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蚕
黄土高原,像男低音一样浑厚,像木炭画一样粗犷的黄土高原,是生我育我的摇篮。
我的如田垄野花一样绚丽多彩的梦境,像坡畔节节草根一样雪白甜蜜的记忆,哪一桩不是高原给予的呢?
雨啊,甜丝丝的春雨,滋润着高原干渴的嘴唇。斜掠雨幕的燕子,烤蓝的尾剪,剪断了根根银白的珠链。
黄灿灿的迎春花儿,开满了坟头,如一挂披拂的金发。折下几枝,刨拢一堆黄土,插上去,寄托我的欢乐的悼念。桃杏花儿开了,粉嘟嘟的,抹一坡胭脂。指头蛋儿大小的青杏青梅,酸软了牙齿。浅浅的麦浪里,藏着挑荠菜者的足踪。桑树绽芽了。油绿闪亮的叶芽儿,是高原春的童稚的眼晴。妈妈从破旧的白榆木柜里找出一张蚕纸,上面挤满了灰的黄的蚕种儿。
她小心地撕下一角儿来,用—块棉絮包好,要我装在贴身的花裹兜里。
于是,像鸡妈妈抱小鸡一样,我用自己的体温孵暖着一个个沉睡的生命。
隔些天儿,早晨,取出暖得热烘烘的蚕纸儿来看,我欢喜得惊叫起来:“出蚕了!出蚕了!”小小的、细细的,像小黑蚂蚁般大的蚕儿出壳了,有的还只露出黑蒙蒙的脑袋。
可爱的小生命啊,要咬破这甲壳的禁锢,该要多少勇气和力量!我找来一只扁圆的小铁盒儿,用铁钌在盖儿上戳只小眼儿,作蚕儿的眠床。然后,上桑树掐些叶儿回来,给蚕儿备下庆贺生日的第顿盛筵。
记得侖一年,不等桑叶儿爆芽,我暖的蚕儿却已早早出了壳。采不到桑叶儿,蚕儿是要饿死的呀,至少也会饿昏的!我急得快要哭了。妈妈埋怨我的性急,她要我去摘刚爆出的榆叶儿给蚕儿吃。榆叶儿也能给蚕儿吃么?我想。要能吃,那一定是跟春荒时节妈妈做的麸面馍馍一样粗糙苦涩的了。有,总比没有好。我还是去釆了,总算解了忌。
睡的,吃的,都有了,便搬它们进去。
我用手指轻轻去捉。太细太小了,要么捉不住,要么捏死了多痛惜啊!
妈妈却找来一团弹得松软的棉花,或寻出一支洗净的蓬松的旧毛笔,轻轻去刷。那蚕儿便一只只落在水嫩水嫩的桑叶儿上,蠕动着,找着叶沿儿,香甜地吃了起来,开始了它们短暂怛却令人钦仰的一生。
许是在梦中吧?蚕儿迅速蜕去了黑色的胎衣,变灰,变白,变长,变粗了。
捉一只放在掌心,冰凉凉滑润润的,煞像一根打磨得精细的玉石坠儿。
此刻,狭小窒闷的小铁盒儿,已局促得蚕儿不能向由自在地活动了,我便把它们迁入妈妈的针线筐箩。
恨死那只馋花猫了!稍不留意,会偷偷吃掉蚕儿的。我端来只筛子扣在上面,气得猫儿围着筛子喵喵叫,最终不得不怏怏而去。
采叶、换叶、清理残枝剩梗;一眠,二眠,三眠。蚕儿终于老了起来。待它们雪白、光滑的肌肤变得透明、黄亮,并不再恋吃桑叶时,我便糊一张纸在茶杯上,或方木盒盖上,将它们一只只捉在上面,让其吐丝。
真神!蚕儿肚内的丝,竟会有那么多,那么长!你看,它们一个个抬起头来,口中牵着根柔彻的、纤细的丝絮,从这边爬向那边,又从那边爬回这边,周而复始,绵绵不断。而它们丰腴的身躯,就在这不断倾吐中,慢慢儿缩下去,缩卜去,直到缩成一环。这时,一张圆的或方的,白的或黄的丝片儿便诞生了。
蚕儿啊,就这样在生命的成熟阶段,用向己的生命为世界奋力编织着雪白的诗句,向生活倾吐着一腔纯洁高尚的爱情!
