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的事,到底是婆婆提出来的,还是自己提出来的?要是婆婆提出来的,当初自己不同意,这个家也就分不了。大家在一块儿干,热热闹闹,互相帮忙,那日子才叫过得红火哩!那么,这分家的事,是自己提出来的吗?没有啊!那时,仅仅因为嫌吃亏,发了几句牢骚,就把事情弄大了。咳,说来也怪自己的娘,跑到娘家去,本该是一时糊涂,娘不该强留着她不让回家,把事硬是弄僵了。再说,娘也不该在乙坤面前说那样的话,什么“不分家就别想回来”,把乙坤当时就气走了……自己也有错,如果撵上去,跟着乙坤一块回家去,事情也不至于弄到今天……大哥大嫂那两口子多好,老老实实的一对儿,对自己从来没下看过,没说过自己一句不是,为什么要跟他分家哩?糊涂!该死的糊涂虫!
月玲等不见乙坤回来,就自己先下了两碗面条吃了。看着屋外黑沉沉的一片,天上连星星也没有,云层压得低低的,她估计要下雨了。她想,下些雨也好,出了土的麦苗正需要雨水哩。可是,下了雨,她给牛担水就不方便了,于是,趁大雨来临之前,她决定先给牛挑两担水回来。
月玲捞起水桶出了门,踏着夜幕下的街巷,向水井走去。到了水井边,她千万找不到钓水的木钩,正在慌忙,甲坤走来了,说:“你嫂说你昏天黑地的来挑水,怕你发生意外,让我帮着你挑两担。”
月玲说:“哥,我嫂嫂真好!”
甲坤很快就帮月玲把水缸挑满了,月玲又感激地说:“要不是大哥帮忙,让我黑夜去挑水,确实也不方便,只咱家门口那个高台阶,我就挑不上去……”
“老二不在家,我们帮点忙也是应该的。”甲坤说着,就从西边厢房走出来。刚走到院子当中,就说;“哎,天上丢雨星哩……”
正说着,一道电光划过夜空,把院子照得贼亮,紧跟着,远处传来一声隐隐的雷鸣。甲坤说:“怪!九月怎么还响雷哩?”
月玲从屋里跑出来说:“二月的雷,墓堆堆;九月的雷,粮堆堆!”
“嗬,那明年小麦一定是个大丰收。”
院子又划过一道电光。
趁着电光,月玲望见院子里还乱七八糟地堆着白天晒的干青草,就又进屋取了一根木杈,把干青草往一堆收拢。
雨滴越来越大,还不等月玲收拾完毕,浑身就被淋湿了。衣服粘在身上,冰冷冰冷的,她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清河沟的上空不断地出现电光,雷声仍朦朦胧胧地传来,屋外的雨滴像盆倒一般倾泻下来。月玲瑟瑟发抖,浑身寒冷,就脱衣睡觉了。
半夜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把月玲从梦中疼醒,她在床上翻了两个身,仍不见减轻,就拉亮了灯,光着身子去抽斗里找药瓶子。记得乙坤那天闹肚子疼,赤脚医生给他开了几粒“阿托品”,他没吃完,装在一个小瓶子里。月玲找到后,倒了杯开水冲下去两粒,又钻进被窝睡了。
屋外的倾盆大雨已经过去了,但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房檐水叮叮当当地作响,让人心烦。
迷糊了一阵,月玲又被疼疼醒了,只觉口干舌燥,眼睛昏花,肠子像扭绳一样在肚子里绞动,疼得她头上滚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
“哎哟,疼死我了!”月玲不由得喊出声来。
婆婆正好起夜,去上厕所,听到厢房的响动声,就过来喊:“月玲,我娃咋咧?”
“妈,我肚子疼。吃了两粒药,也不见好转……”月玲趴在炕上说。
“甭害怕,有妈!”妈进到房子,拉亮了灯,替月玲在肩膀下边的青筋上用力地扳动,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接着,又搂住她的腰,朝上猛地提了两下。妈说:“要是着了凉,这样就会好起来的。”
金女在东厢房听到这里的响动,也过来察看,见月玲难过得面色发黄,就说:“妈,还是送医院吧,不敢把人耽搁了……”
“黑天半夜地,又下着雨……”“咋去哩?”婆婆为难地说。
“我喊甲坤去!”金女说着就向东厢房走去。
婆婆帮月玲穿好衣服,老大甲坤过来了。
月玲在床上疼得正厉害,一边“妈呀妈呀”地呐喊着,一边又扑来扑去地骚动不安。甲坤赶紧把带箱斗的架子车拉来,放在大门外边,又在车箱里放了一床被子,让金女和妈搀着月玲睡在被子里边。
天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雨滴比刚才小了,但仍稀稀落落地下着。金女只好撑了一把伞,替月玲遮着小雨,跟在架子车旁边,向地段医院摸去。
出了村,雨停了。月玲告诉金女:“嫂子,天上不下了,你就回去吧,咱妈一个人在家,还有两头牛……”
金女在天上望了望,说:“一会儿再要下雨,怎么办?还是一块去吧,让我回去,我也放心不下。”
村子退到身后去了,高低错落的房舍隐在黑暗中。大路两旁的北京杨,隐隐约约现出黑色的阴影。树叶子被夜风一吹,啪啪地响成一片。沙石路面上不时地出现一窝窝水潭,甲坤把一双解放鞋很快踏湿了。
从槐树庄要到清河镇,有一条近路可走,可那条路上尽是黄泥巴,而且到清河岸上,还得脱脚涉水过河。下了半夜大雨,河水肯定暴涨。拉着架子车,又有一个病人,清河水是绝对过不去的。
甲坤和金女商量后,决定沿着石子路向南,经过任家村,再踏上清河铁桥,就到了清河镇。可是当他俩过了任家村,距清河大桥不远的时候却被一条小溪堵住了。
这条小溪叫红不渠,是从杏花碥流出来的一条小溪,平时水势很小,无须修桥,各种车辆畅通无阴,行人只需跨一个列石,就可过去。今日上游暴雨飘泼,渠水猛涨,立时挡住了甲坤他们的去路。
金女正在为难,月玲从被窝里钻出来说:“哥,嫂,渠水过不去,咱就回去吧。明天再想办法。”
金女被黑夜的冷风一吹,簌簌发抖。她俯下身问:“这会儿,肚子疼的怎样?轻点吗?”
