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原则的客观真实的首要表现,是作家的客观态度,它使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注重对生活的精密细致观察,表现人物关系时,作者尊重生活的逻辑,并不超出真实具体生活事件本身的意义去追求某种理想性的东西。托尔斯泰说:“艺术家之所以是艺术家,只是因为他不是照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样子,而是照事物本来的样子来看事物。”这说的是,作为作家的主观性的希望,要服从作为客观实际的“事物本来的样子”。契诃夫说现实主义文学应该“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它的任务是无条件的、直率的真实”。这与托尔斯泰的主张是一致的。这里所谓“无条件”,就是不以作家的主观态度为转移,也就是说作家的主观服从生活的现实逻辑,有时甚至要违反自己的观念,随着生活逻辑走。恩格斯说:“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并说巴尔扎克“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达到“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其内容所指就是这个意思。
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的创作是客观原则的胜利。他在谈他自己的这部小说时说:“我没有随意发明的天才,总是需要一个使我能够站稳脚的基地。我写《父与子》也是同样的情形;主要人物巴扎洛夫的基础,是一个叫我大为惊叹过的外省青年医生的性格(他在1860年以前不久逝世)。照我看来,这位杰出人物正体现了那种刚刚产生,还在酝酿之中,后来被称为‘虚无主义’的因素。这个性格给我的印象很强烈,同时却不清楚;起初连我自己也不能透彻地了解它,于是我就聚精会神地倾听和观察我周围的一切,仿佛要检查自己的感觉是否真实似的,使我不安的是这个事实:我觉得到处都有的东西,在我们全部文学作品中却连一点迹象也看不见;我不禁发生了疑惑:‘我不是在寻求幻影吧?’”他写潘辛和巴扎洛夫,都是观察生活的结果,特别是他描写的巴扎洛夫,他是观察了解他的“熟人”以及“跟他类似的人”才创造出来。“生活就是这样”,“我用不着自作聪明——我正应该这样勾画他的形象”。
现实主义原则中主体态度的客观性,同时也表现为它对于一般事物特性的表现,追求事理的真实;对人物的命运遭遇的表现,追求社会本质的真实;在艺术加工中,以生活常态的面貌典型地再现生活,不在常态之外的竞奇求异中追求理想境界和历史未来的解决。而浪漫主义则从理想主义原则出发,利用现实中的某种生活基础,特别更借助想象的幻想,使之帮助创作的主体找到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尚不能在实践中真正看到或充分获得的东西。因而浪漫主义所实际用于描写的东西,并不完全是生活中已然的事实,甚至主要不是已然的事实,它与创作主体的主观理想相符合,不讲究同真实的存在相一致。所以很难把它的描写直接验之以普通的日常生活,因为它所描写的有的尚未发生过,有的将来也未必会有那种实际生活形式发生。但不论上述哪些形式,却都是创作主体的理想真实的追求所在。
由于对这种不同创作原则的不同的真实性区分不清,看不到现实主义原则的特有的真实所在,有人在理论分析中只承认真实性是艺术全部表现的重点所在,根本不知道现实主义原则的特殊的真实性及其意义,这就发生了两种偏向:或者把真实性与现实主义原则等同起来,或者把真实性与现实主义原则完全划开。这都是不符合现实主义创作的实际历史面貌的。这样的结果,不是导致对于真正现实主义原则的忽视,就是导致对于生活真实的忽视。
现实主义原则注重生活的客观真实,体现为它反映的生活可信性是非常强的。所谓文艺是生活风俗的“镜子”,就是说它可以观照现实,生活中有这种被反映的形象原型,它的反映是属于对于客观现实进行艺术的概括,不是按作者的理想愿望去随意改铸现实。所谓“镜子”,对于所照对象,不论是美丑妍媸,都当给予切合实际的反映,忠实于客观对象的本原。果戈理创作《钦差大臣》的指导思想是脸丑就不应该埋怨镜子。司汤达认为,创作犹如一面镜子,既映出蓝色的天空,也映出路上的泥塘,读者不应责备镜子上面的泥塘,而应责备护路的人,不该让水停滞在路上,弄得泥泞难行(见《红与黑》第四十九章)。这都是说,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不应回避现实中的矛盾存在,艺术形象要给现实存在一个真实的观照。当然,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不是机械地照相式的,而是对本质真实的某种概括。
正是由于现实主义这样真实地概括生活现实,所以在文学史上我们遇到有不少人为某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进行生活素材的索隐钩沉,以生活实际事实来注释和印证作品,这种做法之所以成为可能,其实践性基础就在于此。因为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有实际生活土壤,不是出于虚无缥缈。正因为这样,人们才重视脂砚斋的《红楼梦》批语,重视周遐寿所著《鲁迅小说里的人物》,还有其他一切透露作品所据生活材料的论著。当然,索隐求原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创作,但创作可比事实还真。