看着蚕儿辛勤吐丝的神态,我仿佛觉得那丝不是从蚕儿口中吐出来的,而是从我的心中抽出来的,而且觉得那也不是丝,而是一曲高昂的生命之歌!
高原上如我一样饲蚕的孩子们,喜欢用养蚕得来的丝片儿铺垫墨盒儿,闵此常常惹来伙伴们嫉妒的目光。用这样的墨盒儿舔笔,分外滑腻柔润,写的字,也格外有光泽。那健挺的—竖一横,丰满的吣点一捺,仿佛不是由毛笔写成,而是由一只只蚕儿拼成似的,一时间,都在眼底蠕动起来。哦,多美的心境啊!
“春蚕到死丝方尽”是赞颂蚕的无私献身的千古名句。然而,丝尽了,它们的贡献就停止了吗?没有!它们是丝虽尽而贡献仍不止的!
请看,当它们吐完了丝,便缩成深褐色的—团,静静的,仿佛老去了一般。可是,过些时日,它们却又像魔术似的尽都蜕去甲袍,变成了妩媚蛹蛾。它们颤动着粉白的三角形的双翅。摇动头上轻盈的触觉,像滑冰似的沙啦啦地跑动着,是寻偶方友的吧!然后排卵,繁育后代,为来春留下希望的种子!
这时,只有这时,才能说它们是真的老去了!高原人啊,并不以养蚕为业,但谁家庄前屋后没有一株郁郁苍苍的桑树呢?我因此常常深思:我的群居在北方高原上的袓辈,虽经千年沧桑,百代更迭,却始终不曾忘记在各自门前栽一棵桑树,到春天育几盘蚕儿,那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愿忘记以农桑为本的古老的先袓?是告诫儿孙不要背弃推动历史向前的劳动?我说不清,或许是兼而有之的吧。
从唱读“小小猫,跳跳跳”的童谣,到吟味“一件小事”的短文,忽地—下,我从混沌童稚的孩提时代一下跨入血气方刚的青春时代。我的儿时饲蚕的兴趣也终于减淡。然而,弟弟,侄儿,就像我当年一样,仍在养。后来自己有了孩子,孩子竟也无师自通地接着养。现在,我已由人生的春天迈迸了人生的秋天。估计,这养蚕的风俗,在这高原上,还会一代代传下去吧!
蚕儿,总是跟春天、童年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养蚕,对于生活在高原上的孩子来说,不啻是一种美的启蒙。蚕儿的无私献身精神给予我的滋养,至今不衰。每每,当一丝內满自足的情绪在心头潜滋暗长的时候,当我在生活中碰到一些儿坎坷,或者看到某些歪风而意志沮丧的时候,我便想起了蚕,想起了将一生献给生活“死而后已”的蚕儿的品德。亍是,奋起取代了颓唐,怠惰化作了警觉。人,如一息尚存,不也应该像蚕儿那样,永不停止自己的创造和贡献吗?
至今,每当忆及我的高原少年时代饲蚕的这一往事时,我便想起了家乡的人民。
世世代代劳作在这浑厚、粗犷、贫瘠的黄十高原上的乡亲父老们,他们从最低的生活标准中获得赖以生存的热能,却创造出谁也无法算清的无穷无尽的财富,并把它源源不断地献给世界,献给生活,献给爱情、鲜花和友谊,而自己的索取,却是那样微薄。我不止一次地觉得,生我育我的家乡,给了我生的欲念、勇气,以及驰骋想象的无垠天地的黄上高原,就是一张硕大、厚实的桑叶儿,而世代操劳在这块苍茫的黄色土地上的人民,就是一只只以吐丝为己任的蚕儿!是的,是蚕儿!
