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云无月,正是劫狱的好时候。
秀女和邱二带着人马来到县城已是子夜时分。监狱在城北的高岗上,监狱岗楼上的马灯鬼火似的眨着眼,值岗的狱卒抱着枪在打盹。秀女和邱二带着人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高墙之下。邱二学了两声夜猫子叫。高墙内回应了两声。邱二回头看看秀女,秀女点点头。邱二一招手,过来两个壮汉叠起罗汉,把邱二送上了墙顶,随后一伙人都如此这般爬上了高墙。那个送饭的年轻伙夫在墙内接应。
邱二低声问:“荣爷关在哪里?”
“二爷跟我来。”
一伙人跟着内应蛇似的往里溜……
是时,双喜刚刚昏然入睡,毛脸汉子的鼾声把他折磨了半夜,难耐之时他爬起身从毛脸汉子的衣袖口撕了点棉絮塞住了耳朵眼,这才有了睡意。
毛脸汉子的鼾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从贴身衣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脚镣。他拍拍双喜的屁股,低声道:“甭傻睡了,准备走吧。”
双喜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道:“你说啥?”他耳朵眼塞着棉絮,听不清毛脸汉子说啥。
“准备走吧!”
双喜取掉耳朵眼的棉絮,听清楚了,却神情茫然:“上哪达去?”
“出去。”
“咋出去?”
这时外边有了响动声。毛脸汉子示意他不要吭声,爬在牢门口往外张望。
这时,邱二一伙悄然来到牢房甬道,值班的狱卒犯困,伸开双臂打着哈欠,对即将到来的致命危险毫无觉察。邱二捷如狸猫,猛扑过去从背后勒住了狱卒的脖子,随即一把匕首插进了狱卒的心窝,狱卒一声没吭就毙命了。秀女跃身上前,麻利地从狱卒身上摘下牢门的钥匙,急忙打开牢门。邱二疾步进了牢房,叫了声:“大哥!”
毛脸汉子答应一声,随即看见了秀女,失声叫道:“秀女,你咋来了!”
邱二说:“我不让嫂子来,可嫂子说啥也要亲自来。”
毛脸汉子埋怨道:“秀女,你不该来哩,万一失手了咋办?!”
“当家的,你没事吧?”秀女摸摸毛脸汉子的胸脯,又捏捏他的胳膊。
“没事。”
“那就好。”
“你真不该来……”
秀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走吧!”塞给毛脸汉子一把枪。
双喜呆立在一旁,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似在梦境之中。毛脸汉子拉他一把,呵斥道:“瓷锤,还不快走!”
一伙人拥着毛脸汉子和双喜往外撤退。出了牢门,开监狱大门时不小心弄出了响动声,岗楼上的狱卒猛然惊醒,端起枪喝问:“干啥的?!”
邱二急问毛脸汉子:“大哥,咋办?”
毛脸汉子压低声音说:“甭理睬他,把门开大,往外冲!”
几个壮汉急忙上前,哗拉啦推开了大门。
岗楼上的狱卒拉动枪栓,扯着嗓子喊叫起来:“有人劫狱啦!”随即开了枪。
“狗日的活烦了!”毛脸汉子抬手一枪,岗楼上的哨兵惨叫一声从上边倒栽葱掉了下来。毛脸汉子又是一枪,那盏马灯也熄灭了。
顿时监狱大乱,警笛声、喊叫声和枪声响成一片。待狱卒们冲出监狱的大门时,毛脸汉子们早已钻进夜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日秦盛昌心神不安,魂不守舍。吴富厚去西安七八天了,却迟迟不见回来。往常也就三两天打个来回,莫非双喜真的出了啥事?他心里猫抓了似的难受,可在太太面前还要强颜为欢。他知道太太比他更心焦,这几日茶饭都难得吃上几口。刚才他在大门口瞧了瞧,没有吴富厚的影子。他愁着眉回到敞厅端起了水烟袋。秦杨氏从里屋走出来,问道:“富厚兄弟回来了么?”她憔悴了许多,鬓角的白发添了不少。
秦盛昌一怔,随即笑着脸说:“也许今儿个能回来,你也甭太熬煎。”
秦杨氏叹了口气,用手帕拭眼睛。秦盛昌想安慰几句,一时又不知咋说才好,便垂头抽烟。
忽然,菊香跑进来惊喜地叫道:“老爷,太太,吴总管回来啦!”
秦盛昌夫妇顿时面泛喜色,同声问道:“在哪达?快请他来!”话音刚落,吴富厚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秦杨氏急忙迎了上去:“兄弟回来了,双喜哩?”一双目光往门外就瞅。
吴富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讶然道:“双喜没回来?”
“没回来呀!”
秦盛昌忙问:“咋的,你没见着双喜?”
