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被安置在三楼的一个房间,由葛朗台领着上楼进屋,且看楼梯与房间的情景:“查理看到楼梯间墙壁发黄,到处是烟熏的痕迹,扶手全给虫蛀的楼梯,在伯父沉重的脚下颤抖,他的美梦更加吹得无影无踪了;他疑心走进一座鸡棚,不由得转身望望他的伯母与堂妹;她们都是走惯这样楼梯的,根本没有猜到他为什么惊讶,还以为他表示亲热,便对他很愉快地一笑,越发把他气坏了。”
到了屋中,使查理更为惊奇:
“这间顶楼上的卧房,那种黄地小花球的糊壁纸,像小酒店里用的,粉石的壁炉架,线条像沟槽一般,望上一眼就叫你发冷;黄椅子的草坐垫涂过油,似乎不止有四只角;床几的大肚子打开着,容得下一个轻骑兵;稀薄的脚毯上边是一张有顶的床,满是虫蛀的帐幔摇摇欲坠,查理一件件的看过了,又一本正经的望着长脚拿侬,说道:‘嗨!嗨!好嫂子,这当真是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吗?当过索漠区长,巴黎葛朗台先生的哥哥吗?’”
这里对葛朗台家楼梯和一间住室的描写,清楚地反映了这家主人的特点,他一切将就,不避破陋,苦度岁月,当人们一旦知道他积有那么多存款而不用于生活享用,就知道他是何等爱钱如命的吝啬鬼了。而这些细节是用一个从巴黎来的浮华子弟所见来表现的,这就更显得特别突出。因为他这个巴黎人,过去从来也没有直接接触过这样陈旧破败的陈设布置,并要在这里生活。所以他一旦接触,比别人体会尤深,也更加惊疑。这样的细节是有深意的,在作品中不可缺少。
细节虽然不可缺少,但是描写中必须选择,它是表现的一种手段,如果不与对象的意义联系在一起,也是没有价值的。法国雕塑家罗丹说:“世间有一种低级的精确,那就是照相和翻模的精确。有了内在的真理,才开始有艺术。只满足于形似到乱真,拘泥于无足道的细节表现的画家,将永远不能成为大师。”
这就是说,单有细节的真实还不是现实主义,虽然它是现实主义原则的不可缺少的因素。
现实主义作家注重对于人物关系的真实描写,这与它坚持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关系的原则是联系在一起的。因为任何社会关系,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人们在社会交往活动中所发生的经济、政治、文化、道德、法律、宗教、家庭等方面的关系。这其中的经济关系即生产关系是其他社会关系的基础,因为其他关系是建立在这一关系基础之上的。在阶级社会中,阶级关系存在或渗透、影响、表现在社会关系的各个不同的领域当中。所以,作为社会关系中的人,每个个性都不可能是单独自在而为的,他总是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从一定的方面受制于这种关系,并且是作为一定关系中一定方面的利害的承担者的实际地位而存在的。因而在艺术中真实的反映这种关系,是真正地在反映着作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人。列宁说:“唯物主义的社会学者把人与人之间一定的社会关系当做自己研究的对象,从而也就是研究真实的个人,因为这些关系是由个人的活动组成的。”。现实主义文学正是通过社会关系中受多方制约的现实具体的人,反映真实的社会生活。在这一问题上,现实主义原则很不同于把人作为生物人的自然主义,也很不同于在理想化的人物关系中表现人的浪漫主义。人们说现实主义原则的发展是与科学发展联系在一起的,19世纪的现实主义具有突出的科学态度,这还是有道理的。
在描写社会关系上,巴尔扎克是素被称道的。马克思称赞他“在深刻理解现实关系上总是极其出色的”。恩格斯称赞他写出了法国社会1816—1848年这一期间社会关系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并有经济、道德、婚姻、风俗等等方面的真实关系的图画。巴尔扎克所以能在《人间喜剧》中实现全面反映现实关系的艺术原则,这与他自己创作实践有明确目标是正成因果的。他在《〈人间喜剧〉前言》中视自己为法国社会的书记员,并立志要通过典型人物来反映社会的“风俗史”,应该说这还不是巴尔扎克文艺思想的最超拔之处,因为这是他的时代中不少现实主义作家都实际认识到了的问题。真正超拔当时的观点,是他自觉地认识在严格描写现实的同时,还必须深入探求人物现实关系中的原因构成,他认为做到了这一步的艺术家,才配承受更高的赞词。他说:“只要严格摹写现实,一个作家可以成为或多或少忠实的、或多或少成功的、耐心的或勇敢的描绘人类典型的画家、讲述私生活戏剧的人、社会设备的考古学家、职业名册的编纂者、善恶的登记员;可是,为了得到凡是艺术家都会渴望的赞词,不是应该进一步研究产生这些社会现象的多种原因或一种原因,寻出隐藏在广大的人物、热情和事故里面的意义么?在寻找了(我没有说:寻到了)这个原因、这种动力之后,不是还需要对自然法则加以思索,看看各个社会在什么地方离开了永恒的法则,离开了真,离开了美,或者在什么地方同它们接近吗?”
