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叔
初为人师是在山区的一所小学里。那时,我年轻气盛,脾气很不好,对那些“不堪教育”的学生,动不动就体罚。
五年级甲班有个学生叫刘小锁,经常迟到,上课又不好好听讲,更重要的是经常欺负女生。我对他很反感,谈了两次话后,我就想着要美美地收拾他一顿。恰巧在一次课间上厕所,刘小锁当着几个男生的面,把一个女生的裤子脱了,博得一场哄笑。那女生哭着来找我告状。我一生气就去班里撕着刘小锁的耳朵,一直拉到了办公室。不问三七二十一,左右开弓,一连扇了他二十几个耳光。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刘小锁那张脸左右抽搐,颤动不已。自然,刘小锁的脸肿胀起来了。
中午放学,刘小锁带着一副红肿的胖脸回到家里。他爸看到了,知道是我打出来的,于是就气冲冲地赶到学校来,找我算账。
当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嗫嚅地讲完了我为什么要打刘小锁之后,这个通情达理的家长,竟然给我跪下了,并说:“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错怪你了……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你还打得太轻了……”
“叔,注重思想教育,我不应该打他!”我将他扶起来。从此,我认识了他,一个老实本分的山里人!
交谈后,我才知道他是国民党省参议员,解放后回了老家,土改时因系敌伪人员被政府关押了二年。老婆生第二个儿子时,因难产死去了,他又受法去了监狱。邻家人替他养了两年孩子。
男寡妇磨娃不容易呀,为了刘小锁上学,他没少操心,经常来学校和我商量如何教育这孩子,还常常死拉硬扯要我去他家吃一顿洋芋炒豆角。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他比我大二十二岁,我就称呼他为山叔。
刘小锁这孩子倒也乖巧,看我和他爸成了朋友,因而,我的话他言听计从,学习成绩很快上去了,两年后小学毕业竟然考上了初中。以后,我也离开了这所山区小学,我和山叔的来往中断了。
我那学生刘小锁的消息,我也略知一二: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一步一步青云直上,当上了县里的税务局长。
三十五年后,我是市上的政协委员。每年县上开政协会,总要邀请中央、省、市级委员回县列席会议。在县政协会议上,我见到了山叔。
山叔如今已是七十七岁高龄的老人了,身板还是那么硬朗。作为县政协委员的他,由两个女服务员搀着去主席台上作大会发言。他的题目是:提倡各级干部廉洁自律,反对贪污受贿不良现象。
我一眼认出了山叔。我为三十五年前结交的朋友,如今也是政协委员而感到骄傲。晚上,我利用开会的间歇去山叔下榻的802房间拜访他。
一见面,山叔就拉着我的手说:“老侄,人生在世,就要讲个德性。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干部,动不动就想捞钱!咳,人常说:该你拿的你拿,不该你拿的,手不要伸得太长了。贪污、受贿,这是社会一大毒瘤啊!”我也说:“是啊,贪污和受贿,会把一个国家涮垮!”山叔问我现在当什么干部,我说什么官也没当,仅仅当了一个作家,坐在家里写书。山叔说:“好,好,无官一身轻……”我说:“山叔,你儿子的官可是做大了,想不到那样一个调皮学生,如今竟然当上了县税务局长。”山叔说:“我经常教育他,爪子不能太馋了!”
时隔一年,我和山叔又相聚在县政协会上。山叔告诉我,他儿子因为受贿120万元,贪污130万元被宣布逮捕了。我问:“山叔,你不感到太突然吗?”山叔摇摇头,所问非所答:“不能廉洁自律的人,迟早是要栽跟头的!”
再隔一年,我又回县上列席政协会,但却没有见到山叔。打问了一下,才知道山叔的儿子、我那学生刘小锁,被判处死刑,已被枪毙了,山叔忧愤染疾,不到半个月就与世长辞了。死年八十有二。
呜呼哀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竟然死在了儿子“不争气”上,哀哉?悲哉?
山婶
我在那所山区小学教书,山婶是教师灶上的炊事员。
那年我高中毕业,因某种说不清的原因,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一根扁担挑了我的铺盖行李,从山外的大平原进入到这所山区小学校来。
这是一座“小学戴帽”的中心小学,除六个班小学外,还有三个班的民办初中。我一到这里,校长就分派我担任五年级班主任,语文、数学(那时称算术)一起包,另外,兼教初中班体育、音乐……那时候,我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二十。虽不及潘安的相貌,却也风流倜傥;虽不能和周郎比“羽扇纶巾”,但却也衣冠楚楚。于是,山婶就一眼看中了我!