吴富厚点点头:“我在省城学堂没见着双喜,后来我找见了教他的几位先生和同学,他们都说双喜好几天前已经回家了。这段时间,离校的学生多得很。”
秦杨氏脸色大变,惊慌起来:“好几天前就回家了?咱可没见着双喜的人影影儿!他能上哪达去哩?会不会出了啥事?”说着,眼里已有了泪水。
秦盛昌安慰太太:“他一个大小伙子失遗不了,一定是到哪个同学家去咧。”其实他心里也惶恐得不行。
秦杨氏用手帕拭着泪水:“如今世道乱得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吴富厚急忙安慰:“嫂子,你别心急。双喜吉人天相,不会出啥事的。”转脸又对着秦盛昌说:“双喜也许在县城里耍哩,我再到县城去看看?”
县城有秦家的字号店铺,双喜有时从省城回来也在那里落脚。秦盛昌点头称是,秦杨氏急忙说:“那你就赶快去!”
秦盛昌埋怨太太:“看你急的,让富厚兄弟歇歇,明儿个再去不迟。”
吴富厚连忙说他不乏不累,转身就走。这时跑进来一位姑娘,十六七岁,高挑身材,秀丽出众。她是双喜的妹妹喜梅。喜梅看到吴富厚就问:“大叔,我哥回来了么?”
吴富厚不知说啥才好,一时语塞。喜梅发觉气氛不对,又见父母都阴沉着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我哥没回来?你不是去叫我哥了么?”
吴富厚醒过神来,笑着说:“快回来了,正在路上走着哩。”说罢,抽身就走。
秦盛昌冲着他的背影喊:“把角角落落都寻一寻!”
吴富厚到了县城就奔秦家的字号店铺,主事的庞三说,春节后少爷一次也没来过。天色将晚,吴富厚决定歇一晚,明日把县城的角角落落寻上一遍。
翌日,吴富厚吃了早饭就去寻双喜。他先去赌场,他寻思年轻人都贪玩,双喜兴许在赌场耍哩。可寻遍了县城的赌场,都没有双喜的人影。他又去烟馆找,也没找着双喜。出了烟馆,他思忖半晌,便去了烟花巷。
进了一家妓院,几个窑姐迎上来嗲声嗲气地招呼他:“大爷,来啦,到我屋里喝杯香茶去。”上前就争抢拉他的胳膊。他一抬胳膊把几个窑姐甩了个趔趄,径直上楼去。一个壮汉拎着一把大茶壶迎面过来问道:“你干啥?”
“找人。”他说着撩起一个门帘,一个嫖客搂着一个窑姐在亲嘴,他扔下门帘,转身又撩起一个,里边的风景更不堪入目。
大茶壶笑道:“爷们儿,玩玩吧,这里的姐儿个个都有滋有味。”
他没理睬大茶壶,说了声:“晦气!”慌忙退出。
找了大半天,他又乏又累,脚一拐,进了一家茶馆。茶馆的人真多,他在角落的一张桌前落了座,伙计送来茶水,他慢慢呷饮。旁边的茶桌上坐着几个衣着不俗的人,他们边品茗边谈论着昨晚县城发生的一桩劫狱案。他坐得近,听得便仔细。听着听着,他皱起了眉头,起身离座,付了茶钱,匆匆出了茶馆。
太阳落山时,吴富厚赶回了秦家。秦盛昌在账房处理账务,看到他,有点愕然:“哦,兄弟回来了,找着双喜了么?”
吴富厚摇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不见双喜的踪影。”
秦盛昌呆住了,一脸的阴郁之色,喃喃道:“他上哪儿去了?”
吴富厚沉吟片刻,说:“老哥,我在茶馆听到一个消息。”
“啥消息?”
“昨夜晚县城大牢让人劫了。”
秦盛昌呆眼看着吴富厚,一脸茫然:“县城大牢让人劫了,这跟咱双喜有啥关系?”
“听说劫狱的救出的两个犯人中有一个是穿学生制服的白净小伙。”
“你是说那个白净小伙是双喜?”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不,不会是双喜!他咋会蹲大牢哩?”
“我也这么想,可如今世事混乱,啥怪事都可能发生哩。”
秦盛昌半晌无语。忽然,他想起太太那个奇异的梦来。牛钻进窑里,不是个“牢”字么?两只狗说话,不是个“狱”字么?难道真是应验了太太那个奇怪的梦。双喜有牢狱之灾?他禁不住打了两个寒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开口道:“兄弟,这话可不要给你嫂子说,她知道了还不急出毛病来。”
吴富厚点点头。
秦盛昌忽然又问:“是谁劫的牢?”
