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记得一本书中写道:“高原女人穿的是历史和神话。”此说不假,细观这些少数民族女人的服饰,民俗专家们能一五一十地给你道出这些民族的故事,从他们的创世神话开始,到战胜虎豹妖魔,到被迫迁徙,到刀耕火种……女人把沉甸甸的民族史披挂在身上,彝族女人更是因为不同的家支而呈现出色彩图案迥然各异的服饰。这真是太奇妙了,仿佛每个彝女就是一部史书,她头上戴的斑斓的包头、身上围的绣花围裙衣、镶数百颗银泡的围腰、三色百褶裙、勾尖绣花鞋和腰间悬挂的各种彩绣小饰物,以及长长的银耳环、银项链,别致的银手镯、银铃等,并不仅仅因为美才穿戴在身,你若问及每一样饰物,彝女们都会娓娓道来一个从她们祖母处听到的发生在遥远年间的故事。比如银手镯,相传古时候,一个彝人姑娘上山拾柴,遇到一只老虎,机灵的姑娘就把竹筒套在手腕上伸给老虎,老虎握住了竹筒以为抓住了猎物,正准备享用美餐,姑娘就势抽出手逃掉了。以后彝女们就在腕上套一截竹环,再后来竹为银替代。比如勾尖绣花鞋,相传早年间,有个新娘穿着自己做的勾尖绣花鞋从娘家回婆家,路遇一条巨蟒,不幸被它吞进腹去。新郎等了一天不见新娘回来,就叫上几个小伙子,擎着火把一路寻去。他们看见了那条巨蟒,见它嘴边垂挂着那双绣花鞋,小伙了们就拔出刀杀死大蟒,割开蟒腹,救出了新娘。巨蟒吞不下勾尖的绣鞋,正是它解救了新娘。从此,每个彝女出嫁时,都会给自己做一双美丽的勾尖绣花鞋。比如花围腰,比如彩虹式包头……女人身匕珍藏得如此丰富,若将这些服饰后面的故事展开来,便是一幕幕逼真的彝人先民的电影画面。
在火把节的下午,我一个一个地凝视着披戴得绚丽多彩的彝女,却无法一眼看尽,虽然她们目光单纯、笑容明朗、一律的青春年少,但她们又都是历史,是难以解读的秘密。
吿别西昌的削一天,马德清终子正确池把我们引领到卖彝装的商店,一条红、黄、黑三色酉褶裙醒目地挂在柜台正中的墙上,我一眼就相中了它。它在我童年的梦中飘扬了很久,好像压根儿就属子我,只是我不小心丟失了它,现在,我找回它了。找回了我的百褶裙!
第二天早晨,在人们的一片惊叹声中,我穿着百褶裙走了出来。叶楠老师望着,忽然问,你知道裙卜这三种颜色的含义吗?我摇头。他说,让我告诉你吧,红色代表太阳,黄色表示月亮,黑色象征土地。
太阳、月亮、土地!