1984年3月
奇特的地下城堡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窑洞。
那些石砌的、土筑的,坐落在山坳中、川道里、山崖下的大大小小的延安窑洞,如同金黄的小米,闪光的延河一样,每每忆及,任谁也会陡生一股崇高亲切的仰慕之情。
在苍茫起伏的黄土丘陵地带,我还见到过那在壁立如削的赭红土崖上挖凿的山洞一样的窑洞。“家家半凿山腹住,车马都从屋上过。”清人沈琨的诗句,就是对其风貌所作的相当出色的描述。这种简陋的原始情调的窑洞,仿佛是时间老人留在大地上的一只只眼晴,深沉、严峻,透过它,使人得以窥见遥远的历史面目。
我这里要说的是另一种窑洞,那就是星布在黄上高原上的、如同奇特神秘的地下城堡一样的渭北地窑。
这地窑始于何时何代,我不曾考证过。近来偶翻杂书,见宋时庄季裕《鸡肋篇陕西谷窖》一文这样写道:“陕西地既高寒,又土纹皆竖,官仓积谷,皆不以物藉。虽小麦最为难久,至二十年无一粒蛀者。民家只就田中作窖,开地如井口,深三四尺;下暈蓄谷多寡,四周展之。土若金色,更无沙石。以火烧过,绞草桓钉于四壁,盛谷多至数千枳,愈久亦佳。以土实其口,仍种植,禾黍滋茂于旧。”读到这里,眼中不觉一热:这不就是高原家乡地窑的缩影么?是的,谷窖赖以诞生的土质,以及它的打法、格局等,莫不酷似渭北地窑。因而揣度,这地窑的历史至少该己接近千年了吧?
地窑窑址的选择,在早先,是需请风水先生或熟谙乡风民俗的长者踏勘选定的。其实,只要选择一处向阳、稍高、七质优良(如红楼土)的地块儿就行。窑址既定,便可择日开掘。先由地面向下掘穴宽深各数丈,如同方形大口深井;再由四壁向内打窑;最后挖一条四十五度左右的漫道通地面。窑门用砖或胡基砌成,家乡人称“扎间子”。“间子”上安门窗,顶端留一孔小天窗通风透亮。窑内顶壁用麦秸和泥涂裹,不仅为了平整光滑,还为了延长窑的寿命。
夏秋忙罢挂犁休闲的季节,是打窑的旺季。打窑人家,爷孙父1,会一月两月的坚持拼搏在工地上。望着那在火炽的阳光下挥动的臂膀,那自酱紫的脊背滚落的汗珠,不由你不为高原人那种生的坚强和创造的执著而叹服!
地窑有地窑的好处。一处中型窑院,四周可各开窑洞一孔。一孔窑洞,足足顶得上三间厦房;或作灶房,或住人,或作牛圈。窑内还可套窑,俗称“二间”或“拐窑”的,多用来贮粮、贮菜、贮物,堪称理想的贮室。地窑的主人常常向客人夸耀地窑的冬暖夏凉。确也是。冬季,暴戾的高原寒流对它无可奈何;夏伏,燥热的高原暑浪亦难逼入。午休时,如若忘记用棉被一角梧住肚子,十之八九是会着凉闹病的。
有利也有弊,住在深深的地下,对于以农桑为本的高原人来说,收藏碾打便陡添了几分艰辛。晾晒贮粮,得自漫道扛上扛下;起出一头黄牛的圏粪,需得花去一个强壮汉子的整整两个上日。吼雷打闪时,人们第—桩要紧的事便是去窑垴上寻找,堵截鼠洞。一时来不及塞堵或有被漏掉的,到时“飞瀑”便会窑顶落下,转眼满窑积水,排之无路,常常酿成灾祸。
家乡的地窑啊,就是这样集创造的乐趣和生活的艰辛于一身的!在这样的地窑里,我度过了童年时代。它所给予我的那种既亲切又苦涩、既骄傲又困惑的记忆至今不泯。