“还是那样……要不,回我娘家村,找赤脚医生看看。”月玲说。
“不行,那样耽误了病情,咱们都受不了。再说,乙坤又不在家,没人担这个心,咱们不能大意,还是到医院里去放心。”甲坤也有点发冷,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打颤儿。他说着,就将架子车辕交到金女手里,自己挽起裤管,弯下腰来要背着月玲趟水过河去。
月玲迟疑了。这么大的水,又是深秋季节,哥能受得了吗?再想,人家两口子又为的什么呢?你是跟人家分房另住的,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人家为什么要管你呢?为什么跟上你受这份洋罪呢?她决定下去了,免得哥嫂受罪!
老大甲坤执著地挽好裤管,只给金女交代一声:“我把咱妹子背过去,再来背你……”
金女早已挽好了裤管,她要和男人一道把月玲送过去,她怕男人在冰冷的河水中受不了,把月玲摔倒了。男人刚把月玲撂在背上,金女就从侧旁扶住月玲的双腿。
河水冰渗冰渗的,没过大腿,卷上来的裤管早被河水打湿了。甲坤走在上水,金女走在下水,两人相依相扶,一步一步地踱到小溪对岸。甲坤放下月玲,拧身又扑过小溪去。金女的双腿被冷水冰麻木了,就弯下腰来用双手吃力地揉搓着,双腿靠摩擦生热来暖身子。
甲坤的小溪对岸,把被子用车辕上的绳索绑了,然后把架子车栽起来,猛一用力,扛在肩膀上,又踏入了河水。
月玲眼看着甲坤在水中打了一个趔趄,又扛着一百多斤重的架子车走过河来,心头竟涌上一股愧悔、酸楚和悔恨的感情来。
在医院的候诊室里,金女照管着月玲,甲坤去急诊室里找医生。医生让甲坤挂了急诊号,金女就搀着月玲走进诊断室来。
医生是位中年女大夫,因是被甲坤从床上喊起来的,有点不大乐意的样子,所以,失去了往日急病人所急的忍耐心,说话中掺杂了不少骚的话语。
女医生先给月玲拿来一瓶药水,让她闻一闻,接着让她睡在床上,解开她上衣的纽扣……
甲坤生在月玲的肚皮上从上到下一连扎了三根银针,然后,抹下她裤子,在屁股上打了一针。
金女怕月玲晕针,双手掐住月玲右手的脉槽,并嘱咐她:“妹子,不要紧张……”
刚说完,女医生就拔去了月玲肚皮上的银针,并吆喝说:“好了,到外边休息一会儿。”
金女说:“需要住院吗?”
女医生瞅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甲坤从外边走进来,问:“大夫,你检查她是啥病?”
“把病治好了就行啦,问得那么清楚干啥?真是!”女医生说着,走出了诊断室。
金女把月玲扶出候诊室,让她钻进架子车的被窝里睡着,他俩又坐在连椅上恭候着,等着观察病情有没有新的变化。
天麻麻亮,雨停了。
金女揭开被角,却见月玲安祥地睡着在车箱里,她唤醒了她,问:“好些了吗?”
“好了。”月玲坐起来说,“不疼了!”
甲坤拉着架子车离开医院向清河桥上走来,却见老三丙坤站在桥上。丙坤说他昨晚睡在一个同学家里,一个早回家去取一本书,妈告诉他二嫂病了一夜,要他到医院去看看。甲坤告诉他已经治好了,丙就钻进车辕接替了大哥,拉着车子回到了槐树庄。
陈妈熬煎得正在大门转来转去,见他三人拉着车子回来,就在门口擦燃火柴,烧了一堆麦秸火,让老大和老三扶着月玲,从火焰上跷过去。陈妈说:“天神神,地神神,保佑病人爽精神;妖孽害,鬼邪怪,见火见焰快避开!”
到了里屋,陈妈让月玲坐在火炕上,立即拉动风箱,给锅里下了天亮前擀好的细面条。当大家端起饭碗的时候,陈妈说:“金女,你一个经管好你家的牛,从今天起,腾出甲帮月玲饲养,直帮到老二回家。天也放眼了,老三,你去潘家寨你姨夫家,让幺女帮你在机器上粉碎一架子车麦草,给你二嫂拉回来。”
陈妈像元帅帐中的佘太君一样,给儿子一儿媳下完一道道命令后,就脱了鞋坐到月玲身边,递给月玲一缸白糖开水,并用手抚挲着月玲的头发,说:“我娃可怜的,昨天晚上在床上扑过来扑去,把罪受扎了!老二这个东西去了几天,还不见回来,也不知道操心家里……”
老三向曾和他同班两年的任月玲笑了笑,走出了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