原来彝女直接把天空大地印在自己的裙上!我怎么一点儿没想到呢?没有比这哺育生命的三原色更美更协调更激动人心的了,太阳奔放的热烈、月亮含蓄的阴柔、土壌生生不息的养育力都融进山野女人的身子里,融进一个民族的血豚中。邃古之初,女人与火最先烤暖了世界,女人与大地最先孕育了世界,女人与河流最先滋润了世界。
我穿着百褶裙,宛若波一片霞彩从远古的山梁上走来,然后,心情格外优美地走去。
离开凉山日行,带走了两个梦:一个是拾回的童年的,一个是刚刚拥有的。
我从来没拥有过一片属子自己的土池,即使是自家房前那一小块可以用来栽种点什么的土地也从未有过。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女儿,在城市的楼房里降生,在城市的柏油路上长大。当我八九岁显出女儿形状时,便是一副城市女儿的柔弱、城市女儿的娇羞和城市女儿的苍白。
每当秋冬之际和春夏之交,像很多城市女儿一样,在冷暖风的更迭中,细菌们滋生繁衍时刻病倒,害起流感,发起高烧,扁桃体红肿发炎。躺在病床上,吊起输液瓶,便生出许多城市女儿的怅惘来。
其实,城市怎么着你了?城市已经尽最大可能给予你干净的房子、方便的购物环境、良好的卫生设施、自来水和天然气,城市女儿照样贫血和迷茫。
在乡村通往城市的公路上,每天都有好多走进城市并且希望永不再走出的车轮和脚步,那些山冈、田埂、河岸的土坡上每时每刻都有遥望城市的目光。
城市是一代代的人类共同筑起的温暖的家,上一辈的人类告别世界时,他们感到宁静而欣慰,因为他们给子孙留下了城市,留下了家。风暴、雷雨、酷寒、黑夜降临时,我们有一方暖意融融灯光明亮的小天地。我们手捧热茶,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读着祖先在蛮荒之地建造城市的故事。血泪和汗水、无望和希望、爱情和痛苦……我们不禁羡慕起祖辈曾经那么丰富而结实地活过,他们滑出母亲的腹中时赤足落在大地上,他们拥有这颗星球的一块又一块未践踏的处女地,拥笮无数的未知和神秘。我羡慕他们凝看星空时将星星当做诸神的眼睹,仰望山脉时把高山当成巨大的图腾。而我们,我们已经知道了星星其实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哪一座山峰埋藏着什么样的矿藏。我们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记录了人类的一切成就、一切探索、一切思考,我们每个人生命中最年轻的岁月都是在尽力吞咽这些著作。
有时候,我们累极了,就抬起暗淡的近视的眼睛去望被许多高楼分隔的城市窄小的天,看看脚下没有被水泥覆盖的小块土地,心会给突然涌出的幻想润湿,因此,少年的我曾非常渴望一片属于自己的牧场,我想让时间变做静止的东西,想计城市退后,成一个遥远的风景。我的牧场,我没那么具体地把自己想成牧场主,没想到要雇佣谁驱使谁,没想拥有几百只羊和几十头牛,只想贴近土壤生活一回,想被旭日和夕阳真真实实地照耀一回。
因为打定主意这辈子当作家,就要经常去行万里路。这些年竟走了很多片辽阔的十地。这个世界,原野还是多于城市,长天阔野之中,点缀得那些个城市不过像一堆漂亮的积木,那样多的高山平原草原等待人类亲近。
上天山的时候,我被雪山牧场的风光迷醉,我骑在一匹雄健的高头大马上。哈萨克牧民憨厚朴实的外表内也有了一颗精于计算的心,这匹马的租金很贵,简直顶我三天的饭钱,我想这匹枣红色的家伙一定为它的主人挣出了它几个身价。它被梳洗得十分干净,配着色彩艳丽的鞍具,头上装饰着拴着红绒球的铃铛,主人牵着它在游客中招摇,主人身穿破旧的汉族衣裤,汉话说得也挺地道。主人没费多少劲儿就达到了目的,我租了他的马。
花了钱,便立刻有了一种心情,暂且不去管跟在后面的哈萨克牧人,权当枣红马归我所有,至少在这一小时里,它真正属于我。
我骑枣红马走在风景绝美的牧场上,我下来牵着它走上高高的十坡,我抚摸它的脸。马儿的眼睛大而美丽,黑黑的湿漉漉的长睫毛,无论公马还是母马的眼一律脉脉含情。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人类怎么会与马至亲至近,人类在草原生物中首先选定了它,驯服了它,领它走进自己的家园,是因为马的眼中绝对有一种人类信赖的血亲一般的神色。看到它,你就觉得你可以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它,儿子可以背叛你,情人可以离弃你,但马儿不会,不论你富贵贫穷,不论你追捕谁还是被谁追捕;它都与你相依相伴,为你驱使,海角天涯永不分离。马是人类的真正意义上的情人。
我的马儿,我的牧场,我头戴维吾尔族的小花帽,肩披维吾尔族姑娘的长披肩,仿佛走在一个世纪以前,走在一个梦境里,很多浪漫的奇异故事就是由此开始的。我想,没有一个游人是用这般的目光凝视这片牧场,也没有一个游人以如此的情怀贴近它。
那晚,我就住在哈萨克人的毡包,主人给我端来一锅奶茶和刚烤好的馕,我一扫城市女儿的羞态,粗豪地喝起来,我想在今天真正做个牧民。毡包外栓了两只肥墩墩的脏羊,主人打算用它再赚一笔钱。
手扒肉,二十块钱一斤。主人拍着羊脑袋,绵羊咩咩叫着,在我腿边蹭来蹭去。我摸着羊的脏毛,拿出葡萄喂它们。
我怎么忍心吃它们呢?我对主人说。
它们是羊叫。主人弄小明白城里人是怎么回事,羊就是给人吃的,否则人养了羊做什么用呢?
