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明白自己是被关进了监牢,他扑到铁门前,抓住风口的钢筋,用力摇晃,大声吼叫:“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狱卒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客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再胡喊叫,当心熟你的皮!”
“你们凭啥抓我?!”双喜怒而不息地质问。
狱卒又要开骂,另一个上年纪的狱卒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同伴,转脸对双喜说:“这话你该问抓你的人。我们只管关,其他事一概不管,也没人让我们管。”
“那你们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要上面的头儿发话,我们也只是磨坊的驴听吆喝。小伙子,我劝你别喊叫了。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理眯你,还会招来打骂。”
两个狱卒走开了。双喜一屁股跌坐在脚地,大口喘着粗气。那个狱卒的几句话使他幡然猛醒,在这个地方跟谁说理去?他一下子没了脾气。忽然,他发觉身边有什么动静,扭脸一看,这才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那人戴着脚镣,脸上长满了胡须。胡须跟头发一般长,毛烘烘乱糟糟的。一双大黄眼珠子透过发须正在看他。他吃了一惊,半晌醒过神來,主动上前搭话:“大叔,他们为啥抓你?”
毛脸汉子用鼻孔“哼”了一下,没理睐他,闭目养神。
热脸挨了个冷屁股,双喜又生气又沮丧又无奈,坐在那里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鬼地方要呆多久,一肚子火又无处发泄,只能呼呼喘粗气。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打开了,一个五十出头的伙夫送来了牢饭,是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糁子和两个玉米粑粑,还有核桃大小的两个咸菜疙瘩。
毛脸汉子忽地来了精神,跃身坐起,伸手就端过一碗稀饭抓起一个玉米粑粑和一个咸菜疙瘩。他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他的那份伙食,又把舌头伸得老长转着圈舔食残留在碗里的饭渣,一双目光还盯着双喜的那份伙食。
双喜嗅出稀饭和粑粑都变味发馊了。他是富家子弟,哪里吃过这样的饭食,一瞧见就倒胃口。他讶然地看着毛脸汉子吃饭,见毛脸汉子盯着他那份伙食,便说:“你想吃就吃吧。”
毛脸汉子眼里闪出一丝惊喜,一句客气话也不说,抓起玉面粑粑往嘴里就塞,不等咽下,又喝了一口稀饭,似乎吃的不是变味发馊的食物,而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
双喜呆眼看着,在心里惊叹毛脸汉子好胃口。
毛脸汉子吃完饭,把饭碗往旁边一扔,倒头又睡。
夜幕垂下了,牢房陷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牢房里呆了几天,双喜彻底尝到了饥饿的滋味,懂得了什么叫失去自由。他心里瞀乱得不行,时常爬在铁窗口大喊大叫,可招来的是一顿臭骂。他想让抓他的人来提审他,可那些家伙似乎把他给忘了。后来饥饿制服了他,他不喊不叫了,整天价躺着不动,以此来避免能量的消耗。
毛脸汉子却比他刚进来时活跃了许多,时常站起身来伸伸胳膊扭扭腰。这天午后,毛脸汉子活动罢身体,坐下来在墙角摸索起来,竟然摸出了半截香烟。可火在哪里呢?双喜呆眼看着他怎样吸烟。只见毛脸汉子又摸出一块火石,从棉衣袖口撕出一点儿棉絮来,放在火石上,用铁镣击打火石,顿时火星乱溅。只打了三四下,溅出的火星燃着了棉絮,毛脸汉子把燃着的棉絮按在烟头上,点着了烟。他狠狠吸了一口,又徐徐从口中吐出,吐出的白烟又蛇似的钻进了鼻孔。毛脸汉子微闭双目,那神情似乎喝醉了酒。
良久,毛脸汉子忽然睁开了眼睛,用审讯的口气问他:“你当真是学生?”
双喜没好气地说:“我哄你干啥?”
“保安大队的人抢了你的钱?”
“不光是抢钱,还说我通共。”
“通共?”
“就是通共产党。现在国共合作了,他们还抓共产党。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哼,这伙狗日的东西!”