巴尔扎克要寻找的实际是人物之间的关系的实质,实际也是人物各自的实质,这个实质作为矛盾在推动着人们的行动,它是社会现象的总原因,作者在分析、解剖社会关系时,应该找出它来。在这点上,巴尔扎克常是做得很出色的。如在《欧也妮·葛朗台》中以欧也妮为中心与葛朗台、查理、特·蓬风所长的关系,巴尔扎克寻出了一个他所命名的“社会的惯例”,就是金钱支配关系。为了钱,夫妻、父女关系没有了,变成了一种单纯的利害关系。查理为了追求权势富贵,抛弃了欧也妮。特·蓬风为了钱,甘愿娶了一个不同床的妻子,造成欧也妮悲剧命运的完全是金钱制度。查理在印度发了财,在非洲贩卖黑人,在各口岸专拣最挣钱的货色贩运。发了大财以后,完全忘了当年落难中信誓旦旦的欧也妮,他觉得她不配自己,这时他遇到特·奥勃里翁先生——查理第十陛下的内廷行走。他从娶奥勃里翁小姐可以继承奥家的将军与侯爵的双重头衔和十几万法郎收入出发,财势迷心,甘愿娶那个奇丑的女子,他给欧也妮写了绝情信,告诉他自己的婚姻的决定:“……此刻,有一门亲事完全符合我对于结婚的观念。在婚姻中谈爱情是做梦。现在经验告诉我结婚这件事应当服从一切社会的规律,适应风俗习惯的要求。而你我之间第一先有了年龄的差别。将来对于您也许比对我更有影响。更不用提您的生活方式,您的教育,您的习惯,都与巴黎生活格格不入,决计不能配合我以后的方针……如今我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财产使我能够跟特·奥勃里翁小姐结婚……可以给我一个姓氏,一个头衔,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使,以及声势显赫的地位……我对特·奥勃里翁小姐没有一点爱情……我只想为了地位财产而结婚……”欧也妮看了他的信,知道他是破产人的儿子,没有资格娶侯爵的女儿,她叫蓬风所长拿一百五十万法郎去巴黎代查理偿还父债并告诉查理,她有一千九百万法郎。这个巨大数目使查理深感惊悔。他不知欧也妮有那么多遗产。在拜金主义者眼中,金钱是一个最有权威的支配物,它是可以看得见的上帝;资本主义关系中,它是一个轴心,围绕这个轴心打转的人,不论命运遭遇,欲望追求,等等,都不能摆脱它的制约。巴尔扎克许多作品都绝妙地描绘了这一基本关系,揭示了生活的实质。
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注重对于社会现实关系的描写,自然要注意表现人物的个性。因为在社会关系中人是中心,而个性鲜明的人物描写,正是加强中心表现的重要手段。所以,没有真实的充分的个性描写,就很难充分而具体地反映现实关系。
我们看到中外的现实主义作家与理论家,他们实际都是非常重视个性描写的。在这方面的特点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在中外的现实主义文学中,不论从理论到实践,都很注重有社会意义的个性材料,并强调对它的改造加强,造成典型化的题材情节,写出人物有特点的历史命运。
现实主义文学注重点在于观照现实社会,所以它的描写对象总是要在现实中直接选取,题材多是日常的现实生活,人物常常来自实际发生的许多真实事件,但作家们并不停留在写真人真事上,而是注意向典型环境的真实上加以提炼和改造,去掉无关的偶然细节,所以写的人物个性突出,社会代表性也非常充分。
别林斯基在论述到普希金的奥涅金时,指出那是“一幅以诗的方式复制出来的俄国社会生活图画,而且是在俄国社会发展中最值得注意的一刻摄制的”。“《当代英雄》是新的《奥涅金》”,这两个“多余人”是俄国当时历史的特有产物。别林斯基说由于他们有历史的真实,所以后人对这两个人物才会感到过时,因为历史变化了,他们显出的缺点,正是表明塑造他们的形象的成就。
