他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她也许已经属于别人了,唉,都是父亲害苦了他。说实在话,抗日救国他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他也义愤填膺,恨不能跑到前线亲手杀上几个。可他至今也没见过日本鬼子是啥模样,因此,时间一长,他那股上前线的冲动也消退了。他之所以要去陕北,一是年轻气盛,喜动不喜静。二是他不愿呆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即使他有能力把家业扩展十倍又能怎样?充其量不过是个土财主。好男儿就该志在四方。三来,他一直追林雨雁,一种难以启齿的追求和欲望在他心头奔涌,使他坐卧不安。
想着想着,他心里火烧火燎般地难受,跃身而起收拾东西。他决定趁此夜静更深之时离家出走。他知道从前门不能走,便悄然来到后门。后门“铁将军”把着门,他略一迟疑,搬来梯子搭在后墙上,刚要上梯子,吴富厚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着实吃了一惊:“师傅!……”
“双喜,上哪达去?”
他不知说啥好。
“是不是去陕北?”
他明白父亲把一切都给师傅说了,便也不再隐瞒:“师傅,我跟几个同学说好了,他们在陕北等着我哩。”
“去陕北干啥?抗日救国么?抗日就要去东北,日本人在东北哩。”
“陕北有共产党,共产党抗日。”
“国民党也抗日哩。你要真想抗日,等你俊海哥回来,我让他带你当兵去。”吴富厚的儿子吴俊海在县保安大队吃粮当兵,听说现在已经当上了连长。保安大队虽说是地方武装,可也是国民党政府的军队,在乡人的眼里是正儿八经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