“他们简直是土匪!”
“土匪也比他们强得多。”
忽然,双喜坐起身来:“你是干啥的?”
“你看我是个干啥的?”
“我看你像杀猪的。”
毛脸汉子哈哈笑道:“你眼里有水水,我是个杀猪的,也杀狗杀牛,逮着狼和老虎也杀。”
“他们为啥抓你?”
“嫌我杀猪杀狗杀狼杀老虎。”
双喜看着毛脸汉子,弄不明白他的话是真是假。这时,外边传来了狱卒的喝问声:“干啥的?”
“送饭的。”
“王老汉哩?”
“王老汉病了,让我来替他。”
牢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伙夫送来牢饭。他戴了一顶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目。他进了牢门,瞥了一眼毛脸汉子,说了声:“开饭了。”
毛脸汉子眼里忽然一亮,急忙凑过身来,伸手就抓提篮里的馍馍,那年轻伙夫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骂道:“急啥,饿死鬼掏你肠子哩!”
毛脸汉子没恼,竟然嘿嘿笑了一下。那伙夫回头看了看,蹴下身子,在毛脸汉子耳边咕哝了一句啥话,取出饭食转身走了。毛脸汉子一反常态,拿起稍小一点儿的馍馍细嚼慢咽地吃着。双喜却早已迫不及待,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半个多月的监牢生活已把他的肠胃磨炼得异常坚强,任何食物都会令他垂涎三尺。
毛脸汉子突然停止了咀嚼,舌头尖顶出一个小巧的钥匙。他急忙收起,藏进贴身衣袋,抑制不住的喜色从眉宇间流露出来。双喜只顾吃东西,全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举动。
饭罢,毛脸汉子伸出舌头卷进沾在胡须上的几粒饭渣,笑问道:“小伙子,你是哪达人?”
“北乡秦家埠人。”
毛脸汉子一怔,又问:“秦家埠昌盛堂的掌柜你认得么?”
双喜看出毛脸汉子不是良善之辈,真怕又惹出祸事,摇了摇头。毛脸汉子把他看了半晌,说道:“小伙子,愿意不愿意跟我去吃粮?”
“吃啥粮?”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双喜嘴角流出了涎水,他慌忙咽下:“有这样的好事?”
“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
“那咱俩就说定了!”毛脸汉子猛地击了一下双喜的手掌。
双喜以为他在开玩笑,并不以为然,叹气道:“唉,我这会儿就想吃肉喝酒哩,可呆在这个鬼地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
“再忍一天吧,后天就能吃上肉喝上酒了。他妈的,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上几大坛。”毛脸汉子说着禁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
双喜愕然地看着毛脸汉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说,后天咱就能吃上肉喝上酒?”
“咋了,你不信?”
双喜哂笑起来,摸了一下毛脸汉子的额头:“你好像在发烧,说胡话哩。”
毛脸汉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狱卒走过来大声呵斥:“笑啥哩!牢饭还把你吃高兴了!”