司汤达改造贝尔特案件写《红与黑》,福楼拜改造阿德尔芬娜的自杀材料写《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改造科尼的故事写《复活》,他们的改造与加工,都是为使题材与人物更能显示社会实质。这表明现实主义原则在加强个性的社会代表性上深下工夫的突出特点。
人们都承认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价值,这个价值的取得,主要在于作品中写了实际的现实人物和事件,在于按历史的本来面目塑造了许许多多的典型人物,这就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比当时历史家写的历史还更为恩格斯所重视,英国的“出色的一派”小说家的艺术描写,比当时政治家、政论家和道德家反映的真理还更为马克思所称道的原因所在。
第二,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从理论到实践,都很重视个性的综合概括性。
综合概括,是为了充分突出地反映现实。因为平淡简单的人物描写,不能深入揭示现实关系的广泛复杂的特点,惟有综合概括,并通过个性化的特征表现出来,才是艺术反映生活的一般规律特征。
别林斯基用司各脱和库柏的小说为例说明过这个道理。他说读他们的一本小说,一天可以读完,可是要把其中的人物一切都详写,如同写回忆录似的,那就可以写成四十卷。因此他得出结论说,作品中无须写主人公的每次吃饭和决斗,而要写对这个人物最有影响的一次吃饭(例如这次对他一生有影响),一次突出地表现骑士精神和人物性格的决斗,以致再多次描写也补充不进新东西,因而只有一次就够了。“对于诗人来说,无所谓琐屑和偶然的现象,只有理想或典型现象。它们之于现实现象就像之于类型一般,它们尽管有其自己的特点和个性,却同时包括了那可能有的、体现了某一定概念的整类现象底所有普遍的、类别的特征。”这是说明,进入艺术描写领域中的人和事,既都是具体的、有特点的,又同时是综合概括同类的其他许多,使“艺术里的现实比现实本身更象现实”。别林斯基说:“司各脱的历史小说,就其写出某一时期某一国家的人物、风俗、色彩和精神而言,也比历史更为切实……艺术采用现实的材料,把这材料提高到普遍的、类别的、典型的意义上,用它创造出一个和谐的整体。”这与巴尔扎克所说的“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实、刻画性格、选择社会上的主要事件、结合几个性质相同的特点糅成典型人物”,在精神上完全一致。这并不是见解的偶合,而是原则相同之使然。
第三,现实主义文学,不论从理论到创作,都特别重视个性的发展过程和心理表现,反对把人物简单化、抽象类型化。
在现实生活过程中的人,不论是生活经历和心理状况都是比较曲折复杂的,要表现这种对象的真实,并从客观实际出发,而不是从主观的理论和愿望出发,就必须神与物游,随物宛转,如实地加以表现。欧洲的现实主义戏剧和小说,在这方面显示了充分的历史成就。这只要指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托尔斯泰的《复活》,就可以足观。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这一论断,在近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历史发展过程中,可以得到最充分的证明,而所以能达到这个地步,这与人对自身的越来越清楚深刻的认识是分不开的。现实主义只是充分反映这种认识的一种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