历史,终于翻到了新的一页。今年初,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高原家乡。记忆中星罗棋布于高原胸脯中的地窑,大都神奇的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棑蓝汪汪的新房。远远望去,那矗立在原头上的新村,宛若骤雨洗亮的—抹浅山;杨柳掩映中,一根、两根,如同春草般茁壮的电视天线,高插于房脊之上。新村周围,责任田中,麦苗如茵,油菜泼金……
渭北高原啊,终于在20世纪80年代的早晨,告别了祖辈穴居的地窑,昂首踏6—层铺满阳光的崭新台阶,向着世界,展露它那雄健壮美的姿容了。
高悬枝头的酸枣儿
阳光下,鲜红鲜红的颗颗玛瑙儿,高悬在酸枣树的枝头上。我小心地捏着枣枝儿,一颗颗地釆撷着,装满了母亲用家织布缝在衫襟上的口袋。
多么鲜美的酸枣儿啊!我贪婪地咀嚼着,酸了牙齿,甜了心窝。低枝上的酸枣儿终于被我采光了,可那高枝上的几颗,还依旧高悬挂在梢头。阳光下,红灼灼的,向我投下诱惑的目光。
我决心摘下它们来。我一手拽着枣枝儿,让它弯下腰来,一手伸向梢头。
近了,近了!我猛一跳,枣枝儿一晃悠,“啊哟!”像大肚儿马蜂蜇了似的,一根枣刺儿狠狠地扎着了我的手背。一松劲,那枣枝儿又倔强地挺直了腰。
我欷歟地吹着被枣剌扎伤的手背,眼里噙满热烘烘的泪花儿,要是妈妈在身旁,我准会委屈地放声哭起来。
阳光下,那高悬枝头的酸枣儿,依然向我投下红灼灼的目光,似在嘲讽我的怯懦。
我弯腰扯下一片剌槿花叶儿,团在掌心揉烂了,捏着,让绿色的汁液滴在迸出鲜红的血珠儿的伤口上。(那次,爸爸让镰刀撞破了手指,不就这样止血的么?)
我寻思着摘下那几颗酸枣儿的法儿。
这次,我不再拽软软的多刺的枣枝了。我小心地拨开枣枝,将一只手伸向树枝的腰部,勾紧了,趁劲儿向胸前扳下。近了,近了!一颗酸枣儿碰着了我的浸着汗珠儿的额头,凉冰冰的。我高兴得心儿评怦跳,用另一只手将它们一颗颗摘下。
哈!完了酸枣儿终于被我摘完了。我慢慢儿送走树枝儿,小心地抽出手来,像清点宝贝似的,数着掌心的酸枣儿,一颗,两颗……
嗬!一共五颗,又大又红的五颗!
我没有将它们装进小口袋儿,而是紧紧攥在手中,一步三跳地向家里跑去。我要向妈妈报告,这是高高悬挂在酸枣树上的五颗酸枣儿!是被扎疼了手,流了血,终于摘下来的五颗酸枣儿啊……
童年的记忆啊,伴着我走向生活。荆丛中,坎坷里,我牢记着那动情的一幕:
阳光下,高高悬挂在枝头的酸枣儿,红灼灼地,朝我投来诱惑的目光……
1982年12月8日
原野,清香的记忆
野菜,家乡的野菜,给过我多少绿色的清香的记忆啊!提着只榆条编的小笼儿,拎着只小铲子,姐姐带着我,去地里挑野菜。早春的风,用它凉飕飕的手掌,轻抚着我的脸颊,那感觉,就像后来才读到的“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句古诗所描写的那样,不温不冷的。田里的麦苗儿起身了,一拃儿高低,风过处,荡起浅浅的浪痕;而整个广袤的原野,则像是一眼望不透的淡绿的湖水,颤颤地发皱;而我们,又仿佛欢乐的鱼儿,在这湖里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