毛脸汉子笑声戛然而止,倒头便睡。
双喜也躺倒了身子,俩人都不再说话。
牢房里黑暗,无声。
不大的工夫,毛脸汉子响起了如雷的鼾声。双喜却无法入睡,辗转反侧,闭上眼睛盼天亮。
劫狱的人马整装待发,秀女穿一身皂衣皂裤,头包黑帕,腰系牛皮带,斜插盒子枪,浑身上下收拾得十分利索。她站在队列前,收敛了女人的温柔,面沉似水,一脸的煞气,威风凛凛。她来回地走动着,忽然收住了脚,对站立在一旁的邱二说:“老二,占上一卦看看。”
邱二一怔,随即点点头。他原本是个算命先生,在街头摆卦摊谋生。据他说,他爷爷的爷爷是个风水先生,在这一带闻名遐迩。扶眉县有个张姓大财主死了爹,慕名请邱老先生看坟地。邱老先生来到张家的一片田园,顺手把草帽放在了一个阳坡之地,随后选了一处坟地让张家安葬先人。可张财主不肯在他选的地方打墓,说啥也要把先人安葬在邱老先生放草帽的地方。邱老先生被逼无奈,说出了实情。他放草帽的地方是个卧虎穴,张家把先人安葬在此处,后辈将代代有做官为宦之人,可他因看了这块坟地将要瞎掉自己的一双眼睛。因此,张家若要把先人安葬在此处,就必须跟他签约,包养他的后半生。张财主满口答应。后来邱老先生的眼睛果然瞎了。张财主开始尚能守约,一日三餐有酒有肉,十分善待邱老先生;但天长日久,渐渐不耐,一日三餐不仅没有了酒肉,还变成了残汤剩饭;后来竟然把邱老先生赶出了家门。邱老先生咽不下这口恶气,招来自己的徒弟,报复张财主。徒弟们按照师傅的吩咐,子夜时分在张家先人坟头钉下八八六十四根桃木橛。木橛钉下不到一个时辰,电闪雷鸣,暴雨如倾。破晓之时,张家的坟地被大水淹没了,卧虎穴变成了王八穴。此后张家的日子日渐衰败,而邱老先生的眼睛日渐复明。
邱二讲的这个故事到处流传。南乡有个姓陈的风水先生逢人也讲这个故事,但故事中的主人公邱老先生就变成了陈老先生。至于故事中的主人公到底是邱老先生还是陈老先生,无人去考证。听众觉得故事好听就满足了。管他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可有一点是事实,邱二的父亲是个半路出家的风水先生,他摆卦摊也算是子承父业吧。
张化龙举义旗反清抗捐之时,邱二收了卦摊加入了义军。有人问他,为啥放的轻省饭不吃,却要提上脑袋造反?他回答说,他给张化龙算过命,张是天上的赤脚大仙下凡,有帝王之相,将来社稷江山是张化龙的。他胸有王佐之才,自然要出山辅佐。后来张化龙兵败被杀,那人又问他何故,他连连摇头,叹息说,张化龙虽是赤脚大仙下凡,却生不逢时,赤龙变成了草龙,时也、命也、运也!
后来,邱二跟郭生荣在卧牛岗落了草,做了郭生荣的军师。民国十六年(1927年),郭生荣去乾州城抢一家珠宝店,不料走漏了风声,当场遭擒,判了死刑。邱二倾山寨之所有,四处打点关节,重金买通了行刑枪手,并带话给狱中的郭生荣,行刑那天,一定要站稳步子,绝不可有丝毫动弹。那天一同受刑的有六个人,到刑场时有三个已经吓瘫了,另外两个骂声不绝,唯有郭生荣稳稳地站直身子,一声不吭。枪声响了,他只觉鬓角猛地一疼,便立刻扑倒在地紧闭双目,随即有热乎乎的液体浆了脸面。有人过来扳住他的头看了一下,说了声:“收尸吧!”他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乔装打扮的邱二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几个心腹喽啰,用苇席卷住他,抬上一辆铁轱辘大车,赶车就走。是邱二从阎王手中抢回了他一条性命。
此后,郭生荣对邱二十分宠信,言听计从。也因了邱二,郭生荣对读书人都高看一眼。
当下,邱二取出一个小包,打开小包是青一色六枚乾隆通宝,六枚铜钱铮亮生辉,显然用了无数次。邱二把铜钱装进了一个铜盒,双手举过头,连摇数下,凝神半晌,打开铜盒,依次取出铜钱排列在桌上,三双目光都紧盯着铜钱,只见六枚铜钱无字的一面都朝上。秀女和玉凤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就把目光投向邱二。邱二呆眼看着铜钱,面无表情,秀女禁不住问道:“老二,咋样?”
邱二猛一拍大腿,叫道:“好卦!好卦呀!”
秀女和玉凤不知如何好法,看看铜钱,又望望邱二。
“这是困龙得水之卦,大吉呀!”邱二兴奋异常,念出几句口诀:“困龙得水好交运,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事皆如意,往后时运渐渐高。”
秀女和玉凤听明白了,都十分高兴。秀女猛一挥手:“下岗!”大步走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