俄国剧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1859年10月9日写出了他的著名悲剧《大雷雨》,这是一部反映俄国19世纪中叶人民要求废除农奴制度的社会运动日益高涨时期妇女地位与命运问题的悲剧,揭露了封建制度的黑暗与专横,透露了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正当作者刚写完了剧本的一个月以后(1859年11月10日),科斯特罗姆有人从伏尔加河里捞起一具女尸,她是面粉商人克雷科夫的妻子,她在死前两个星期中总是抱怨说,闷得发慌,没有个底。后来克雷科夫被审讯,他说他们结婚前,邮局一个官吏,常经过他家门前,向她作了“种种很有礼貌的求爱表示”,直到他们结婚后,这个人还是常常在他们家的门旁边走过,“作出同样的表示”。为此,克雷科夫的妻子终日被关在石围墙里,内外隔绝,婆婆虐待儿媳,丈夫是个善良、老实的人,可也不袒护妻子;她请求回娘家,婆婆限制,她感到生活很痛苦,终于自杀了。这与《大雷雨》中卡杰林娜和她的丈夫卡巴诺夫,以及鲍里斯的故事,简直是惊人地相似,难怪科罗皮青曾写书注释《大雷雨》,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剧本就是科斯特罗姆的克雷科夫档案的艺术复述。然而事实却并不如此,而是剧在先,事在后。所以出现这种“生活像艺术”的基本原因在于,这种艺术是真实概括时代生活潮流的艺术,实际不是对某一个别生活事件的重复,而是概括了生活中的许多事件,艺术情节中的生活事件带有更大的典型性。
作家的这种客观态度,有时会引起读者和批评家的指摘,但即使如此,许多现实主义作家仍不能改变他们出于创作原则的客观性。当然,这种客观性并不是说作家自己没有对于生活的是非善恶的评价,而是在表现生活时,不应用自己的主观态度的表现去代替和改变生活事体的客观面貌。列·托尔斯泰说“艺术是有法则的”,这个“法则”实际指的是创作原则。他信守的法则是:“如果我是一个艺术家,如果库图佐夫被我描画得很好,那么这不是因为我愿意这样(这与我无关),而是因为这个人物有着艺术的条件,而其余的人却没有。”《〈战争与和平〉跋》。这很显然是现实主义的艺术原则,它在艺术表现中尊重客观现实的存在,不以个人的意愿代替客观真实。契诃夫曾根据自己的经验,具体说明了态度的客观性是一种特有的艺术原则。他在写给批评家阿·苏沃陵的信中,就苏沃陵对《偷马贼》的批评,曾这样写道:“您骂我客观,说这种客观态度是对善和恶的漠不关心,说它是理想和想象的缺乏等。您希望我在描写偷马贼的时候,应该说明:偷马是坏事。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话就是我不说,别人也早已知道了。让陪审员(指读者)去裁判吧,我的工作只在于表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写到您要跟偷马贼打交道了,那么您得知道,他们并不是乞丐,而是吃得饱饱的人,这些算得是一种狂热的信徒,偷马不单纯是盗窃,而是癖好。当然把艺术跟说教配合在一起是愉快的事,不过对个人来说,这却是非常困难,并且由于技术条件而几乎不可能。要知道,为了在七百行的文字里描写偷马贼,我得随时按他的方式说话和思索,按他们的心理来感觉,要不然,如果我加进主观成分去,形象就会模糊,这篇小说就不会像一切短小的小说所应该做的那么紧凑了。”《契诃夫论文学》。我们由这里可以看到,现实主义的客观性原则,是现实主义的对象现实性的一个保证条件,是与艺术描写的真实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又与艺术反映生活的一般规律最相符合。
浪漫主义的真实侧重的是理想的真实性,因而许多被展现的内容往往缺少生活的客观真实性。我们可以举几个例证。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名诗《西风颂》把扫荡败叶残花、掀起狂涛巨浪的西风,看成是“秋神的呼吸”,诗人吁请他化成自己的精灵,“请你把我沉闷的思想如败叶一般,吹越乎宇宙之外促起一番新生”,让自己的诗变成“唇间吹出的醒世的警号!”这里完全是革命激情的昂扬抒展,有理想的真实、感情的真实,也是艺术的真实,但却较少反映生活客观的真实。
英国作家王尔德的童话小说《快乐的王子》,写城市中一个王子塑像与歇息在他脚下的燕子合力献身救济穷人的故事,王子托燕子把剑柄上的红宝石送给贫病交困的孤儿寡母;把眼中镶的蓝宝石,一只送给饥寒交迫的剧作家,一只送给没有鞋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把身上的纯金叶子送给城里的穷人。最后他们为怜惜穷人而献身。上帝派天使来收容王子的铅心和冻死的燕子,让他们生活在天堂里。很显然,这是作者的博爱的理想寄托,这是幻想让善良的灵魂进入天国。这些都没有直接的生活真实,有的是间接的贫富不均生活的透露,但也应该承认作者的同情感是真实自然的。我们在不少浪漫主义作家笔下看到王子爱贫女,善良忠厚人得好报,坏人良心发现自裁身死,这都在显示作者的理想主义精神,有幻想的真实,但生活客观真实性是不大的。
四、现实主义艺术描写的真实性
现实主义的艺术描写的真实性,其中尤以生活细节、人物关系、人物性格的精确描写见长。恩格斯在揭示现实主义文学的特点时,把“细节的真实”作为现实主义描写的前提条件,这足以表明这一问题的重要性。
细节描写的真实性是与现实主义的原则特点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现实主义侧重于表现客观的具体真实,然而要实现这一原则,条件之一就是细节的真实描写。因为只有依靠真实的细节才能显示生活存在的具体面貌,才能使艺术形象如生活现实一样地可感,使艺术本身具有高度的认识意义,并达到艺术的精细之美。细节真实,可以使假事成为艺术之真,使表现的形象具有实感性。我们看一看巴尔扎克在《欧也妮·葛朗台》里的一段细节描写。
巴黎的纨袴子弟查理被父亲打发到索漠城葛朗台家,葛朗台是查理的亲伯父,他是一个绝顶的吝啬鬼。他们遇到一起,两个人的眼中互相以不接受的眼光真实反映着对方的存在。