那一夜,两只羊不住地哀叫,它们能预感到死期将至,今天碰上了我这个好心人,佝明天不会有这等好人了。
夜宰,我爬起来去看星星。山风到了夜里硬得要命,它们不再是没形没状的东西,而是一支步履整齐踢踏的方队,一支劲旅。我被褢挟其中,四周响彻着震天的号令。
我仰望星空,被多而密集的星群吓了一跳,这还是在地球上吗?许多不知名的我从未见过的星星挤在我们相熟的星星旁睁着蓝莹莹的眼睛……
全宇宙的星星都聚集在这块天幕上。呜呜吼叫的风突然不存在了,星空一下子贴沂了我,裹紧了我,星空充满强烈跳跃的生命感。那时,你会觉得所有的摩天大楼,所有的宏伟大厦,所有的火车轮船,所有的城市,都是微不足道的。它们被如此灿烂的光芒摧毁了,吸吮了。
星空之下只有这片牧场依在。
世界只剩下这惟一的土地在与长空对视。
我跪坐在草丛中,让深秋的干草簇拥着,刻骨铭心般记着什么是永恒。
在毡包里,我请求哈萨克大叔给我起个富有此地民族特色的名字。他眯起眼睛,想了想,说道,叫古丽吧。
“古丽”是花的意思。我说,我在冬天出生,就是凯西古丽。“凯西”是冬天的意思。哈萨克大叔摇头,冬天没有花。
难道我不是冬天开出的花吗?母亲在银装素裹的冰雪时节生下了一个女孩,难道这个小女孩不是冬天的一朵芬芳的小花吗?
哈萨克大叔不解这份诗意,仍然固执地摇头,冬天就是没有花。
于是,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叫古丽。
这个感觉仍旧无比美妙,穿着长长飘飘的服装,戴着奇异的首饰和宽大的细羊毛披肩,被人唤做“古丽”,走在天山山麓,仿佛我真成了某个纯粹的山野民族的美丽女儿,正在走进史诗和传说。
哈萨克牧人麻木地对待头顶的星空。星空下的日子是这样艰辛,牧场上有他们一辈又一辈干不完的重复着去干的活计,放牧,挤奶,制大量的奶干、肉干,烤大盆的馕,钉马掌以及修羊栅栏,生活中惟一的浪漫就是对城市的遥望。
哈萨克女人用粗糙的手掌抚着城里女人的羊绒衫,这是用地道的天山羊毛织成的,说不定是由她亲手从饲养的天山羊身上剪!再将这些脏兮兮的羊毛塞进牛车,吱吱嘎嘎地运进城。
城市怎么就把它变成瑰丽的羊绒衫,漂漂亮亮地打扮起城里女人?
城市是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城市买走了他们黑硬的牛羊皮,制成柔软的样式精美的皮鞋。城市购进了他们浓纯的牛奶,稀释数倍后仍把城里女人喝得细皮白肉。
他们仰望城市一如我们仰望星空。他们站在天山之巅,而城市在更高的峰巅上辉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