“那伙人来无踪去无影,现在还摸不清他们是谁。我估摸,十有八九是哪股杆子干的。”
“兄弟,你再辛苦一趟,仔细打探打探,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劫的牢,说啥也不能让双喜有个闪失。”
吴富厚答应一声,转身要走。秦盛昌叫住了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先歇息歇息,明儿个再出门吧。双喜真要出了事,迟一晚早一晚都是一样的。唉,老天爷咋老找我的麻搭哩!”说罢,连连摇头。
你们俩的头还真难剃。
卧牛岗上过年般的热闹起来,人人喜笑颜开。山神庙里摆了十几桌酒席,酒席十分丰盛,大碗装肉,大坛子装酒。毛脸汉子郭生荣坐在首席,他换上一身崭新的蓝绸料裤褂,虽然头发胡子老长,却梳理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此时他倒不像威风凛凛的山大王,而似一个慈祥和善的乡绅。他左首坐着邱二,右首坐着秀女。秀女脱去皂色夜行衣,穿红挂绿,还原了女人本色,在一群粗犷剽悍的男子汉中犹如一朵野玫瑰怒放在荒草丛中,显得那么艳丽夺目,楚楚动人。
郭生荣这次被捕实属意外。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岗上的粮食就紧缺。都要想方设法筹补。所谓“筹补”就是打抢大户人家或粮店。今年也不例外,郭生荣把目光盯在了县城的粮店。他带了两个随从去会雍原县城的眼线,那个眼线是一家粮店的伙计。他到县城后在一家客店住下,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尚早,便吩咐随从在客店等候,独自去街上游逛。忽然他觉得头皮发痒,信步进了一家剃头铺。剃头的伙计是个年轻娃,见他头发老长硬如猪鬃,打来一大盆热水又洗又闷,舒服得他直哼哼。洗闷完了,小伙子让他躺在椅子上。小伙子手艺不错,刀子更是残火,刮得头皮刺啦有声,如同给他挠痒一般。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愉悦。睁开眼睛时,脑袋被剃得锃光发亮,没留一根头发。他恼火了,他原本留着后背式短刷刷,怎么剃成了和尚头。转眼又一想,已经剃成了和尚头,就是把剃头伙计的头割下来也长不到他的脖颈上。也罢!他索性让剃头伙计把胡子也刮了个精光。刮完了胡须,对着镜子一看,年轻了许多,可那威猛剽悍之气荡然无存了。
出了剃头铺,郭生荣便去粮店和眼线见面。一进粮店他就看见有四五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店里转游,情知不妙,抽身就走,那四五个人扑过来抓住了他。原来眼线早在一天前就被保安大队的人盯住了,抓他时,他拒捕被打死了。保安大队的人在这里守株待兔,凡进粮店的人一律抓捕。
郭生荣被关进了牢房,审讯时,他一口咬定是来买粮的。审讯的人见他秃头秃脑的有点憨,信以为真,却不知为啥也没放他。在牢房里关了十多天,他的头发胡子密密麻麻地长了上来,威猛凶悍之气渐露端倪。牢头见他身胚强壮,相貌凶悍,怕他生出事端,给他带上了脚镣。
邱二和秀女得知他被抓的消息,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使银钱疏通关节,并让一个伶俐的喽啰去当监牢的伙头军做眼线。最终劫狱成功,救出了郭生荣,化险为夷。
邱二端起酒碗站起身,朗声说道:“这头碗酒给大哥压惊!”仰面喝干了碗中的酒。
郭生荣哈哈大笑,喝了碗中的酒,秀女含笑浅浅抿了一口。众喽啰都一饮而尽。
邱二又斟满一碗酒:“二碗酒给大哥接风洗尘。”
众喽啰一齐喊道:“给荣爷接风洗尘!”
郭生荣哈哈笑着,仰面而饮。
邱二再斟一碗酒:“三碗酒庆贺大哥龙归大海,虎回深山!”
郭生荣捋着胡须转眼看着秀女,笑道:“老二的说道就是多。”
秀女也笑着说:“老二是成心要灌醉你哩。”
邱二笑道:“今儿个是大喜之日,咱就喝他个一醉方休!”
“好,喝!”郭生荣仰面痛饮,以碗底示众。
众喽啰齐声喝彩,都一饮而尽。秀女还是浅浅抿一口。
双喜坐在郭生荣对面,看得发呆,没动酒碗。此时他才知道毛脸汉子是威震八方的山大王郭鹞子。身陷此境,他不知是福是祸,脑子里一片空白。
郭生荣发现双喜没动碗筷,笑骂道:“瓷锤!咋不吃不喝?我说今儿个咱就能吃上肉喝上酒,这下你信了吧?”说罢,大笑。
众人也都跟着笑,双喜也傻笑起来。
郭生荣吞下一块红烧肉,说道:“我给你们引荐一下,这位小老弟是我在牢房结织的朋友,喂,你叫啥名字?”
“秦双喜。”
“秦双喜,这个名字好,吉利。他在省城的学堂念过书,装了一肚子墨水。往后他就是咱们山寨的粮钱师爷。”郭生荣转脸给双喜介绍:“这位是邱二爷,我的把兄弟,咱山寨的军师,顶梁柱。往后有啥事你就找他。这位是我的压寨夫人,叫秀女,咱们的内当家。”
邱二端起酒碗:“秦师爷,我敬你一碗。”
双喜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又被邱二“秦师爷”一声称呼闹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呆若木鸡。
郭生荣笑骂道:“瞧你的瓷锤相,就不像个立着尿尿的。”
众喽啰哄堂大笑。双喜的一张白净脸涨得通红,越发无所适从。
秀女责备郭生荣:“他是个学生娃,面嫩,往后跟他说话文雅些。”
郭生荣笑道:“咱卧牛岗本来就不是学堂嘛,文雅个屁哩。双喜,二爷敬你酒,你就喝。”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双喜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秀女端起酒碗,莞尔道:“学生娃,我也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