山婶的男人,1946年在蓝洛县任游击区长,跟随李先念与国民党军队周旋在鄂豫陕边区。一次狙击战中,不幸中弹身亡。留下一个独生女儿,那时不足四岁。如今,这个叫灵芝的姑娘,虚龄十八,刚刚考上高小,分在我教的这个五年级班里。要说长相,可以用一句俗语去形容——高山头上出俊女!一副细柳条身材,留两条拖到屁股后边的长辫子,瓜子脸,脸蛋儿白中透红,粉兜兜的。
山婶特别关爱我。她常常到我的房间里闲坐一会儿,拉家常,甚至漫不经心地打听一些有关我父母的事。除了温情软语,每顿开饭时,她还偷偷地给我碗里埋肉块——她总是用眼角暗示我,碗里有埋伏,吃饭时不要乱搅,免得招惹是非!起初,我以为山婶“巴结”我这个当班主任的,要我特别关照她女儿的学业,后来才知道她是为了女儿的婚姻大事。
经过一段时间,山婶正式托校长来给我说媒,明确地提出要把她女儿许配给我。这怎么行呢?我和灵芝是教养关系,况且,我已经结婚了,有了媳妇。咳,这个山婶,她弄得我简直是哭笑不得!
一年后,我因教学成绩突出,工作责任感强,被评为全县红旗手,转成正式教师,工资提升两级,紧接着又入了党。这下,山婶对我更殷勤了,可以说“关爱有加”!
这时候,适逢我国全民性的经济调整,需要加强农业第一线,其中有一项是下放超龄学生:小学生凡在虚龄16周岁以上者,一律勒令退学,回家务农。山婶的女儿灵芝也在其列。
这下,山婶慌了,一种紧迫感促使她三番五次地找我,问:“灵芝怎么办?”言下之意,原指望女儿学点文化,再去成家立业,如今早早地就被“下放”回家,将来依靠什么呢?于是,山婶壮着胆子自向我提婚,而且用一种带有指令性的语言。我虽然作了许多解释,可总是无济于事,她说什么也不相信。于是,我给家中写信,让我媳妇到山里来一趟,证实一下我确实是已婚的男子。
我媳妇果然来了,穿了一身新衣服,刻意打扮了一下。我要她在学校里走动,在街面上逛荡,自然是要众人知道,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也要山婶明白,今后再也不能纠缠那些办不到的事了。
我媳妇来山区小学的日子里,曾和退了学的灵芝接触过好多次,因为年龄相仿,文化程度也不差上下,所以很能谈得来。待我媳妇回家的时候,两人好得简直像亲姐妹一样。
除我而外,这个小学的其余十五名教师,都是当地人。校长和教导主任还是师生关系。教导主任是这个小学所在地街镇上的人,今年三十七岁,刚刚死了女人,丢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忽然在一天晚上,教导主任和校长一同来到我的房间,开门见山地就要我去保媒,把山婶的女儿灵芝嫁给他。我惶惶然,不知该去不该去。
他们师生二人走后,我在心里说:一个三十七岁的老头子,竟然想娶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做续房,太不像话了!况且,我一向对教导主任没有好感:说话流里流气的,长得又是一副猪嘴猴娃相……
不去又不行,我一个弱者——普普通通的一名小学教员,怎敢跟两位顶头上司作对呢?我只好暗里把教导主任的要求告诉了山婶。谁知山婶是个直性子人,当着十五六名教师开饭的时间,高喉咙大嗓子地说:“我说教导主任啊,你别癞蛤蟆他妈的还想吃天鹅肉!你今年已经是三十七岁的人了,比我这当娘的还大一岁,我怎能将女儿嫁给你这个糟老头呢?做你的梦去吧!”
这话要在背地里说了,也许影响不怎么大,但这话是说在全校教师的当面,而且脸色又是那么严肃,自然给教导主任带来莫大的尴尬。世上往往有些不平事,无缘无故地就落在一个不幸者的头上。全国性的整党开始后,校长和教导主任两人在当时的公社党委那里黑告了我。教育系统党支部的整改对象,惟我莫属!
党支部扩大会,扩大到山区两个中心小学,两个辅导区,六十多名教师。会上,由教导主任和校长师生二位扭在一起给我提意见,大言不惭地说我和山婶的女儿如何如何,并且声嘶力竭地拿出好多虚无缥缈的事实来证实他俩的“检举”是“铁证如山”。公社党委那位负责组织工作的书记,还亲自找山婶的女儿调查、谈话。一时间,把个山区搞得沸沸扬扬。山婶为了这莫须有的“横祸”曾到处喊冤。
一个刚刚踏人社会的女青年,灵芝姑娘自然受不了这侮辱性的打击。在解释无望、申诉不能的境况下,竟然背过寡居的母亲,于一个星稀月朗的夜晚,跳进了大跃进时期修建的鱼池里,从此逃脱了这个污秽的人世,含冤九泉。
山婶哭得死去活来。
我虽然没有背上逼死人命的罪名,但却因灵芝的死受到株连,因而,撤销“红旗手”称号,开除党籍。
山婶从此不在小学校担任炊事员了。
我媳妇知道山里边发生的这一切,就步行六十多里,赶到学校来,和我一同去安慰山婶。我媳妇看一眼我,拉着山婶的手说:“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俩的干娘,我俩就是你的一双儿女!”
我赶紧跪到山婶面前,低下头叫了一声:“干娘!”
山婶是我一生中惟一确认的干娘。
书是没办法再教了,这所山区小学再也不是我理想中的腾飞之地了。于是,我堂而皇之的向县教育局写了申请,要求还乡,参加农业第一线。纠缠了一年多,主管部门终于给我发了“还乡证”,领到了三年的退职薪金。归去来兮,我又回到了山外那块大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